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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海星

  孩子手中捧著一個貝殼,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一半給他親愛的哥哥,一半給他慈藹的母親。

  他看見星星在對麵的小丘上,便興高采烈的跑到小丘的高頂。

  原來星星不在這兒,還要跑路一程。

  於是孩子又跑到另一山巔,星星又好象近在海邊。

  孩子愛他的哥哥,愛他的母親,他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獻給他的母親。

  海邊的風有點峭冷。海的外麵無路可以追尋。孩子捧著空的貝殼,眼淚點點滴入海中。

  第二天,人們發現了手中捧著貝殼的孩子的冰冷的身體。

  第二夜,人們看見海中無數的星星。

  一九三三年八月

  黑夜

  黑夜,少女發出無謂的微噓。孩子夢見天上的星星跌在飯碗裏。蓋世的英雄,也將為無關緊要的歌聲而淚下如雨。

  黑夜慣將正正經經的事情當作玩笑,而將玩笑的事情當作正經。

  昏天黑地的酒徒博棍卻根本藐視黑夜。在燈紅酒綠的筵前酡顏承笑的歌妓,她們雖則在孟門的膝前轉來轉去,但也忘不了黑夜的恩慈,在顧客不見的時候很巧妙地用雙袖掩住她們的嗬欠。

  黑夜將人們感覺的靈敏度增強。黑夜的空氣,正如radio的擴音器,將一切細微的聲音,細微的感覺,擴大至數倍,十數倍。愛人的發絲好象是森林,裏麵永遠是和煦陰翳。鼠兒跑過的聲音,會疑是小鹿。

  黑夜,是自然的大幃幕,籠罩了過去,籠罩了未來,隻教我們懷著無限的希望從心靈一點的光輝中開始進取。

  一九三三年八月

  鍾

  深愛這藏在榕樹蔭裏的小小的鍾。好似長在樹上的瓜大的果實,又好象山羊頸下的銅鈴,輕巧、得神。

  氣根流蘇般的垂在它的周圍,平行、參差、勻整。鍾錘的繩沿著Catenary的曲線,軃然無力地垂著。

  想起Atri的鍾來。假如換上連枝帶葉的野藤作我們的錘繩,不是更美麗得體麽?

  當當當,當當……

  我們的孩子,打鍾都未嫻熟呢。

  橋

  月下,這白玉般的石橋。

  描畫在空中的,直的線,勻淨的弧,平行的瓦棱,對稱的廡廊走柱,這古典的和諧。

  清池裏,魚兒跳了起來,它也熱得出汗麽?

  遠處,管弦的聲音。但當隨著夜晚的涼颸飄落到這廣大的庭院中來時,已是落地無聲了。

  是誰。托著頤在想呢。

  夏夜

  夜半,兀自拖鞋的聲音。

  沉睡的孩子翻著身。在他無邪的夢裏,也許看見背上長了芒刺罷。

  大自然板起嘴臉俯視下界,沒有一點聲息,沒有一絲笑容。半透明的白雲滲下乳色的光,象死人足前微弱的燈光映在白色的喪幕上,冷寂、死靜。

  雖則有拖鞋的聲音,各人的心中象壓著沉重的石屏。額際有顆顆的汗罷,但有誰聽見汗珠落地的聲音。

  一切都期待著自然的顏色。

  一切,隻有拖鞋的聲音。

  失物

  近來,我失去一件心愛的東西。

  幼年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紙匣裏藏著我最愛的物件——一塊紅玉般的石子,一隻自己手製的磁假山……我時常想,假如房子起火延燒起來,不用躊躇的,第一,我便捧著這匣子跑。但是房子終沒有失慎,我沒有機會表示我對於那幾樣物件的心愛。

  年來已不再那樣的孩子氣。但心頭的頑固終未祛除。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過去生活的遺骸,心中戀戀不舍的是曾被過去的生命賦與一息的遺物。

  啊,七八年間綠色的生命,這小小的信物便是他的證人。不是粉紅色卻是檀香般高貴的愛,沒有存著將來應用的心,純是為了愛好,對於知識的追求和努力……一切,如初夏的早晨一樣地新鮮。

  現在我時常感到空虛,往昔回憶的精靈在我的麵前時隱時現,卻又攏不住它,回憶的蟬翼是太薄且輕了。

  正如扶乩者的桃枝,正如巫者的魔杖,我便憑著我小小的寶貴的信物,將散失的影像召集攏來,啊,數不清的腮邊的吻,數不清的江上的漁火,數不清的山林落葉的聲音……一切的回憶向我點頭,使我渾然忘了自己。

  現在,魔杖遺失了。可憐的巫者已無法召回往昔的精靈,隻長望著無垠的天空唏噓而已。

  春野

  江風吹過寂寞的春野。

  是餘寒未消的孟春之月。

  本來,

  我們不是牽上雙手麽?

  沿著沒有路徑的江邊走去,目送著足畔的浪花,小蟹從石縫中出來,見人複迅速逃避。

  畦間的菜花正開。

  走到這古廢的江台前麵,我們回來,互相握緊著雙手。

  江風吹過蔥蘢的春野。

  是微燠的仲春之月。

  本來,

  我們不是靠坐在一起,在這傾斜的坡前?

  我們是無言,我們拈撥著地上的花草:紫花地丁,蒲公英,莎草,車前。

  當我看見了白花的地丁而驚異的算是一種空前的發現時,你笑我,因為你隨手便抓來幾朵了。這並不是稀珍的品種。

  將竊衣的果實散在你的頭發上,象吸血的牛蠅黏住拉不鬆去。

  你懊怒了。

  用莎草的細梗在地麵的小圓洞洞裏釣出一條大的肥白的蟲來,會使你嚇一大跳。我原是野孩子出身啊!

  蒲公英的白漿,在你的指上變黑了。

  江風吹著蒼鬱的春野。

  春已暮。

  本來,我們不是並肩立在一起,遙數著不知名的塚上的紙幡?

  紙錢的灰在風中飛舞。過了清明了。

  在林中的一角,我們說過相愛的話。

  不,我們隻不過說過互相喜悅的話罷了。

  你的平潔的額際的明眸,令人想起高的天和深的湖水。我在你的瞳睛中照見我自己的臉,我愛你的眸子啊!

  你也在望著我的眼睛,但它們是魯鈍、板滯、朦朧。

  “我便愛你這板滯和朦朧啊!”

  感謝你給我的幸福。

  江風吹過寥落的春野。

  過了一年,兩年,十年,我們都分散了。

  也許我們遇見竟不會相識。

  現在,

  隻有我一人踏過這熟識的春野。

  我知道這郊野的每一個方角。且喜這山間沒有伸進都市的觸角來呢。那邊是石橋,一塊石板已塌到水裏去了。那邊有一株樹,表皮上刻著我不歡喜的而你也不歡喜的字,隨著樹皮拉長開來,怪難看的——因此我恨削鉛筆的小刀,到現在我都沒有買過一把——目前也許拉得更長了。還有被我們燒野火時燔毀了的石條,縫中長出了荊棘罷。

  雨後潤濕的地土,留下我的腳印。印在這地土上的,隻有我的孤單的腳印。

  豌豆的花正開。

  臉上撲過不知名的帶著絨毛的花的種子。

  高的天和深的湖水令我想起你的眼睛來呢。

  我仍是齎負著這板滯的朦朧的眼睛。紅絲籠上了它們的鞏膜。不久,我會失去這朦朧的眼睛,隨著我的所有。

  我會憂鬱麽?不,既然你是幸福。

  我不過偶然來這郊原罷了。

  一九三五年

  蛛網和家

  家,是蛛網的中心,四麵八方的道路,都奔匯到這中心。

  家,是蛛網的中心,回憶的微絲,有條不紊地層層環繞這中心。

  人是不比蜘蛛聰明。當蜘蛛乘著春風作冒險的嚐試時,往往陷於不能預知的運命,而人們的憧憬,又往往是世外的風土人情。

  小小的蟲,撇下多少無人補綴的塵封的網!

