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
曆史是既往的人類生活。人們渴望了解曆史,了解本身所屬國家、民族、社會的過去,總結成敗經驗,吸取智慧,於是,曆史著作應運而生。曆史著作以真實地記錄曆史過程、曆史人物為目的,一般比較枯燥,趣味性差。為了克服這一毛病,於是,就有了創作曆史文藝的需要。曆史文藝雖以曆史上發生過的某些情節為依據,但可以虛構、想像,作者有不同程度的自由揮灑的空間,自然,作品就遠較曆史著作生動、有趣。人們熟知《三國誌》和《三國演義》的故事。前者至今仍是人們認識那段時期的權威著作,但它大抵隻是少數曆史學家的案頭讀物;後者深受老百姓的喜愛,長期流傳不衰,但它並不是三國時期的真實曆史。魯迅曾說:“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演義》,更而想起戲台上那一位花麵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近年來,影視界流行“戲說”,有幾位皇帝、後妃及若幹臣僚的形象在屏幕上活靈活現,收視率很高,說明老百姓愛看,但是,由於大異於曆史記載,更大異於曆史真相,不滿者似乎也很不少。可見,真實性和趣味性曆來是曆史著作和曆史文藝的兩難問題。要嚴格忠實於曆史,作品就很難生動;要提高生動性、趣味性,就必須虛構,從而在不同程度上損害曆史的真實。蔡東藩先生的《中國曆代通俗演義》總結前人經驗,試圖解決這一矛盾,努力使自己的著作既有真實性,又有趣味性,在中國豐富繁多的演義作品中,是很具特色的一部。
蔡東藩(1877―1945),浙江蕭山人。1890年(光緒十六年)考中秀才。 1910年赴北京朝考得中,分發福建,以知縣候補,因不滿官場惡習,於1911年稱病歸裏。其後長期以寫作和在小學教書為生。抗日戰爭爆發,他不願意在日寇的刺刀下生活,輾轉避難,顛沛流離,逝世於抗戰勝利前夕。
清朝末年,嚴複、夏曾佑等人看中小說的巨大社會教化作用,企圖借小說宣傳變法維新思想;戊戌政變後,梁啟超流亡海外,創辦《新小說》雜誌,提倡“小說界革命”。自此,小說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包括“曆史演義”在內的各種小說風起雲湧。民國時期,此風相沿,小說創作日趨繁榮。蔡東藩是個愛國者。他為武昌起義、共和初建興奮過,歡呼過,但不久即遭逢袁世凱竊國。蔡東藩幽憤時事,立誌“借說部體裁,演曆史故事”,以曆史小說作為救國工具。自1916年至1926年的十年間,他夜以繼日,筆耕不輟,陸續寫成中國曆代通俗演義11部,1040回,以小說形式再現了上起秦始皇,下訖民國的2166年間的中國曆史,加上另撰的《西太後演義》和他增補改寫的《二十四史通俗演義》,總計約七百餘萬字,成為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曆史演義作家。出版以後,迅速風行,多次再版。
蔡東藩的作品用章回體,取其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用白話,取其淺顯易懂。這些,他和明清以來的“演義”作家並無區別。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曆史真實的嚴格追求。蔡東藩自幼愛好曆史,熟讀傳統的經、史、子集各類書籍,對中國曆史作過深入的研究,甚至養成了“考據癬”。他寫曆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曆史記載作為根據;對於文獻中的歧說和模糊不清之處,他常常博覽群書,多方鉤稽,力求找出客觀真相;一時難以做出結論的,他就諸說並存;對他認定的史籍中的錯誤說法,就直接加以批駁。可以說,他是在用研究曆史的精神和方法在寫“演義”。對於前人所寫同類作品,蔡東藩頗多批評,或認為荒誕不經,或認為乖離史實,子虛烏有。他自稱所編曆史演義,“以正史為經,務求確鑿:以逸聞為緯,不尚虛誣”。