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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此存照"(七)

  曉角近來的日報上作興附"專刊",有講醫藥的,有講文藝的,有談跳舞的;還有"大學生專刊","中學生專刊",自然也有"小學生"和"兒童專刊";隻有"幼稚園生專刊"和"嬰兒專刊",我還沒有看見過。

  九月二十七日,偶然看《申報》,遇到了《兒童專刊》,其中有一篇叫做《救救孩子!》,還有一篇"兒童作品",教小朋友不要看無用的書籍,如果有工夫,"可以看些有用的兒童刊物,或則看看星期日《申報》出版的《兒童專刊》,那是可以增進我們兒童知識的"。

  在手裏的就是這《兒童專刊》,立刻去看第一篇。果然,發現了不忍刪節的應時的名文:小學生們應有的認識夢蘇最近一個月中,四川的成都,廣東的北海,湖北的漢口,以及上海公共租界上,連續出了不幸的案件,便是日本僑民及水兵的被人殺害,國交顯出分外嚴重的不安。

  小朋友對於這種不幸的案件,作何感想?於我們民族前途的關係是極大的。

  國際的交涉,在非常時期,做國民的不可沒有抗敵禦侮的精神;但國交尚在常態的時期,卻絕對不可有傷害外僑的越軌行動。倘若以個人的私忿,而殺害外僑,這比較殺害自國人民,罪加一等。因為被殺害的雖然是絕少數人,但會引起別國的誤會,加重本國外交上的困難;甚至發生意外的糾紛,把整個民族複興運動的步驟亂了。

  這種少數人無意識的軌外行動,實是國法的罪人,民族的敗類。我們當引為大戒。要知道這種舉動,和戰士在戰爭時的殺敵致果,功罪是絕對相反的。

  小朋友們!試想我們住在國外的僑民,倘使被別國人非法殺害,雖然我們沒有兵艦派去登陸保僑,小題大做:我們政府不會提出嚴厲的要求,得不到絲毫公道的保障;但總禁不住我們同情的憤慨。

  我們希望別國人民敬視我們的華僑,我們也當敬視任何的外僑;使傷害外僑的非法行為以後不再發生。這才是大國民的風度。

  這"大國民的風度"非常之好,雖然那"總禁不住""同情的憤慨",還嫌過激一點,但就大體而言,是極有益於敦睦邦交的。不過我們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卻還"希望"我們對於自己,也有這"大國民的風度",不要把自國的人民的生命價值,估計得隻值外僑的一半,以至於"罪加一等"。主殺奴無罪,奴殺主重辦的刑律,自從民國以來(嗚呼,二十五年了!)不是早經廢止了麽?

  真的要"救救孩子"。這"於我們民族前途的關係是極大的"!

  而這也是關於我們的子孫。大朋友,我們既然生著人頭,努力來講人話罷!

  九月二十七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改題為《"立此存照"(五)》。

  按原來的《"立此存照"(五)》,是關於張資平的那條,因作者看到《申報·兒童增刊》一篇文章,竟主張中國人殺外國人應加倍治罪,不勝憤慨,就寫了這條補白寄去。《中流》編者把這一條改為《"立此存照"(五)》,在該刊第四期發表,原來的第五條改為第七條,移在該刊第五期發表,因發表時係用手稿影印,所以號碼沒有改。收入本書時,編者許廣平按寫作時間先後將這一條改為第七條。參看作者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八日致黎烈文信。

  半夏小集一A:你們大家來品評一下罷,B竟蠻不講理的把我的大衫剝去了!

  B:因為A還是不穿大衫好看。我剝它掉,是提拔他;要不然,我還不屑剝呢。

  A:不過我自己卻以為還是穿著好……C:現在東北四省失掉了,你漫不管,隻嚷你自己的大衫,你這利己主義者,你這豬玀!

  C太太:他竟毫不知道B先生是合作的好伴侶,這混蛋!

  二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麽,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三"聯合戰線"(2)之說一出,先前投敵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聯合"的先覺者自居,漸漸出現了。納款,通敵的鬼蜮行為,一到現在,就好像都是"前進"的光明事業。

  四這是明亡後的事情。

  凡活著的,有些出於心服,多數是被壓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橫恣的是漢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罵漢奸的逸民。後來自己壽終林下,兒子已不妨應試去了,而且各有一個好父親。至於默默抗戰的烈士,卻很少能有一個遺孤。

  我希望目前的文藝家,並沒有古之逸民氣。

  五A:B,我們當你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所以幾種關於革命的事情,都沒有瞞了你。你怎麽竟向敵人告密去了?

