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農業銀行的工會簽訂聘書之前,倒真的有一場大吃大喝。當晚在酒店聚餐的主題豐富多樣,包括為農行一個要去上海跟男朋友共同發展的女文員送行,為一買斷工齡的老同誌作退休告別,為一個業務技能比賽拿了分行第一的職員慶功,幾個大四的監督員卸任,還有就是迎接我和另外幾個接替監督員工作的新人(燦爛也在場)。於是整個飯局支離破碎,作為主持人的工會主席的嘴巴就沒消停過,他很無序地談到了生活方式和消費水平的武漢上海比較、辦公室政治、薪酬待遇、退休製度和寫作回憶錄、員工管理、業績考核和個人價值與集體價值的磨合、學生向社會人的角色轉變等問題,還背了一句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飯局中間,還有幾個人接到異性的盤查電話,他們老老實實地交代了飯局的地點、飯局的開始時間和在座的各色人等,有些被點到名字的還發出聲音作在場證明。
燦爛表現得十分活躍。她說出了最漂亮的話,這表現在她對每個人的未來生活都做了一番激動人心的描述,並讓對方笑得嗆出尚未咽下的酒水。其中她對女文員說,你的男朋友一定會開著大奔來機場接你的,但是你卻發現他手上一朵花也沒有,你很生氣,把高跟鞋走得嗒嗒直響,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汽車旁邊,卻突然發現汽車的前輪一直向上翹著,有好幾厘米高呢!你問男朋友,這車怎麽了?男朋友一摸腦袋說,可能是後備箱裏的玫瑰塞得太多了吧!讓我憤憤不平的是,她還夾走了最好吃的菜,我伸出的筷子總是在中途猛撥方向盤,有兩次還險些撞車。然後我就看見她的眼睛有意瞅著我的頭頂上方,抿嘴偷笑。我心想,這種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動的吃菜技巧,一定是來自她被人搶了男朋友的第三個經驗教訓。
太多的飯局主題,更多的飲酒理由,我喝了很多酒。飯局接近尾聲的時候,我開始試圖計算我總共喝了半斤酒還是八兩酒,發現自己怎麽也算不清楚,我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喝上頭了。我的手扶上去的時候,才知道站在樓梯一側身著大紅旗袍的小姐竟然不是塑料做的,幸好她沒做計較。走出酒店門口,燥熱的皮膚被風一吹,感覺像是下水遊泳,我略微清醒了一兩分鍾,抓緊時間艱難地擺弄著已經遲鈍的舌頭與眾人告別。
大家作鳥獸散的時候,我二話沒說就扯住了燦爛的左胳膊,當作一根救命稻草。她捉住我的右手,讓我撐在她的左手手掌上,我感到她放平的手掌穩如磐石。然後她招手攔下一輛的士,打開後門,扶著我的腰,極有步驟地把我往裏麵推。我一爬進的士後排座位,就趴在坐墊上不想動彈了,她硬是要把我像翻烙餅一樣扳過來,她空空袖管裏麵肉少骨頭多的手臂,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有力。她接著小心翼翼地把還在車門外麵擱著的我的左腿折起來,塞進出租車,慢慢關上車門。又從的士的另一側進來,抱住我的頭,把我頂了起來,我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對司機大聲說,到銅錢大學的正門。我也跟著對司機吵吵嚷嚷:我喝多了,你別聽我的。你聽她的,她說去哪兒就去哪兒!司機嘀咕道,我就是不知道最後這句話該不該聽。我對司機說,你這輛小破車我會開,我拿的是B照。
出租車啟動了,發出一種類似人在劇烈運動後的喘氣聲。燦爛把我扶正了一點,我立刻透過玻璃窗,從出租車狹小陰暗的空間裏,看到了城市的璀璨燈光,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剛從坍塌的暗無天日的煤窯裏爬出的人。長長短短的車燈,閃爍不已的門麵燈飾,電線杆上的廣告燈箱,它們本是司空見慣的城市色彩,但是突然之間,在我醉醺醺的頭腦裏,每一束燈光都具有了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意義,它們本來的宣傳和照明功能,像是一件多餘的衣服被剝離,顯現出豐富的感情和堅硬的本質。在這燈光之海裏,我仿佛清晰地重溫了我經曆過的所有情愫,所有的歡樂和憂傷,我還可以認定,我用心追求的所有美好事物,就在其間若隱若現,甚至包括著真理、價值、人生的意義這些看似大而無當、無聲無形的東西。我的酒勁沉渣泛起,眼前離散的燈光好像集合起來,形成一團粉紅色的霧。這團燈光之霧,充滿激情地旋轉起來,並且產生巨大的引力,出租車像顆衛星一樣遠遠地繞著它公轉起來,速度之快讓我覺得身體有如失重般地浮起。我再也難以睜開眼睛,感覺自己所處的平麵,像是倒過來轉個不停的輪盤賭,我想就是坐過山車也不過如此。
我記得燦爛的手緊緊地按在我的額頭上,以扶正我耷拉著的沉重腦袋,她的手心像剛塞進衣服裏麵的體溫計一樣涼爽。這讓我覺得,當我處於這混沌朦朧的狀態,當我像一件低值易耗的商品在城市的不同貨架上流轉時,在這個意識與行動不得已相分離的時刻,當我無法自由地思想、正確地表達甚至順暢地呼吸時,當我發現所有的情愫和思想都紛呈在我麵前時,也就是在最強勁的心理感覺和最脆弱的生理能力交錯於人生的一個時點上時,我真正抓到手的隻是我攬住的燦爛的窄窄肩膀,真正把我抓緊的隻是燦爛的一隻蛇一般冰涼的手,而燦爛新燙的頭發帶著的一種稻麥成熟時的幹燥的香氣,甚至也獨占了我的嗅覺。下了出租車後,除了燦爛動來動去的肩胛骨,我真的很難相信還有一塊穩定的可以安全站立的土地。燦爛扛著我走進校門的時候,我看著迎麵走過來有說有笑、有打有鬧的女孩們,也不知是自己的視覺亂了套,還是時間的輪子徹頭徹尾地散了架,我看見從小到大所有我認識的女孩子,竟然全部夾雜在她們中間,泥石流般地向我行進過來。我還極其悲傷地意識到,作為一個整體的女性,她們給我的全部傷害和痛苦,遠遠多於安慰與快樂的總和,但是我卻在撞了南牆之後,仍舊不知好歹地做好了繼續碰一鼻子灰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