  遊子的家呢,隻有腦中留著依稀相識的四麵八方的道路和殘缺不全的回憶而已。

  一九三三年

  窗簾

  回家數天了,妻已不再作無謂的靦腆。在豆似的燈光下,我們是相熟了。

  金漆的床前垂著褪黃的綢帳。這帳曾證明我們結婚是有年了。燈是在帳裏的,在外麵看來,我們是兩個黑黑的影。

  “拉上窗簾吧,”妻說。

  “怕誰,今晚又不是洞房。”

  “但是我們還是初相識。”

  “讓我們行合巹的交拜禮吧。”

  “燃上紅燭呢。”

  “換上新裝呢。”

  我們都笑了。真的,當我燃起紅燭來說,“今後我們便永遠的相愛吧。”心裏便震顫起來。

  絲般的頭發在腮邊擦過感到絨樣的溫柔。各人在避開各人的眼光,怕燭火映得雙頰更紅罷。

  “弟弟,我真的歡喜。”

  “讓我倚在你的胸前吧。”

  “頑皮呢,孩子。”

  “今後,我不去了。”

  “去吧,做事,在年青的時候。”

  “剛相熟便分手了。”

  “去了也落得安靜。”

  我在辨味這高潔的歡愉。紅燭結了燈花,帳裏是一片和平、謐穆。

  窗簾並未拉上。

  一九三三年

  元宵

  今夜元宵。據說出門走百步,得大吉祥。說是天上的仙子今晚也要化身下凡,遇見窮苦而良善的人們隨緣賜福。所以也不能說亂話。

  我、妻、孩子,三人提著燈籠上街去。

  這樣三人行,在別人看來還是初次。在古舊的鄉間,是泥守著男子不屑陪女人玩的風習的。

  “弟,這元宵於你生疏了罷。”

  “是的,多年不來這鎮上了,多年。”

  “今晚……”

  “可喜的元宵。”

  “今晚……”

  “快樂的元宵。”

  “不,……我說,今晚……”

  “難得的元宵。”

  “今晚……我為弟弟祈福。”

  “啊!願你多福!”

  “願孩子多福!”

  我們無語。孩子也不再嚕蘇。在明潔的瞳睛中,映著許多細影:紅紗燈,綠珠燈,明角燈,玻璃燈,宮燈,紙燈……臉上滿浮著喜悅。

  去街何隻百步。

  回來,妻開了大門。

  “作什麽?”

  僅有微笑的回答。

  外麵,鑼鼓的聲音,闖進僻靜的巷來。隨著大群的孩子的戲笑。

  出乎我不意地跳獅的進來。紙炮,鼓鈸,雲板……早寐的雞群全都驚醒了。咯咯地叫起來。

  拳術,刀劍,棍棒,但是孩子所待望著的是紅紅綠綠的獅子。

  處於深山中的雄獅,漫遊,覓食,遇餌,辨疑,吞食,被縶,於是奔騰,咆哮,憤怒,掙紮,終於被人屈伏,駕馭,牽去。這是我們的祖先來這山間篳路藍縷創設基業征服自然的象征,在每一個新年來示給我們終年辛苦的農民,叫我們記起人類的偉大,叫我們奮發自強。這也更成了孩子們最得意的喜劇。

  家人捧上沉重的敬儀。中間還有一番推讓。他們去後,庭中剩下一片冷靜。堂上的紅燭輝煌地燃著,照明屋子裏的每一個方角。地上滿是爆竹的紙屑,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氣味。

  屋頂,一輪明月在窺著。

  孩子不曾入睡。隨著我的視線,咿啞的說:“月亮婆婆啊!”

  鼓鈸的聲音去遠了。隱約,我闔上大門,向著妻說:

  “謝謝你。”

  “願你多福。”

  “啊!願你多福。”

  “願孩子多福。”

  我開始覺得我不是不幸福的。誠然我是天眷獨厚,數年來將幸福毫不關心地棄去了。當妻回到灶邊預備元宵吃的一種叫作“胡辣羹”的羹湯時,我跑進房裏,我順手翻開我模糊地記著的一首華茲華斯的詩:

  ……

  O,My Beloved! l have done thee wrong,

  Conscious of blessedness,but,when it sprung,

  Even too heedless,as I now perceive:

  Morn into noon did pass,noon into eve,

  And the 0ld day was welcome as the young,

  As welcome,and as beautiful in sooth

  More bcautiful,as being a thing more ho1y;

  Thanks to thy virtues,to the eternal youth

  Of all thy goodness,never melancholy,

  To thy large heart and humble mind,

  that cast

  Into one vision,future,present,past.

  ……

  啊!愛的,我對你多多辜負,

  自知天眷獨厚,

  但幸福來時輒又糊塗,

  恰至今時省悟。

  自午至暮,自晨至午,

  舊日一如新時可喜,可喜,

  一如新時美麗,更美麗,神聖的福祜。

  多謝你的淑德,

  長春的仁惠,永無憂沮;

  多謝你的厚道,虛懷若穀,

  盡過去現在未來,冶就一爐。

  懊悔的眼淚湧自我的心底。我深怨自己的菲薄而懷詩人的忠厚。

  麥場

  不知道粒麥的辛苦,孩子,你把麥散了一地呢。

  祖父在忙著,祖母在忙著,父親在忙著,母親在忙著,孩子,你也在忙著。你便是忙於從麥裏揀出“麥豆”來,灰色的,花斑的,棕黑的。拿到母親的麵前,拿到我的麵前,拿到祖父的麵前,拿到祖母的麵前。這樣絆住了我們的手腳,而複把麥子散在地上。

  不是在叱著麽?“別把這圍淨的麥撒在地上。”

  別不安,孩子。都是為了你,大家才把這累人的麥打下,簸揚,篩淨,曬幹。

  但是現在你必得離開這麥場。

  來這園中的一角,你不歡喜麽?這裏有黃的小雞,黑的小雞,白的小雞。摘幾根“小雞草”來,我教你如何將細小的草粒放在手窩裏給它們啄食。

  它們都閑散地玩著。孩子,你也要和小雞一樣地閑散地玩著。不,暫時我陪你玩著。

  地上的草真多,這是薺菜,這是菁,這是蝦蟆衣,孩子,別盡問,便是我,也認識不了這許多。

  唏!你找了豌豆來麽?讓我替你把豆莢作舟,嫩綠的豆便成了乘客和舟子,小窪的淺水便是大海,而我的吹息便成了風暴,讓他在無盡的海中飄浮,於是便有了風濤的故事。

  讓你剪取軟嫩的麥梗而我替你作籃;提了這籃便可以入山采藥。采了鳳尾草和野莓子歸來,我便將鳳尾草替你作冠而莓子給你作食。

  吹起麥叫來麽?唱嗬,孩子,唱:

  大麥黃黃,

  小麥黃黃……啊!