  B:豈有此理!怎麽是告密!我說出來,是因為他們問了我呀。

  A:你不能推說不知道嗎?

  B:什麽話!我一生沒有說過謊,我不是這種靠不住的人!

  六A:啊呀,B先生,三年不見了!你對我一定失望了罷?……

  B:沒有的事……為什麽?

  A:我那時對你說過,要到西湖上去做二萬行的長詩,直到現在,一個字也沒有,哈哈哈!

  B:哦,……我可並沒有失望。

  A:您的"世故"可是進步了,誰都知道您記性好,"責人嚴",不會這麽隨隨便便的,您現在也學會了說謊。B:我可並沒有說謊。

  A:那麽,您真的對我沒有失望嗎?

  B:唔,無所謂失不失望,因為我根本沒有相信過你。

  七莊生以為"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偉食"(3),死後的身體,大可隨便處置,因為橫豎結果都一樣。

  我卻沒有這麽曠達。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願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

  養肥了獅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岩角,大漠,叢莽裏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裏,打死製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養胖一群癩皮狗,隻會亂鑽,亂叫,可多麽討厭!

  八琪羅(4)編輯聖·蒲孚(5)的遺稿,名其一部為《我的毒》(MesPoisons);我從日譯本上,看見了這樣的一條:"明言著輕蔑什麽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我在這裏說,也是多餘的。"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九作為缺點較多的人物的模特兒,被寫入一部小說裏,這人總以為是晦氣的。

  殊不知這並非大晦氣,因為世間實在還有寫不進小說裏去的人。倘寫進去,而又逼真,這小說便被毀壞。

  譬如畫家,他畫蛇,畫鱷魚,畫龜,畫果子殼,畫字紙簍,畫垃圾堆,但沒有誰畫毛毛蟲,畫癩頭瘡,畫鼻涕,畫大便,就是一樣的道理。

  有人一知道我是寫小說的,便回避我,我常想這樣的勸止他,但可惜我的毒還不到這程度。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2)"聯合戰線"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3)"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偉食"語見《莊子·列禦寇》。

  (4)琪羅(VGiraud,1868-1953)法國文藝批評家,著有《泰納評傳》等。

  (5)聖·蒲孚(CASainte-Beuve,1804-1869)通譯聖佩韋,法國文藝批評家。著有《文學家畫像》、《月曜日講話》等。

  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一來信魯迅先生:一九二七年革命失敗後,中國康繆尼斯脫(2)不采取退兵政策以預備再起,而乃轉向軍事投機。他們放棄了城市工作,命令黨員在革命退潮後到處暴動,想在農民基礎上製造Reds以打平天下。七八年來,幾十萬勇敢有為的青年,被這種政策所犧牲掉,使現在民族運動高漲之時,城市民眾失掉革命的領袖,並把下次革命推遠到難期的將來。

  現在Reds打天下的運動失敗了。中國康繆尼斯脫又盲目地接受了莫斯科官僚的命令,轉向所謂"新政策"。他們一反過去的行為,放棄階級的立場,改換麵目,發宣言,派代表交涉,要求與官僚,政客,軍閥,甚而與民眾的劊子手"聯合戰線"。藏匿了自己的旗幟,模糊了民眾的認識,使民眾認為官僚,政客,劊子手,都是民族革命者,都能抗日,其結果必然是把革命民眾送交劊子手們,使再遭一次屠殺。史太林黨的這種無恥背叛行為,使中國革命者都感到羞恥。

  現在上海的一般自由資產階級與小資產階級上層分子無不歡迎史太林黨的這"新政策"。這是無足怪的。莫斯科的傳統威信,中國ReDS的流血史跡與現存力量--還有比這更值得利用的東西嗎?可是史太林黨的"新政策"越受歡迎,中國革命便越遭毒害。

  我們這個團體,自一九三○年後,在百般困苦的環境中,為我們的主張作不懈的鬥爭。大革命失敗後我們即反對史太林派的盲動政策,而提出"革命的民主鬥爭"的道路。我們認為大革命既然失敗了,一切隻有再從頭做起。我們不斷地團結革命幹部,研究革命理論,接受失敗的教訓,教育革命工人,期望在這反革命的艱苦時期,為下次革命打下堅固的基礎。幾年來的各種事變證明我們的政治路線與工作方法是正確的。我們反對史太林黨的機會主義,盲動主義的政策與官僚黨製,現在我們又堅決打擊這叛背的"新政策"。但恰因為此,我們現在受到各投機分子與黨官僚們的嫉視。這是幸呢,還是不幸?