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史無記載,他不能不動用自己的想象力,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曆史環境和特定曆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因此,他的書,可以當作曆史讀。倘若讀者要大體,而不是精確地了解中國曆朝曆代的大事經緯與主要人物,蔡東藩的書是值得一讀的。1937年1月,毛澤東為了解決延安幹部學習中國曆史的需要,曾致電李克農,要他購買“中國曆史演義”兩部。這裏所說的“中國曆史演義”,就是蔡東藩所著《中國曆代通俗演義》。毛澤東臥室床側,就放有蔡氏此書。由此不難看出,毛澤東對蔡著的喜愛。
中國曆史學家有史德、史識、史才之說。所謂史德,指的是忠於曆史,忠於史實,能在任何狀況下“秉筆直書”;所謂史識,指的是對曆史判斷方麵的真知灼見;所謂史才,指的是掌握、剪裁史料以及敘事、表達能力。在這三方麵,蔡東藩都頗多可取之處。據記載,當他寫《民國通俗演義》時,曾有軍人以請他吃“紅丸子”(子彈)相威脅,書局因此要他“隱惡揚善”,他斷然拒絕,聲稱:“孔子作《春秋》,為懲罰亂臣賊子。我寫的都有材料根據,要我捏造,我幹不來!”自此憤然輟筆,以致書局不得不另請許廑父,將該書的後四十回續完。蔡東藩不屈於強權,寧可不寫,決不偽造曆史,表現出曆史家的可貴操守。他的書,努力尋求曆代興亡“關鍵”,勸善懲惡,褒是斥非,洋溢著鮮明的曆史正義感和愛國主義、民主主義精神。讀蔡著,既可輕鬆愉快地獲得曆史知識,又可得到思想上的教育和啟迪。當然,蔡著中也有一些陳腐觀念,這是那個時代的烙印,在所難免。這一點,相信讀者當能了解並鑒別。
2003年12月15日寫於中國社會科學院
子輿氏有言曰:“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夫孔子懼亂賊,亂賊亦懼孔子,則信乎一字之貶嚴於斧鉞,而筆削之功為甚大也。春秋以降,亂賊之迭起未艾,厥惟南北朝,宋武為首惡,而齊而梁而陳,無一非篡弑得國,悖入悖出,忽興忽亡。索虜適起而承其敝,據有北方,曆世十一,享國至百七十餘年。合東西二魏在內。夷狄有君,諸夏不如,可勝唧哉!至北齊、北周,篡奪相仍,蓋亦同流合汙,乎為亂賊橫行之世矣。隋文以外戚盜國,雖得混一南北,奄有中華,而冥罰所加,躬遭子禍。阿弑君父,賊弟兄,淫?無度,卒死江都,夏桀商辛不過是也。二孫倏立倏廢,甚至布席禮佛,願自今不複生帝王家,倘非乃祖之貽殃,則孺子何辜,乃遽遭此慘報乎?然則隋之得有天下,亦未始非過渡時代,例以舊史家正統之名,隋固不得忝列也。沈約作《宋書》,蕭子顯作《齊書》,姚思廉作梁陳二書,語多回護,諱莫如深。沈與蕭為梁人,投鼠忌器,尚有可原;姚為唐臣,猶曲諱梁、陳逆跡,豈以唐之得國,亦舊篡竊之故智歟?抑以乃父察之曾任梁陳,乃不忍直書歟?彼夫崔浩之監修《魏史》,直書無隱,事未蕆而身死族夷。旋以諂諛狡佞之魏收繼之,當時號為“穢史”,其不足征信也明甚。《北齊書》成於李百藥,《北周書》成於令狐德芬,率爾操觚,徒憑兩朝之記錄,略加刪潤,於褒貶亦無當焉。《隋書》輯諸唐臣之手,而以魏征標名。魏以直臣稱,何以《張衡傳》中,不及弑隋文事,明明為亂臣賊子,而尚曲諱之,其餘何足觀乎?若李延壽之作南北史,本私家之著述,作官書之旁參,有此詳而彼略者,有此略而彼詳者,茲姑不暇論其得失,但以隋朝列入《北史》,後人或譏其失宜,竊謂《春秋》用“夷禮”則夷之,李氏固猶此意也。嗟乎!亂臣賊子盈天下,即幸而牢籠九有,囊括萬方,亦豈真足光耀史乘,流傳後世乎哉?本編援李氏《南北史》之例,捃摭事實,演為是書;複因年序之相關,合南北為一爐,融而冶之,以免閱者之對勘,非敢謂是書之作,足以步官私各史之後塵。但閱正史者,常易生厭,而覽小說者不厭求詳。鄙人之撰曆史演義也有年矣,每書一出,輒受閱者歡迎,得毋以辭從淺近,跡異虛誣,就令草草不工,而於通俗之本旨,固尚不相悖者歟!