  不連續,不清楚,也不成腔,唱個熟悉的歌兒罷。

  燕啊燕,

  飛過天……

  采了麥烏回來,弄髒了手和臉了。早晨你臉都沒有洗呢。我豈不是也歡喜整潔的衣服和潔白的手臉,但是隻好任你這樣。因為媽媽沒有功夫而我不屑。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貝舟

  我正和一個朋友談起“槎”的問題。我說“槎”是一隻獨木舟,沒有頭,沒有尾,沒有桅,沒有舵,不消說是沒有篷,沒有帆,沒有錨,沒有纜。正如古老的山林中因不勝年代之久遠而折倒了的枯木。這枯木玲瓏剔透,中央空的,恰容一兩個人的坐位,後邊有一塊稍平的地方,恰容載一兩壇酒;前麵還有翹起的一根樹枝,枝上掛著一枚枯葉,有如風信的旗子,可以看到風的方向。這槎不假人力,不假風力,便浮著浮著到銀河的邊畔,到日月的近旁,到那裏有許多織機的女子,有人牽牛渡河的地方。所謂“鬥牛星畔盼浮槎”,便是這樣的槎了。

  但是我的朋友的意見完全不同。他說槎是艨艟的巨艦,艦身是珊瑚的,帆桅是銀的,舵是金的,繩纜是貝珠穿就的,樓閣是玳瑁的,船上的一釘,一鉤,一巨,一細,都是瑪瑙的,翠玉的,藍寶石的,貓兒眼石的,這船在八月中秋之夜,從銀河邊載著管弦樂隊,輕衫軟袖的仙姬,載歌載舞的浮到人間來,停泊在近海的港口上,有緣分的人便會得到他們的招待,把你帶到鵲橋的旁邊,廣寒宮的裏麵,於是你便會忘卻人間,不願回來告訴別人是怎樣的一回事,所以槎的形狀大小便因此失傳了。

  我雖則反對這番話,但無法難倒他。因為我的摹擬也不過在一把紙扇上的圖畫中看來的,除此並無根據。

  正說間,我們的耳際覺得有漉漉的風聲,淙淙的水聲,滿天的星鬥向我們移近,白雲在我們的身邊擦過,那是如冰冷的天鵝絨般的。啊,我們恰是乘著我們剛才所描擬的木槎一沉一浮地飄到海外來了。

  “啊!那是如何得了!我們沒有儲帶幹糧,也沒有攜酒,怎樣抵擋得這天風的寒冷!況且沒有和我們的家人告別,他們不知怎樣地著急呢!”

  想著,槎便在一塊岩石底下擱住。我們上岸來,槎便消失了。

  我悵然懵然,悔不該起了凡心,輕易說這樣的話,現在給我們點破了仙槎,教我們撇在這孤另的島上怎樣回得去!四麵是汪洋的大海,這小島上沒有人家。隻是象一隻青蒼的螺黛,浮漾在這綠水中間。

  我乃細諦這綠水,又不禁使我大大的驚奇了。這是嫩黃的綠色,象早春楊柳初茁的嫩芽般的嫩綠色,微波粼粼,好象不是水,而象是酒,好象不是酒,而象是比酒更輕的液體。我看到過藍的海,黑的海,紅的海,黃的海,卻從不曾看到這樣嫩綠色的海,誠然天下之大,象某處火山旁邊的兩個大湖,中間隻隔了薄薄的堤岸似的岩層,但是一麵是深紅色的湖水,另一邊是深綠的。則這嫩綠的海水,隻不過是我不曾見到過的海水之一罷了。

  我向海裏啐了一口吐沫,奇怪,這吐沫不凝結也不消散,如在別的水麵一樣,而是咕嘟嘟一直沉下去了。我驚訝,我納罕。我抓下了一莖頭發,拋到海裏,隻見它也咕嘟嘟地一直往下沉,這是三千弱水啊,我想到。我們是到了海外來了。

  在這海之外,天之外,銀河之外。我們將如何是好!這是蓬萊麽?我在腦中翻檢我的古書的知識了。但所記得的殊有限,我想不出什麽應急的辦法。隻有悔自己不該冒失的起了不恭之念,而有求於仙人的幫助了。

  “給你一個貝,回去。”

  耳邊一個聲音。一枚貝殼墜在我的麵前。

  這是多麽小的貝殼,教我用這小小的貝殼來掏幹這海水麽,那是怎麽成?就算可以,這些水將傾倒到那裏去?不曾告訴我尾閭在什麽地方,如何泄得這汪洋的海水?

  於是我檢視這枚貝殼。雖小,是十分精致的。凡是大貝殼上所有的花紋,這上麵完全有。全體是竹葉形的,略微短一點。殼內是銀白色的珍珠層,緄上一圈淡綠。緣口上有纖細的黃邊。近較圓的一端處有兩點銀灰色的小點。鉸合上有兩三條的突齒,背麵是淡黃的,從殼頂的尖端出發,象紙扇骨子似的向邊緣伸出輻狀的棱,和這棱垂直的有環形的幾乎難辨的淺刻,殼頂有一點磨損,是被潮和汐,風和雨,還是在沙上擦損的呢,可不知道。

  我細視這小貝,我不解是如何使用,我順手把它拋在海裏。驀然地竟成了奇跡!這小貝成了一隻貝舟,在這弱水上不會沉沒。裏麵容得我和我的朋友。我於是讚美這貝舟的給予者,心中有不可言喻的喜悅。我們下了這白玉般的扁舟,就用手掌劃著海水向東方浮去。沿途不見飛鳥,也沒有花粉吹來。我俯瞰這弱水的淵底,方悉在表麵是油般的平滑,而深底裏是急轉的旋渦。倘使沒有這貝舟,那真不堪設想。

  我們到了長滿花草的涯岸;這應該是地上了。雖則離家鄉還不知多少遙遠,我們將貝舟翻轉身來,作我們臨時的篷帳。象蝸牛蜷在殼裏,我們覺得異常的舒適。

  在貝舟底下望著銀河畔的星星,聽露珠凝集在寒冷的貝上象簷溜般的從貝殼的棱溝裏點點滴滴地落下來,我們在這裏過上一夜,便可回去了。

  “喂,累了麽?剛才參觀的海產館有趣麽?”耳畔熟悉的哥的聲音。

  我跳了起來,拉住他的手。

  “給我一個貝,象你所指給我看的竹葉大小的,裏麵有一圈淡綠的,有銀灰色的小點的,背上有棱溝的。”

  聽了我這所答非所問的話。他挾了那裏麵充滿了嚕蘇的拉丁名的厚冊到海產館去了。讓我手足擺成一個大字的躺在那裏好久。

  光

  為了探求光和熱的本質,我獨自乘了一個小小的氣球,向光的方麵飛去。

  這氣球不大,不小,恰容我一個人;不輕,不重,恰載我一個人。飛得愈高,空氣的浮力愈減,地心的引力也愈少,我可以永遠保持著恒等的速度上升。隻要我身子一蹲,就往下沉,一聳身,便往上升,我便得隨我的意在這天地之間浮戲了。

  我向著光的方向浮去。耳畔隻聽見氣球擦過雲塊嗤嗤的聲音,“這是太虛的遨遊了,”我想。於是我想起了一個叫作Liliom的自殺的青年的靈魂。被神召去受裁判,乘著閃電般的機車穿過燦爛的雲霞,憑著窗口望著足下的白雲,和悵望難返的家,胸口還插著一把自殺的小刀。為了懺悔他的自殺的罪惡,他被罰在煉獄的烈火中熬了幾年……最後懇得神的準許,一次重回地上的家

  去望一望舊時的妻女。女孩子已不認得這位生客,拒絕他走進室內,他便惱怒地批了她的頰走了……

  我正在想著這些故事,我不知不覺的已經穿過了雲,騰上塵煙不染的境界。失去了雲的圍護,我覺得透骨地寒冷起來。

  “咦!那裏有愈近熱而愈覺得寒冷?”

