我覺得生活變得越來越瑣碎,像是一塊被碾碎的玻璃。在一件又一件小事中爭短論長,不是我的強項,我缺乏必要的奉陪的耐心。當最後所有的爭執都集中到見與不見這件孤立的事上時,我忽然發現自己輕鬆起來,好像自己的座椅漸漸升高到鬆軟的白雲上麵,生活似乎重新變得有規律可循,仿佛道路在迷路之後重新顯現出來。張倩認為我去見她易如反掌,兩個學校之間僅僅隻有一站路、十分鍾的車程,隻要我想見她。我認為這事兒很難,至少從我宿舍走到車站就要一刻鍾,盡管隻有一站路,但是要過江,這道天塹造成的心理距離無異於往來於兩個不同的城市。不過真正跳出來阻礙在我們之間的卻是我死去的弟弟,因為隻要一見麵我將最終發現張倩與我弟弟毫無相同之處,她將不再可能成為我與弟弟取得某種精神聯係的媒介,我的弟弟將是這場見麵的一個絕對的受害者,於是我一再阻止這件損人利己的事情的發生。但張倩開始越來越想見,至於我,則變得越來越不想見。我問她,為什麽一定要見麵呢?盡管她曾經頌揚過柏拉圖之戀,但她下最後通牒時卻說,你喜歡想像的,但是我喜歡現實的,我不陪你玩了。我被激怒了:見麵就見麵,見麵就分手。她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是抱著分手的目的去見麵的,我挑了一個下午沒課的中午去見張倩,在車站下車時,沒有見到給我寄過照片的她,我便站在那兒幹巴巴地等著,隻見到不同的人上車下車的,卻沒見到幾個適齡女子,我有如交警似的站在路邊東張西望了十來分鍾,卻沒有任何女孩子上來搭訕,感覺自己就是一件無人問津的商品。我猜想可能我坐的那一路車不在她想像中的那個站牌下麵下車,因為同一個站名總是有幾個站牌的,我不能僵立在那兒等待著一輛從來不會出現的車,我便把那個區域各個方向的街道都走了一遍,並且先後四次回到原地,到了她下午上課的時候,我才坐公共汽車離開所謂的接頭地點。回來就收到了她的電子郵件,標題是:你不講信義,欺負小孩子。我回電子郵件時什麽都沒說,隻是詳細地列舉了我所走過的幾條街上的銀行、網吧、餐館、酒樓、醫院等各類企事業機構的名字。
晚上張倩打電話過來說:我錯怪你了。要不這樣吧,明天下午你下車之後,就找一家網吧上網,我一放學也去上網,你告訴我網吧名字及座位號,我就來找你,你等著一個大美女拍你肩膀就行了。我們就是這樣才見著的。一起走出網吧之後,她把我帶到她們學校旁邊社區的公共體育場,裏麵有小一號的秋千、雙杠、吊環等簡易的體育設施,上麵爬滿了無數蜜蜂般吵鬧的孩子,還有連體的塑料桌椅,像是從我們大學食堂裏搬過來的,我們坐在上麵聊天,旁邊的一桌坐著一對白發黑衣的老頭老太。我們愉快地攀談著一些小事情。她們學校在鐵道旁邊,我問她有沒有感到受幹擾,還說航空公司會給機場附近的居民噪聲補貼或者資助他們遷出。我們還談到我剛看過的劉德華與劉青雲主演的電影《暗戰》,她說她不喜歡看沒有女主角或者女主角不占什麽分量的男人戲。她長得濃眉大眼,跟照片上差不多,正如她自己所說,她給我寄的那張照片,不是她所有照片中最漂亮的,而是其中最不走調的。但是她低著眉頭輕咬嘴唇的時候,會呈現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凶狠麵容來,這讓我徑直想到封建迷信中的克夫一說,這個事關死亡的想法嚇了我一跳,讓我不敢順勢再聯想下去。我提到以前掛的一門課馬上就要考試了,她就問我,你掛了之後,有沒有反思一下,是不是平時沒有認真聽講,還是一些要點沒有掌握,還是考試時發揮失常……談話就是從這裏變得無聊起來的。我想我跟張倩就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她不知道大學裏麵掛彩除了好玩、可笑之外就沒有其他意義了。她的凶狠麵容這時又開始頻繁地出動,孩子的歡笑與死亡的聯想愈來愈快地在我眼前交替出現,這兩股既分離又交錯的力量,似乎要把我一分為二,再把兩截肉體編織成一根勒出所有血肉和魂靈的繩索。幸好她晚上不能回去得太晚,我們談了沒多久,她就要回家了,我送她上公共汽車,互相有禮貌地說再見。我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車上,意識到我們誰也沒有主動提起往日的甜言蜜語,還有那些吵個沒完的是非曲直。回來之後,我把她拉入黑名單,刪除了她的電子郵件,把她的電子郵箱從地址欄裏驅逐出去,在電話本撕掉她的通信地址和家庭電話。隻要她從通信工具上掃地走人了的話,也就是真的是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