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任意選修課《近代西方哲學》是從第二次課開始的,因為第一次課我找不到教室,揣了個筆記本樓上樓下溜達了一圈,就略略有點沮喪地回到了寢室,像往常那樣,向寢室裏的一個人探詢其他幾個人的行蹤,查查電話卡裏的錢,然後看大大小小的報紙,形形色色的雜誌。木質音箱裏任賢齊既壓抑而又昂揚的歌聲,是我這個讀報者的背景音樂。
進教室後,我隨隨便便在一個大教室找了個位子坐下,然後開始看我帶去的一本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帶本小說的目的是為了在出現一個窮極無聊的哲學老師之後依舊有事可做。此前碰到一個哲學老師,他往講台上一站就一副居心叵測的樣子,好像我們男生都讓他戴過綠帽子、女生都拋棄過他似的。他上課時習慣於聲色俱厲地絮絮叨叨,活像一個罵街的潑婦。他有一項絕活,他能從左邊嘴角裏說出考研,同時從右邊嘴角裏說出出國。他喜歡把日本、美國美化成人間天堂,認為外企白領是我們每個人理所當然的選擇,大學戀愛就是無所作為,嚴正要求男生要為女生負責任,警戒女生千萬不要聽信男生的甜言蜜語。偶爾也讀兩句課本,說得最多的是:我讀過《馬恩全集》,你們讀過沒有?沒有讀過,你們沒有資格批評我;馬克思讀書無數,你們連大英博物館在哪兒都不知道,你們沒有資格對馬克思不敬!綜上所述,我隻好管他講的叫“小市民哲學”。
但我對剛剛走進教室的哲學老師卻抱有好感,他穿著簡便隨意,不像是小市民哲學老師那樣衣冠楚楚,留著同樣簡便隨意的平頭,說話很有質感,給人一種嚴肅但不呆板且耿直坦率的感覺。於是心中湧起一種好奇的欲望,想看看他第一節課到底會講一些什麽東西。於是向左鄰右舍借筆記來看――不,沒有左鄰,我左邊的位子空著。――他們或者說沒有記筆記或者說上次沒來,看來天底下巧合的事情俯拾即是。可容納三百個人的大教室稀疏地坐了六七十人的樣子。哲學老師一副“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灑脫姿態,表示人不要太多,“四十就夠了,這是開課的基本標準。”
講了一兩分鍾,進來一個女生,腳步匆忙。她見我的左邊空空如也,又在走道一側,便刹住腳步,一折身子,坐了下來。我正眼一看,正是燦爛。我又驚又喜,一副他鄉遇故知的幼稚樣子。她本來坐姿端正,顯得挺拔而獨立,像是路遇不平事,正要挺身而出,發現坐在旁邊的是老熟人,立刻放鬆下來。然後大模大樣地拾起我的小說,看完序言,然後對我說,你看,我幫你在看小說,你也該幫我做筆記吧!我爽快地答應了,卻發現她什麽也沒有帶。她說剛剛在市場營銷學會開完一個會,直接就趕過來了。於是我從筆記本上撕下兩頁紙,對她說,我幫你記在紙上,給你帶回去。她想了一想,欲言又止,然後欣然同意。
接著我聚精會神地聽課,盡量巨細無遺地記兩份筆記,她埋頭讀小說。當哲學老師宣布下課休息時,我長舒一口氣,揉著右手中指說:我還以為沒有女生喜歡哲學呢,我剛才前後左右看了看,男生女生平分秋色,你喜歡這門課嗎?燦爛說話之前微微一笑,她笑時稍稍露出上方的牙齦,卻並不讓人覺得有什麽美中不足。她說:我不喜歡這門課,我選修這門課隻是因為哲學是社會科學領域中最高深莫測的一門課程。我說,那你是迎難而上了。她笑而不答。我接著說,我班上就我一個選修這個,他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也就是說大腦有點不正常。選修證券投資的很多,聽說上課前一小時,就已經座無虛席了。按時到場的隻有站在門邊或者過道裏,比春運高峰時還要人煙稠密,一個教室就像是一個人頭攢動的大車廂。我覺得那老師就是一支強勢股,一路飆升……
又開始上課了,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話畫上了終止符。我繼續集中精力聽課,隻是有那麽幾分鍾不禁心猿意馬。哲學老師宣布這次課程結束之時,燦爛合上小說,放到我的麵前說,我已經看完了,並且溫習了部分章節。我不禁驚歎她讀書之快,她說:我曾經就我的閱讀速度做過一次自我檢測,測試書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和貝卡裏亞的學術論著《論犯罪與刑罰》,測試結果為每小時八萬字。
在我低頭去翻查《月亮與六便士》的字數時,她說,這本小說以畫家高更為原型,故事情節有點像偵探小說,說的是一個比較八卦的年輕人,通過對受害人以及目擊證人的采訪,一路追查一個畫家的犯罪事實與作案動機,當然他犯的隻是道德之罪,比如拋棄妻子兒女離家出走,跟朋友的妻子有染,不工作吃白食,跑到大西洋的小島上,跟土人結婚等。以此展示了真實、和諧還有真理什麽的跟現代社會的各種生活都不沾邊,揭示了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原來是一種危險,把物質社會、人們在其中的生活方式,還有社會倫理的合理性一鍋端了。這本書雖說是世界名著,但是擱在現在卻並不新鮮。你看這本書的時候,可以看看科波拉導演的電影《現代啟示錄》,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同主題閱讀。最後告訴你,作者通過對犯罪事由的描述,給出了某種可能的新生活的樣本,但是這個樣本顯然沒有普適性,也就是說,這本書是一棒子把你敲醒,讓你明白自己其實一直在生活的迷宮裏兜圈子,同時還告訴你其實根本就沒有出路。嗬嗬,要是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可以在明天晚上十點鍾以後打我電話。
燦爛說完,輕快地跑出了教室,連我給她抄的筆記都忘了拿。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不在焉地收拾筆記和小說。我對自己有點惱怒,我竟然接不上話茬,沒能把她留住多相處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