  頭上是一片藍鋼般的天。藍鋼般的藍,藍鋼般的有彈性,藍鋼般的鋒利,藍鋼般的冰冷。大小的星星,從這藍鋼的小洞洞漏出來,眨著夢般的眼睛。長空是一片暗黑,好象落入一個礦坑中,高不見頂,深不見底,四周不見邊緣。

  “咦!哪有愈近光而愈見暗黑?”

  我迷惑了。

  我仍繼續上升。但是愈高愈見得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有隕石象樹枝般的在我的身邊流逝,發出輕微的嗶剝的爆炸的聲音。

  “尋找光,乃得到黑暗了。”

  我悲哀起來。

  於是我悔此一行。從心中吐出一聲怨懟,恍如一縷的黑霧,沒入這漆暗的長空。

  耳邊,仿佛傳來什麽人的輕語。

  “你尋找光,乃得到光了。回去察看你的棕黑的皮膚和豐秀的毛發。光已經落在你的身上,光已經療愈你的貧血症了。”

  “沒有反射的物質,從何辨別光的存在,你也昧於這淺顯的意義嗎?你將為光作證,憑你的棕黑的皮膚和豐秀的毛發作證,並且說凡愛光者都將得光。”

  恍如得仙人的指示,悲哀渙然若消。我身子一蹲,氣球便緩緩地降下來。我回到美麗的大地,我憑著我的棕黑的皮膚指證說我曾更密近地見過光。並且說凡愛光者都將得光。

  一九三六年四月

  夢

  迅疾如鷹的羽翮,夢的翼撲在我的身上。

  豈不曾哭,豈不曾笑,而猶吝於這片刻的安閑,夢的爪落在我的心上。

  如良友的苦諫。如惡敵的訕譏,夢在絮絮語我不入耳的話。誰無自恥和卑怯,誰無虛偽和自驕,而獨苛責於我。夢在絮絮語我不入耳的話。

  象白晝瞑目匿身林中的鴟梟受群鳥的淩辱,在這無邊的黑夜裏我受盡夢的揶揄。不與我以辯駁的暇豫,無情地揭露我的私隱,搜剔我的過失,複向我作咯咯的怪笑,讓笑聲給鄰人聽見。

  想欠身起來厲聲叱逐這無禮的闖入者。無奈我的仆人不在。此時我已釋了道袍,躺在床上,一如平凡的人。

  於是我又聽見短長的評議,好壞的褒貶,宛如被解剖的死屍,披露出全部的疤點和瑕疵。

  我不能耐受這絮語和笑聲。

  “去罷,我僅須要安詳的夢。誰吩咐你來打擾別人的安眠?”

  “至人無夢哪!”調侃地回答我的話。

  “我豈諱言自己的陋俗,我豈需要你的憐憫?”

  “將無所悔麽?”

  “我無所悔。誰曾作得失的計較?”

  “終將有所恨。”

  “我無所恨。”

  夢怒目視著我。但顯然有點畏葸。複迅疾如鷹的羽翼,向窗口飛去。

  我滿意於拒絕了這恐嚇的試探。

  “撒但把人子引到高處,下麵可以望見耶路撒冷全城。說,跳下去罷。”

  他沒有跳。

  我起來,掩上了窗戶。隱隱望見這鷹隼般的黑影,叩著別人的窗戶。

  會有人聽說“跳下去罷”便跳下去的罷。

  一九三六年三月

  鬆明

  沒有人伴我,我乃不得不踽踽躑躅在這寂寞的山中。

  沒有月的夜,沒有星,沒有光,也沒有影。

  沒有人家的燈火,沒有犬吠的聲音。這裏是這樣地幽僻,我也暗暗吃驚了。怎樣地我遊山玩水竟會忘了日暮,我來時是坦蕩的平途,怎樣會來到這崎嶇的山路?

  耳邊好象聽見有人在輕語:“哈哈!你迷了路了。你迷失在黑暗中了。”

  “不,我沒有迷路,隻是不知不覺間路走得遠了。去路是在我的前麵,歸路是在我的後麵,我是在去路和歸路的中間,我沒有迷路。”

  耳邊是調侃的揶揄。

  我著惱了。我厲聲叱逐這不可見的精靈,他們高笑著去遠了。

  螢火在我的麵前飛舞,但我折了鬆枝把它們驅散。小蟲,誰信你們會作引路的明燈?

  我於是傾聽淙淙的澗泉的聲音。水應該從高處來,流向低處去。這便是說應該從山上來,流向山下去。於是我便知道了我是出山還是入山。

  但是這山間好象沒有流泉。即使有,也流得不響。因為我耳朵聽不到泉澗的聲音。

  於是我又去撫摸樹枝的表皮。粗而幹燥的應是向陽,細軟而潮潤的應是背陰,這樣我便可以辨出這邊是南,那邊是北。又一邊是西,另一邊是東方。

  但是我已經走入了蓊密的森林裏。這裏終年不見陽光,我便更也無法區辨樹木的向陽與否。

  我真也迷惑了。我難道要在山間過夜,而備受這刁頑的精靈的揶揄。也許有野獸來跑近我,將它冰冷的鼻放在我的身上,而我感到惡心與腥膩?

  我終於起來,分開野草,拿我手裏的鐵杖敲打一塊堅硬的石。一個火星進發出來。我於是大喜,繼續用杖敲打這堅石,讓星火落在揉細的幹枯的樹葉上。於是發出一縷的煙,於是延燒到小撮的樹葉,發出暗紅的光。我又從鬆枝上折得鬆明,把它燃點起來,於是便有照著整個森林的紅光。

  我凱旋似地執著鬆明大踏步歸來。我自己取得了引路的燈火。這光照著山穀,照著森林,照著自己。

  腦後,我隱隱聽見山中精靈的低低的啜泣聲。

  蟬

  負了年和月的重累,負了山和水的重累,我已感到迢迢旅途的疲倦。

  負了年和月的重累,負了山和水的重累,複負了我的重累,我坐下的驢子已屢次顛蹶它的前蹄,長長的耳朵在搖扇,好象要扇去這年、月、山、水和我的重負。鼻子在吐著泡沫。

  天空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地麵象焙焦了的餅,上麵蒙著白粉。蹄子過處,揚起一陣灰塵,過後灰塵複飛集原處。

  為了貪趕路程,所以不惜鞭策我的忠厚的坐騎,從朝至午不曾與以停歇,我真是成了趕路人了。然而路豈能趕得完!

  說是有人為了途窮而哭呢。

  說是也有人曾為了走不遍的路而哭呢。

  而後者是征服東歐的英雄。

  我焉能不望這長途歎息。

  我終於在一株樹蔭底下坐下來了。我趁涼,我休息,我的坐騎也不能再前進,它是必需飽有草和水。

  我躺在地上,用那鞭子作枕。我咽下水囊中攜來的水。把衣袖掩住眼睛。而讓驢子在身旁啃齧它的短草。

  我正要閉目睡去,耳邊忽聽到了高枝上蟬的聲音,

  知了知了知了。

  笨的夏蟲也知道路是為人走的還是人是專為走路的麽?

