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一暑假,自不量力的我寫了一個長篇小說,試圖描寫我與我的朋友們的生活。但我寫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並不是我與我的朋友們的生活,它們是刻意編造出來的,背叛了虛構的合理性,是一廂情願的產物,窮盡我們的生活都不能找到與之相對應的現實。於是整個小說相當失敗,根本不配叫作小說;於是它惡心做作,弄虛作假,惡劣之極,糟糕透頂,自欺欺人,十分無聊,令人不快,總之,所有的貶義詞用來形容它都不過分。它還沒有寫完,我就對它不能容忍了,結果寫得虎頭蛇尾。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厭惡之情與日俱增,讓我後悔不迭。
它還存在著抄襲他人的嫌疑,這不僅體現在中心事件的架構上,還表現為一些格言式的句子,我一想起頭腦中的那些赫赫有名的表達,就舍不得放手。在這樣惡劣的行為中,十九歲的我的那種附會名人、貪圖便宜、好逸惡勞的本性暴露無遺。
在寫作技巧上,它犯了所有情有可原和不可原諒的錯誤。小說放縱了它的主人的情緒,一次次地代替人物說話做事;小說脈絡不清,內容也雜亂無章,什麽地方值得大書特書,什麽地方不該廢話連篇,作者一概不知,隻會搜索枯腸,將想到的任何東西都堆砌上去。
暑假我寫了一個描寫自己生活的長篇小說,但我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字。這暴露了很多問題:我對過去的生活記憶不清,我正過著一種不確定的生活,我對將來的生活沒有把握;我不知道生活應該是怎樣的,我不知道怎樣進入理應的生活;我對自己的生活沒有什麽認識,我無力發現生活的本質,我缺乏抽象自己生活的能力。
後來,我好歹想出來一個名字:坐立不安。當時我覺得這個詞勉強能讓我滿意。
在大一下學期,我與符號的關係走入了窮途末路。我們最後一次吵架之後,符號依舊請我吃晚飯,然後送我上公共汽車。此後半年,我再也沒有去她的學校。次年,她還到我學校來過一次,一下午看完了我寫的所有東西。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麵,電話也不打一個,直到我忘記了她的電話號碼;聊天軟件上見了麵互相請安完畢後就馬上隱身。不過偶爾發一封電子郵件,問一下對方英語四級過了沒有、計算機二級過了沒有、上一學期掛了幾門,想尋找心理平衡。我聽到她的好消息,就心中老大不痛快,聽到壞消息,就心曠神怡,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的,估計她不會像我這樣。我與符號的關係走入了不歸之路,我知道這個故事平淡無奇的開頭和悄無聲息的結尾,但過程在我的腦子裏卻有如一團亂麻。我難以界定自己在感情破滅的過程中扮演著什麽角色,是一個推波助瀾的破壞者,還是一個力不從心的建設者,抑或是一個袖手旁觀的局外人。而現在當我往後看的時候,隻有一個比較穩妥的視角:把一切羅列出來。
我在大一暑假動手寫一部長篇小說的時候,沒有任何娛樂活動。電視天線被狂風暴雨卷走了,隻能收到一個台。我隻有一台古老的錄音機,我要讓它唱出美麗的聲音。我買來王菲的《容易受傷的女人》和劉德華的《天開了》,盜版的,兩盤三塊。錄音機像是一個喜歡咬指甲的小孩,有隨時隨地咀嚼磁帶的惡習,它不止一次要把身材修長的王菲和麵色蠟黃的劉德華生吞活剝。我的手指不止一次伸進錄音機的胸腔,像是下五洋捉鱉。我的書桌上必備兩樣東西,剪刀和透明膠,用於修補磁帶。
長篇寫作是我自找的苦役,為了創造足夠的壓力,我在離校之前,在室友麵前誇下海口,說我要寫出一部長篇小說。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在休息上浪費時間,隻有修補磁帶能讓我不受譴責地放鬆。有時我也聽收音機,我收聽早間新聞和晚間新聞,還有全省新聞聯播,我企圖創造一種錯覺:在離群索居的日子,我與外麵的世界依然保持著緊密的聯係。
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拔了電話線,切斷了與朋友聯係的最後通道。當我需要故事繼續小說的時候,我非常懷念他們,希望他們就在我身邊,在我身邊講泡妞和鬥毆還有同性戀的故事,他們是我的生命。我寫著長篇小說,我的臉朝著一塊貧瘠的土地,它產出神經衰弱和對神經衰弱的恐懼。這就是我的事業,缺少歡樂的事業,自我封閉的事業。理所當然,為了抵抗沒有趣味和沒有異性的生活,我會回憶符號,我還在紙片上羅列我與符號在一起的種種情景。
符號這個人傾向於找個男人養她。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符號喜歡錢,這點與很多人的內心想法其實是一致的。但是她明顯的比一般人更加貪婪,並且從來不憚於表現出來。她拿起任何一本書,根本不看題目,而是先看印數,接著看定價,然後就對我說,假定版稅是百分之八,作者可以拿多少版稅,稅後收入又是多少。即使是拿著一份報紙,她也忙著裏裏外外地找發行量。作為必修課之一的計算技術,也就是打算盤,她隻考了三十分,她氣急敗壞地說:算盤這種老古董,時光倒退三百年,我也不用它。事後,她又無動於衷地說:我對數字不敏感。但是一旦抽象的數字與現實的財富掛鉤,她的心算就出奇地快速準確。符號說她隻適合當別人的情人,不適合當老婆。她這樣說的原因是,她最大的特長是會很快花完手中的錢,而最大的缺點是怎麽都賺不到一分錢。所以沒有什麽意外,她在上網的時候,順手牽羊愛上了網吧的老板,那個老板正好是她十七歲時厭惡至極的那類人,符號說他有一個十七歲女孩無法領略得到的魅力。
我對符號說:他的錢少了點吧!符號說:還好,那家網吧隻是他的一個經營項目。我說:你還不隻是他的一個經營項目!我的無禮很快得到了報複:你還不隻是我的一個經營項目!補充一句,符號的專業是工商管理。我問:你能從他那兒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符號說:我從你身上能得到什麽?我老老實實毫不客氣地回答她:除了絕望,什麽也得不到。外人看來,我們的頭交織在一起,我們臉上陽光燦爛,我們說話輕聲細語,似乎我們正被巨大的幸福籠罩著,對什麽都不聞不問,對什麽都不管不顧。事實上,我們就像是兩支軍隊,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鏖戰不休,又像菜場上的買者與賣者,為了蠅頭小利,沒完沒了地斤斤計較。有人說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趣味,我不能讓它輕而易舉地溜走,我要盡可能地挽回一些殘羹冷炙。但是如果這一切要通過無謂的爭吵、痛哭流涕或者其他類似的乏味手段,我寧願什麽都付之東流。我們的談話沒有結果,最後我們不歡而散。
回校途中,我決定答應燦爛參加競選。
我的長篇小說終於寫完了。
我記起來,符號曾經說過,她說:我們的戀愛是鷹與鷹的戀愛,我們一邊戀愛,一邊在天空窺伺。一旦誰先發現肥羊,就會馬上出擊,把另一個甩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