抑尤有進者,是書於亂賊之大防,冉三致意,不為少諱。值狂瀾將到之秋,而猶欲揚湯止沸,鄙人固不敢出此也。若夫全書之體例,已數見前編之各曆史演義中,茲姑不贅雲。中華民國十三年一月古越蔡東藩自敘於臨江書舍。南 北 史 演 義第一回射蛇首興王呈預兆睹龍顏慧婦忌英雄第一回[1]射蛇首興王呈預兆睹龍顏慧婦忌英雄世運百年一大變,三十年一小變,變亂是古今常有的事情,就使聖帝明王,善自貽謀,也不能令子子孫孫,萬古千秋的太平過去,所以治極必亂,盛極必衰,衰亂已極,複治複盛,好似行星軌道一般,往複循環,周而複始。一半是關係人事,一半是關係天數,人定勝天,天定亦勝人,這是天下不易的至理。但我中國數千萬裏疆域,好幾百兆人民,自從軒轅黃帝以後,傳至漢、晉,都由漢族主治,凡四裔民族,僻居遐方,向為中國所不齒,不說他犬羊賤種,就說他虎狼遺性,最普通的贈他四個雅號,南為蠻,東為夷,西為戎,北為狄。這蠻夷戎狄四種,隻準在外國居住,不許他闖入中原,古人稱為華夏大防,便是此意。界劃原不可不嚴,但侈然自大,亦屬非是。
漢、晉以降,外族漸次來華,雜居內地,當時中原主子,誤把那懷柔主義,待遇外人,因此藩籬自辟,防維漸弛,那外族得在中原境內,以生以育,日熾日長,涓涓不塞,終成江河,為虺勿摧,為蛇若何。嗣是五胡十六國,迭為興替,害得蕩蕩中原,變做了一個胡虜腥膻的世界。後來弱肉強食,彼吞此並,輾轉推遷,又把十六國土宇,渾合為一大國,叫作北魏。北魏勢力,很是強盛,查起他的族姓,便是五胡中的一族,其時漢族中衰,明王不作,隻靠了南方幾個梟雄,抵製強胡,力保那半壁河山,支持危局,我漢族的衣冠人物,還算留貽了一小半,免致遍地淪胥,無如江左各君,以暴易暴,不守綱常,不顧禮義,你篡我竊,無父無君,擾擾百五十年,易姓凡三,曆代凡四,共得二十三主,大約英明的少,昏暗的多,評論確當。反不如北魏主子,尚有一兩個能文能武,武指太武帝燾,文指孝文帝宏。經營四方,修明百度,揚武烈,興文教,卻具一番振作氣象,不類凡庸。他看得江左君臣,昏淫荒虐,未免奚落,嚐呼南人為梟夷,易華為夷,無非自取。南人本來自稱華胄,當然不肯忍受,遂號北魏為索虜。口舌相爭,幹戈繼起,往往因北強南弱,累得江、淮一帶,烽火四逼,日夕不安。幸虧造化小兒,巧為播弄,使北魏亦起內訌,東分西裂,好好一個魏國,也變做兩頭政治,東要奪西,西要奪東,兩下裏戰爭未定,無暇顧及江南,所以江南尚得保全。可惜昏主相仍,始終不能展足,局促一隅,苟延殘喘。及東魏改為北齊,西魏改為北周,中土又作為三分,周最強,齊為次,江南最弱,鼎峙了好幾年,齊為周並,周得中原十分之八,江南但保留十分之二,險些兒要盡屬北周了。就中出了一位大丞相楊堅,篡了周室,複並江南,其實就是仗著北周的基業,不過楊係漢族,相傳為漢太尉楊震後裔,忠良遺祚,足孚物望;更兼以漢治漢,無論南北人民,統是一致翕服,龍角當頭,王文在手,均見後文。既受周禪,又滅陳氏,居然統一中原,合並南北。當時人心歸附,亂極思治,總道是天下大定,從此好安享太平,哪知他外強中幹,受製帷,阿麽煬帝小名小醜,計奪青宮,甚至弑君父,殺皇兄,?庶母,驕恣似蒼梧,宋主昱。淫荒似東昏,齊主寶卷。愚蔽似湘東,梁主繹。窮奢極欲似長城公,陳主叔寶。凡江左四代亡國的覆轍,無一不蹈,所有天知、地知、人知、我知的祖訓,一古腦兒撇置腦後,衣冠禽獸,牛馬裾襟,遂致天怒人怨,禍起蕭牆,好頭顱被人斫去,徒落得身家兩敗,社稷淪亡;妻妾受人汙,子弟遭人害,鬧得一塌糊塗,比宋、齊、梁、陳末世,還要加幾倍擾亂。咳!這豈真好算做混一時代麽?小子記得唐朝李延壽,撰南北史各一編,宋、齊、梁、陳屬南史,魏、齊、周、隋屬北史,寓意卻很嚴密,不但因楊氏創業,是由北周蟬蛻而來,可以屬諸北史,就是楊家父子的行誼,也不像個治世真人,雖然靠著一時僥幸,奄有南北,終究是易興易衰,才經一傳,便爾覆國,這也隻好視作閏運,不應以正統相待。獨具隻眼。小子依例演述,摹仿說部體裁,編成一部《南北史通俗演義》,自始徹終,看官聽著,開場白已經說過,下文便是南北史正傳了。虛寫一段,已括全書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