  知了知了知了。

  嘶嗄的聲音好象金屬的簧斷續地震動著。但是愈唱愈緩,腔子也愈拉愈長,然而仍固執的唱。

  知了知了知了。

  我想起了希臘哲人的話:

  “幸福的蟬啊!因為他的妻是不愛鬧的。”

  還有高枝上臨風的家。

  所以便盡唱著知了知了,而嘲旅人的仆仆麽?

  我惱怒地拾起鞭子,牽了驢,複走上迢迢的路。

  腦後仍斷續送來知了知了的聲音。

  一九三六年四月

  紅豆

  聽說我要結婚了,南方的朋友寄給我一顆紅豆。

  當這小小的包裹寄到的時候,已是婚後的第三天。賓客們回去的回去,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來的也懶得鬧,躺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一切都恢複了往日的衝和。

  新娘溫嫻而知禮的,坐在房中沒有出來。

  我收到這包裹,我急忙地把它拆開。裏麵是一隻小木盒,木盒裏襯著絲絹,絲絹上放著一顆瑩晶可愛的紅豆。

  “啊!別致!”我驚異地喊起來。

  這是K君寄來的,和他好久不見麵了。和這郵包一起的,還有他短短的信,說些是祝福的話。

  我賞玩著這顆紅豆。這是很美麗的。全部都有可喜的紅色,長成很勻整細巧的心髒形,尖端微微偏左,不太尖,也不太圓。另一端有一條白的小眼睛。這是豆的胚珠在長大時連係在豆莢上的所在。因為有了這標識,這豆才有異於紅的寶石或紅的瑪瑙,而成為蘊藏著生命的酵素的有機體了。

  我把這顆豆遞給新娘。她正在卸去早晨穿的盛服,換上了淺藍色的外衫。

  我告訴她這是一位遠地的朋友寄來的紅豆。這是祝我們快樂,祝我們如意,祝我們吉祥。

  她相信我的話,但眼中不相信這顆豆為何有這許多的涵義。她在細細地反複檢視著,潔白的手摩挲這小小的豆。

  “這不象蠶豆,也不象扁豆,倒有幾分象枇杷核子。”

  我憮然,這顆豆在她的手裏便失了許多身份。

  於是,我又告訴她這是愛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詩裏麵所歌詠的,書裏麵所寫的,這是不易得的東西。

  她沒有回答,顯然這對她是難懂,隻幹澀地問:

  “這吃得麽?”

  “既然是豆,當然吃得。”我隨口回答。

  晚上,我親自到廚房裏用喜筵留下來的最名貴的作料,將這顆紅豆製成一小碟羹湯,親自拿到新房中來。

  新娘茫然不解我為何這樣殷勤。友愛的眼光落在我的臉上。嘴唇微微一噘。

  我請她先喝一口這親製的羹湯。她飲了一匙,皺皺眉頭不說話。我拿過來嚐一嚐,這味辛而澀的,好象生吃的杏仁。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話,嗬嗬大笑地倒在床上。

  榕樹

  榕樹伯伯是上了年紀了,他的下頰滿長著胡須。

  在他年青的時候,軒昂地挺著胸,伸著肢臂,滿有摘取天上的星星的氣概。現在是老了,佝僂了。他的胡子長到地,他的麵顏也皺了,但是愈覺和藹慈祥。

  孩子很唐突地攀住他的胡須,問:

  “榕樹伯伯,你有多少年紀了?”

  榕樹伯伯微笑著,搖搖頭。

  “你年紀太大了。記不清有多少年代吧!”

  “榕樹伯伯,你年紀很大,古往今來的見聞定然很多,請你告訴我,什麽地方有美麗的花園?在什麽地方,獅子和馴鹿是在一起遊戲?”

  微風卷起榕樹伯伯的長須,仿佛若有所語,若無所語。

  “榕樹伯伯,請你告訴我,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人們可以隨處找野生的蜂蜜,人們彼此都說著共通的語言?”

  榕樹伯伯似有所思,似有所悟。野蜂在盤旋,怕是刺取難告人的秘密吧。

  孩子病了,夢中他說是要和獅鹿同遊,要吃野生蜂蜜,要人們都了解他的語言。

  遠地的哥哥跑來,摟住病弱的孩子,吻著他的臉,柔聲的說:

  “弟弟,我和你同遊,請從我的唇邊吮取甜的蜂蜜,我將了解你的語言,人們也將了解我們的語言。”

  麻雀

  小麻雀燕居屋簷底下,在旁有慈愛的母親。窩中幹燥而溫暖,他日常所吃的,有金黃的穀粒,棕紅的小麥,肥白的蟲,和青綠的菜葉。

  然而終於煩膩起來。遺傳的輕薄,佻達,躁急喜功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回轉,好象被壓縮的彈簧,他感到力的拳曲,生命的發酵,他想奮首疾飛,即使象鷹隼那樣的猛健,他似乎也不難和它搏擊。

  他從簷底下望見半圓的天,望見蔥鬱的林木,望見映在池塘裏閃爍的陽光,於是他幻想在高遠的藍天中飛鳴的快樂,想到如何到水邊梳剔他的毛羽,如何在陽光底下展開他的翅膀,讓太陽一直曬到他的胸際。他幻想自由,光明,他主意漸漸堅決起來。

  一夜,他聽見屋瓦搖搖欲墜的颯颯的聲音。

  “這是什麽?”他問。

  “風,會吹得你渾身乏力的。”母親的回答。

  “我喜歡風,我蜷伏得膩了。”

  一夜,他聽見淅淅瀝瀝欲斷還續的聲音。

  “這是什麽?”

  “雨,會淋濕你的羽毛,使你周身沉重的。”

  “我喜歡雨,這裏永遠的幹燥使我膩了。”

  一個早晨,他從半圓的簷縫中望見白色的原野和彌漫天空的毛片。

  “這是什麽?”

  “雪,會凍得你發僵。並且最可怕的,是掩住了一切的丘陵、原野、田地,使我們找不到金黃的穀粒,紅棕的麥,肥的蟲和綠的菜葉。”

  “我喜歡雪。這裏永久的溫和使我膩了。”

  輕佻的,好大喜言的,不自量力的遺傳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回流著。還有一種神秘的力推動著他,他要追求伴侶,戀愛,虛榮。

  終於在母雀的淚中,飛出簷下來了。

  外間有許多的朋友,鷦鷯、鶺鴒、竹雞、知更雀。

  他們都向新來的貴賓問訊,致了不少的殷勤。他們立時成了知心的朋友。

  他們於是交換了許多意見,關於謀鳥類幸福的意見。他們都是為了別鳥的幸福而生活的,都是年青、熱情、激昂、邁進,說著服務、犧牲……麻雀把這意見都接受了。

  於是不久他便熟悉了這許多的名詞。他很快地取得他們的信仰。他會飛會跳,會唱,會談天,會批評,會發表意見,他自詡出身是布爾喬亞,但來的是為求大眾的利益,鳥類的利益,他自己拋棄了溫暖的窩,香美的食,來受寒受苦,是為了大眾的利益。

  他是為了大眾而生活的了。

  大家都信以為真的。

  侶伴中他暗暗愛上了鷦鷯,她是纖巧可愛的。他向她表示愛,他向她誇張,說出自己的身份,說是他拋棄了美的窩,香美的食,來受寒受苦,都是為想要占有她。他願意為她犧牲,隻要能予他以生命的烈火。

  鷦鷯信以為真,便允許了。

  不久他又結識了黃雀,她是更活潑而美。於是他又把前番的話,向黃雀重說一番。

  黃雀也信以為真,便允許了。

  他是為了大眾,又為了愛而生活的了。

  天是有晴晦的。

  一天,起風了。他於是覺得翅膀的無力。即使站在兩足上,也搖搖不定,無力支持了。同時沒有吃黃色的穀粒,棕紅的麥,肥白的蟲,身軀是消瘦了。

  一天,下雨了。他於是初次感到羽毛的沉重。簡直寸步難移了。遺傳的畏縮、葸怯,在他的血液中回轉著,他想起了家。那兒有他的母親等著,那兒有幹燥的窩,黃的穀粒,肥的蟲,但是他渾身沉重,饒饒不休的舌也凍住了。他望著可羨的屋簷,但是廊下與簷頭的間隔,竟是弱水三千,非仙可渡了。

  不等天氣放晴,複飄下片片的白雪來。寒冷更加寒冷,雪花不能充饑,原野上滿是白色的茵褥,遮住一切的麥粒,凍死肥白的蟲,青的菜。

  簷前與廊間的距離因茫茫的雪色更長了。

  小雀的意識漸漸渺茫起來。雖則似在懷念著慈愛的母親,溫暖的窩,甘美的食物。此時即使他的母親出來,也已遲了。

  詩人從外套中伸出頭來,看見小麻雀,瞥了一眼,回到桌上,寫了一首不相幹的詩:

  三隻小麻雀,

  滾在麥田裏。

  嘰哩複咕嚕,

  咕嚕複嘰哩;

  舉世無此歡,

  喧聲騰林際。

  朝來飛且食,

  午間食且飛;

  胃小口偏大,

  心貪食又餘,

  矢撅遍地灑,

  羅布如星棋。

  午際鳴且食,

  午後食不鳴;

  薄暮不鳴食,

  喑啞不聞聲;

  嗉囊如鬥大,

  巨腹似鵪鶉。

  次晨人過處,

  憐此數小禽;

  兩鋤半抔土,

  一窟葬三生。

  瘞罷攜鋤去,

  秋稼將收成。

  詩中的時令,地點,連麻雀的隻數都不對,但是有人說詩做得好,把它選在詩集中,這不是詩人的錯誤,因為一般的麻雀,都是脹死的,而這因為了大眾的利益和愛的生活而凍餓死的,確是例外。

  母鼠

  正是稻熟粱黃的秋令,孜孜自喜的母鼠的心。

  因為她已懷了可喜的孕。正如將要綻開的粟苞,她腹內的胎兒將隨秋粟同時墜生;複如苞中的果實,她的胎兒將如粟兒一般的標致、齊整。

  為了可喜的夢,她日夜都不能安枕。當她細心地撿起片片的紅葉,疊成未來的產褥時,她喜不可支的心房幾乎要爆破,即使極可咒詛的貓兒,她今番也忘了一切宿恨,而願告訴她這番喜訊。

  她的智慧使她知道她未來的幸福。

  她的種族將在這地上繁衍,她的孩子將成為地麵的主人,正如她自己一樣多有機智、巧詐,對於光和暗的適應,她的孩子亦將一樣的伶俐、敏捷,善於處境。

  她毋須憂慮於給養的匱乏,巨大的倉庫都是她的外庫,廣袤的田疇都是她的采邑。她毋須舉手之勞,便可坐享其成。並且自古寄食者幾曾見過饑饉?

  看哪,地下的花生行將成熟,葡萄已在發酵,湯餅之筵已有人預備,隻待她的喜訊。

  看哪,林間積葉下初茁的蕈菌,和遍地散布的榛實,已經為嘉客們預備了珍饌,隻待她的喜訊。

  她是命定的安閑者,一切,都有人為她預備端整。

  看哪,秋風將吹翻鷦鷯的窩,巢中的卵,恰是她的嗜物,而秋陽則適足以增加洞中的溫暖。

  看哪,秋水將漲滿了蛇的舊居,那是更可喜的,因為蛇是她的敵人。

  她是命定的幸福者,別個的災禍正是她的僥幸。

  懷著這極有把握的驕矜,母鼠誠然有時未免忘形。但是誰也不能妒羨,因為這世上自有命運注定。況乎生存取巧的機智,原非一日養成。

  荷絲

  我來講一個故事。

  為何荷梗中有抽剪不斷的細絲。

  原來在水底的荷花姑娘便和蜻蜓的公子水蠆相識,無猜的姑娘便愛上溫柔綠色的公子。

  他們親密得比兄妹更深,他們互相衷敘各人的隱私。荷花說她將來會長成一位無瑕的處女,水蠆說他將來背上會長美麗的雙翅。

  他們幻想著將來的幸福。夢想著出水以後在大無礙的空氣中的自由,和親著幾度偶而照透到水底來的落日的雄姿。

  幾天的不見,荷花脹滿了處女的胸姿,水蠆也褪了舊服,背上負起驕傲的透明的薄翼,來向荷花告辭,說讓我先走一步,我將在晚霞中等待你的來時。

  在愉快的吻後他便振起雙翅,啊,輕柔清鮮的空氣沁入他的胸脯。他覺得心旌蕩漾難以自持。野花遙遙地向他送吻,他翩翩的風度證明他正是遊冶的公子。於是他渾然忘了水底的幼時。

  當荷花姑娘盈盈的透出水麵來,她婉然謝絕了蜂蝶們的拜訪,也無心傾聽小鳥們為它歌唱的愛思,她一心在待著幼時侶伴的公子。

  但公子正在野花的叢中追逐著遊冶郎的殘夢,他忘了有人為他憔悴縈思。

  荷花不懂負心的世事。她天天的焦恨孕成縷縷細絲。

  當她突然覺得四肢無力倒在母親的水的懷中時,斷梗中飄拂起無數的細絲。

  這便是荷絲的故事。

  一九三三年

  水碓(之一)

  誰曾聽到急水灘頭單調的午夜的碓聲麽?

  那往往是在遠離人居的沙灘上,在嘈嘈切切喁喁自語的流水的漈涯,在獨身的鴟梟學著哲人的冥想的鬆林的邊際,在拳著長腿縮著頸肚棲宿著黃鷺的短叢新柳的旁邊,偶時會有一隻犰狳從林間偷偷地跑出來到溪邊飲水,或有水獺張皇四顧地翹起可笑的須眉,遠處的山麓會傳來兩三聲覓食的狼嗥,魚群在暗夜裏逆流奔逐上急湍,鰭尾潑水的聲音好象溪上驚飛的鳧鳥,翅尖拍打著水麵的勻而急促的噠噠水花的濺聲。

  那往往是雨雪交加的冬令,天地凝凍成一塊,這孤獨的水碓更冷落得出奇了。況當深夜,寒風陡生,這沒有蔽隱的水碓便冰凍得象地獄底。茅草蓋的屋篷底下隱藏著麻雀,見人燈火也不畏避,它們完全信賴人們的慈悲,雖則小腦中在忐忑,而四周冷甚於冰,這水碓裏尚有一絲溫暖呢。

  那往往是歲暮的時節,家家都得預備糕和餅,想借此討好誘惑不徇情的時光老人,給他們一個幸福的新年。於是便不惜寶貴的膏火,夜以繼日的借自然的水力揮動笨重的石杵,替他們舂就糕餅的作料和粉,於是這平時僅供牧羊人和拾枯枝的野孩兒打盹玩著“大蟲哺子”的遊戲的水碓,便日夜的怒吼起來了。

  那是多麽可憐的水碓啊!受了冷、熱、燥、濕褪成灰白色的稻草簾,片片地垂下來,不時會被呼嘯的朔風吹開一道闊縫。水風複從地底穿上來。守碓人乃不勝其墮指裂膚的寒冷。篷頂的角上垂著綴滿粉粒的蛛網,好象夏日清晨累累如貫珠的一串綴滿曉露的蛛網一樣,不過前者是更細密不透明的罷了。地上的一隅,一隻洋鐵箱裏放著一盞油燈,因為空氣太流動,熒熒如豆的黃綠的燈光在不停的顫動。一雙巨大的石杵單調地吼著。守碓人盤坐著的膝蓋麻木了,受了這有規則的碓聲的催眠,忘了身在荒涼的沙灘,忘了這將殘的歲暮,忘了這難辨於麻木的感覺的寒冷,忘了主人嚴峻的囑咐,在夢著家中壁角上粗糙的溫暖的被窩,灶前熊熊的爐火,和永遠不夠睡的漫長的冬夜,於是眼睛便蒙上了。

  當我聽到這沉重的午夜的碓聲,就不能不想到街鄰的童養媳來。她是貧家的女兒,為了養不活便自幼把她許給一家糕餅店的作童養媳了。她那時是十五歲,丈夫年僅十一。她處身在別人都是“心頭肉”的兒女們中間,“她是一根稗草,無緣無故落到這塊田裏,長大起來的,”一如人家往常罵她的話。她承受了凡是童養媳所應受的虐待和苛遇:饑餓,鞭撻,拿繩纏在她的指上,灌上火油點著來燒,冬天給她穿洋布衫,夏天給她穿粗布,叫她汲水、牽磨、製糕餅、做粗動細,凡是十五歲不應做的事都做了。而更殘酷的便是每每在冬夜叫她獨個去守水碓,讓巨靈般的杵臼震怖她稚弱的靈魂,讓黑夜的恐怖包圍著她,讓長夜無休息的疲勞侵蝕她,聽說終於在一個將近除夕的冬夜裏,被石杵卷進臼裏,和糕餅粉搗成了肉醬,聽說這粉還多拌上一些紅糖做成餅子出賣哩!於是我便咒詛這午夜號吼的碓聲,咒詛這吃食那些和著人血的糕餅的人。而我願意會有一天一根蛛絲落在半明半滅的燈火上,把整個稻草篷點上了烈火,燔毀這殺人的臼杵。或有夏日的山洪,把水碓連泥帶土的衝流漂沒,不讓有人知道這人間血腥的故事,不讓林中食母的鴟梟譏我們和它一樣的自食同類。而目前,我隻有掩上臨溪的窗戶,用被蒙住頭,不讓隔岸的碓聲傳進來罷了。

  啞子(之二)

  他就叫作啞子。天生的不具者,每每是連名字都沒分兒消受的。

  高大的身材,闊的肩,強壯的肌肉,粗黑的臉配上過大的嘴,這可說是典型的粗漢。

  一年到頭的裝束幾乎是一樣。破舊的布衫圍著藍的腰帶。鞋子總不是成對的。

  他是什麽地方人,什麽時候到我們村裏來,人們也模糊了。他是在八月田忙的時候隨著一群割稻客到這村裏來的。過後,他們都回去了,帶著幾個辛苦的錢回去給他們的妻子。而他大概是不曾成家吧,此間人意尚好,便留下了。

  說起割稻客這名詞,在我們鄉間有兩種意義的:我們稱那種身材短小黃褐色的蜻蜒——書本上正式稱為蜻蛉的,停時兩翅平展,和停時兩翅褶疊豎在背上的不同,後者叫作豆娘——為割稻客。因為在七八月間稻熟時便成群結隊的飛來,正如成群到村間找工做的割稻客一樣。便在現時,這兩種割稻客都應時的到來,使我們得到不少的幫助。

  Stuart Chase曾說起在美國每年有大批的農民,偷乘火車四處流浪找工做。在我們故國,這種縮小的影繪我曾親眼看到。我們山間的農民,自己無工可做,便於稻熟時結隊到四處鄉間找工做幫忙。不過他們不如資本主義發展到高潮的美國農民那般狼狽,他們都有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家,而做工多少也帶著幾分年輕人高興的氣質的。

  卻說我們的啞子,便是這流人物。在某月某日流到我們這鄉間。大概即使不樂,也無蜀可思的緣故吧,他便住下來。因為他是啞子,也不易得罪人。他便替人舂米、牽磨、排水、做雜工。雖則有時吃不到早飯,但是其餘的兩餐總不致挨餓的。

  在一九二八年的年頭,我們鄉間第一次進了一架碾米機。這是摧毀人力勞動的第一機聲罷,這是第一次伸到農村裏都市的觸角罷。大桶的柴油作美金元資本侵入的前驅,而破人曉夢的不是雞聲而是機械的吼聲了。

  雖則是一九二八年的機械,雖則是在一九二八年的內燃機是十二分完美了的,但是我們鄉間的機械是笨拙不堪。所以機械來了,結果不是人驅使機械,而是機械驅使人,兩個人般高的飛輪搖動時是需要兩個壯漢的力量。

  主人為了開車的事情央人受了不少的麻煩。而啞子在這地方便顯出他的神力了。他隻要一個人,飛輪搖動了,機械做起工來,大家都滿意。

  從此,啞子便專在此間搖車了。三餐飯食有人送來。主人也大量的,每天收入的銅元隨手拿幾十個給他,叫他積起來買件衣服穿。

  但是啞子跑去買了花紙回來。餘下的錢在賭攤上輸了。啞子仍然沒有一個錢。

  為了機械的窳劣,碾米不久也停頓了。啞子又過原來的生活,排水、舂米、牽磨了。

  啞子時常到人家裏去看看水缸,拿起掃帚來東一下西一下,人們也高興給他一點鹹菜,幾碗飯。有時給他一點錢,便數也不數的放在衣袋裏。

  啞子有時向我們要件舊衣服,要點東西,假如不給他,便裝裝手勢說:“在手搖蒲扇汗如雨下的時候要我挑水,而現在一點東西都不肯給,這是不該……”我們都懂的,有時實也因胡纏便故意拒絕他。第二次來時卻仍是和顏悅色的。

  啞子沒有結婚,也不曾戀愛。有時看到女人會裝手作勢討她歡喜,而每每遇到可憫的教訓。一次頭被人家打破了,拿著一張紙要到衙門裏去告狀,是人們暗地給他幾個錢了事了。

  不知為了什麽事,又是一次被人毒打,病得厲害。而此番後氣力便遠不如前,挑水也少來,臉色萎黃了。

  現在已不是一九二幾年,碾米久已停頓,便是我們也不如往日稱心。啞子生活,也日益艱苦。

  啞子已過了中年,較前沉鬱了。陰曆歲除時,在我家裏盤旋不去。我在缸裏撈了兩條又大又白的年糕——我們的年糕很大,浸在水裏的——用紙包好給他,他意外的高興走了。

  我們在和暖的灶邊過了年。啞子在什麽地方守他的殘歲呢?我不知道。

  啞子現尚健在。假如到我家鄉去,我可以介紹你認識。啞子以後是不會再買花紙了罷。

  一九三三年

  蟋蟀(之三)

  小的時候不知在什麽書上看到一張圖畫。題的是“愛護動物”。圖中甲兒拿一根線係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飛。乙兒搖搖手勸他,說動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樣知道痛苦,不要殘忍地虐殺它。

  母親曾告訴我: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看見一隻螞蟻落在水裏,他拋下一莖稻草救了它。後來這位讀書人因誣下獄,這被救的螞蟻率領了它的同類,在一夜工夫把獄牆搬了一個大洞,把他救了出來。

  父親又說:以前有一個隋侯,看見一隻鷂子追逐著黃雀。黃雀無路可奔,飛來躲在他的腳下。他等鷂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後黃雀銜來一顆無價的明珠,報答他救命的恩德。

  在書上我又讀到:“麟,仁獸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

  所以,我自幼便懷著仁慈之意,知道愛惜它們的生命。我從來不曾用線係住蟬的細成一條縫似的頭頸,讓它鼓著薄翅團團轉轉的飛。我從來不曾用頭發套住蟋蟀的下顎,臨空吊起來颼颼地轉,把它弄得昏過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們的同類,促使它們作死命的齧鬥。我從來不曾用蛛網絡纏在竹箍上,來捉夏日停在牆壁上的雙雙疊在一起的牛虻。也從來不曾撕斷蚱蜢的大腿,去喂給母雞。

  在動物中,我偏愛蟋蟀。想起這小小的蟲,那曾消磨了多美麗的我的童年的光陰啊!那時我在深夜中和兩三個淘伴躡手躡腳地跑到溪水對岸的石灘,把耳朵貼在地上,屏住氣息;細辨在土磡的旁邊或石塊底下發出的瞿瞿的蟋蟀的聲音所自來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裏的麥麩做了記認,次晨在黎明時覓得夜晚的原處,把可愛的蟲捉在手裏。露濡濕了赤腳穿著的鞋,衣襟有時被荊棘抓破,回家來告訴母親說我去望了田水回來,不等她的盤詰,立刻便溜進房中,把捉來的蟋蟀放在瓦盤裏,感到醉了般的喜悅,有時連拖泥帶水的鞋子鑽進床去,竟倒頭睡去了……

  我愛蟋蟀,那並不是愛和別人賭錢鬥輸贏,雖則也往常這樣做。但是我不肯把戰敗者加以淩虐,如有人剪了它們的鞘翅,折斷了它們的觸須,卑夷地拋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憤。我愛著我的蟋蟀,我愛它午夜在房裏蛩蛩的“彈琴”,一如我們的術語所說的。有時夢中恍如我睡在碧綠的草地上,身旁長著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鬥著雙雙的蟋蟀,我便在它們的旁邊用粗的石塊疊成玲瓏的小堆,引誘它們鑽進這石堆裏,我可以隨時來聽它們的鳴鬥,永遠不會跑開……

  我愛蟋蟀,我把它養在瓦盤裏,盤裏放了在溪中洗淨了的清沙,複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園畫意的細小的草,草的旁邊放了兩三潔白的石塊,這是我的庭園了。我滿足於自己手創的天地,所謂壺底洞天便是這般的園地更幻想化的罷了,我曾有時這樣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個小洞,在洞口放了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作幹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我希望這小小的庭園會比石灘上更舒適,不致使它想要逃開。

  在蒙蒙的雨天,我拿了這瓦盤到露天底下去承受這微絲般的煙雨,因為我沒有看到露水是怎樣落下來的,所以設想這便是它所喜愛的露了。當我看到烏碧的有美麗的皺紋的鞘翅上蒙著細微的霧粒,微微開翕著欲鳴不鳴似的,伴著一進一退地顫抖著三對細肢,我也感到微雨的涼意,想來抖動我的身軀了。有時很久不下細雨,我使用噴衣服的水筒把水噴在蟋蟀的身上。

  聽說蟋蟀至久活不過白露。鄰居的哥兒告訴我說。

  “為什麽呢?”

  “那是因為太冷。”

  “隻是因為太涼麽?”

  “怕它的壽命隻有這幾天日子罷。”

  於是我翻開麵子撕爛了的舊黃的曆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幾時幾刻交節。我屈指計算著我的蟋蟀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隻盼望它是最後死的一個。我希望我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

  早秋初涼的日子,我使用棉花層層圍裹著這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我便換上了綠苔。又把米換了米仁。本來我想把它放在溫暖的灶間裏,轉想這是不妥的,所以便隻好這樣了。

  我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我時常見它頭埋在洞裏,P股朝外。是避寒麽,是畏光麽?我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觸須,又有一次齧斷自己的一隻大腿,這真使我驚異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麽?”我不隻一次地問我的母親。

  “西風起時便禁受不住了。”

  “設若不吹到西風也可以麽?”

  “那是可憐的秋蟲啊!你著了蟋蟀的迷麽?下次不給你玩了。”

  我屈指在計算著白露的日期。終於在白露的前五天這可憐的蟲便死了。天氣並不很冷,隻在早晨須得換上夾衣,白晝是熱的。園子裏的玉蜀黍,已經黃熟了。

  我用一隻火柴盒子裝了這死了的蟲的肢體,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腳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去,掩上了一把土,複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裏盼望著夜間會有黑衣的哥兒來入夢,說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罷。

  “你今天臉色不好。著了涼麽!孩子?”

  母親這樣的說。

  八哥(之四)

  回鄉去的時候風聞鎮上有一隻能言的八哥,街頭巷尾都談著這通靈似的動物了。

  因此引了我好奇之念,想見識見識這有教養的鳥。幼時我聽到八哥的故事,說有人養了一隻能言的八哥,象兒子般的疼愛著,後來,被一個有錢的商人買了去,八哥思念故主,不食而死。

  這是似信非信的故事。

  但是我始終不曾見過說話的鳥,就是鸚鵡也不曾見過。我不解鳥類學人說話的能不能辨出齒音、唇音、鼻音、喉音、舌音,何以書上從未提起!

  當我約了兩三個淘伴去看這八哥時,已經有許多人在那兒了。蓄這鳥的是兒時的同學。現在他已完全變作兩人,他整天伴著八哥,八哥學著他的話,他也學著八哥的話。

  八哥關在籠子裏,籠子的一半罩著青布。很多人的眼光望著它,它毫無慌張之色,自在地剔剔羽毛,啄杯子裏的黍米,喝一口水。

  我們幾個人進去的時候,八哥便提起嗓子叫:

  “喀哩喀哩。”

  主人替它翻譯道:

  “客來客來。”

  不一會又抖著翅膀叫:

  “嘰喳嘰喳。”

  又承主人達意:

  “請坐請坐。”

  大家都露喜色,讚美這八哥。

  我和朋友出來。我心裏想:“這是什麽話!這可憐的斷了舌頭的含糊的官腔,不象八哥,又不象人!”

  於是想到某一種人的聰明,善於曲解各種話。

  於是又想到某一種人們的愚笨,便是異類說的含糊的話,也往往當作真的人說的話了。

  後記

  將短短的幾篇湊成一個集子出版,原先並無這個意思。偶取喻於未成熟的葡萄,因急於應市,便青青的采下來了。然而在園丁這方麵想,隻要有了葡萄就好,何況葡萄總有青的時候

  開始寫這些短篇,是在一九三三年的秋天。因了一種喜悅,每次寫兩三百字給比我年輕的小朋友們看的。不久成了三篇五篇十幾篇,一位朋友替我拿去發表了。但當時我並未分外努力,過後的兩年中就是一片空白。今年的春天,前後寫了書中第三輯和第五輯的大部分。以後仍否是一片空白,不得而知。

  篇中的月日,大都遺忘,有時在寫就許久之後,添上一個日子,姑當它是正確的罷。

  《海星》是我所寫的第一篇,所以把它取作書名了。

  一九三六,七,二十。陸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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