  先生的學識文章與品格,是我十餘年來所景仰的,在許多有思想的人都沉溺到個人主義的坑中時,先生獨能本自己的見解奮鬥不息!我們的政治意見,如能得到先生的批評,私心將引為光榮。現在送上近期刊物數份,敬乞收閱。如蒙賜複,請留存×處,三日之內當來領取。順頌健康!陳××六月三日。

  二回信陳先生:先生的來信及惠寄的《鬥爭》《火花》等刊物,我都收到了。

  總括先生來信的意思,大概有兩點,一是罵史太林先生們是官僚,再一是斥毛澤東先生們的"各派聯合一致抗日"的主張為出賣革命。

  這很使我"糊塗"起來了,因為史太林先生們的蘇維埃俄羅斯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在世界上的任何方麵的成功,不就說明了托洛斯基(3)先生的被逐,漂泊,潦倒,以致"不得不"用敵人金錢的晚景的可憐麽?現在的流浪,當與革命前西伯利亞的當年風味不同,因為那時怕連送一片麵包的人也沒有;但心境又當不同,這卻因了現在蘇聯的成功。事實勝於雄辯,竟不料現在就來了如此無情麵的諷刺的。其次,你們的"理論"確比毛澤東先生們高超得多,豈但得多,簡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但高超固然是可敬佩的,無奈這高超又恰恰為日本侵略者所歡迎,則這高超仍不免要從天上掉下來,掉到地上最不幹淨的地方去。因為你們高超的理論為日本所歡迎,我看了你們印出的很整齊的刊物,就不禁為你們捏一把汗,在大眾麵前,倘若有人造一個攻擊你們的謠,說日本人出錢叫你們辦報,你們能夠洗刷得很清楚麽?這絕不是因為從前你們中曾有人跟著別人罵過我拿盧布,現在就來這一手以報複。不是的,我還不至於這樣下流,因為我不相信你們會下作到拿日本人錢來出報攻擊毛澤東先生們的一致抗日論。你們決不會的。我隻要敬告你們一聲,你們的高超的理論,將不受中國大眾所歡迎,你們的所為有悖於中國人現在為人的道德。我要對你們講的話,就僅僅這一點。

  最後,我倒感到一點不舒服,就是你們忽然寄信寄書給我,不是沒有原因的。那就因為我的某幾個"戰友"曾指我是什麽什麽的原故。但我,即使怎樣不行,自覺和你們總是相離很遠的罷。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鬥者,我得引為同誌,是自以為光榮的。要請你原諒,因為三日之期已過,你未必會再到那裏去取,這信就公開作答了。即頌大安。

  魯迅。六月九日。

  (這信由先生口授,OV(4)筆寫。)注釋:(1)本篇最初同時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七月的《文學叢報》月刊第四期和《現實文學》月刊第一期。

  來信的"陳××",原署名"陳仲山",本名陳其昌,據一些托派分子的回憶錄,當時他是一個托派組織臨時中央委員會的委員。

  (2)康繆尼斯脫英語Communist(共產黨人)的音譯。下文的Reds,英語"赤色分子"的意思,這裏指紅軍。

  (3)托洛斯基(UFGLMM,1879-1940)通譯托洛茨基早年參加過俄國革命運動,十月革命中和蘇俄初期曾參加領導機關。一九二七年因反對蘇維埃政權被聯共(布)開除出黨,一九二九年被驅逐出國,一九四○年死於墨西哥。他曾兩次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下文所說"革命前西伯利亞的當年風味",即指此。

  (4)OV即馮雪峰(1903-1976),浙江義烏人。作家、文藝理論家。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領導成員之一。著有《論文集》、《靈山歌》、《回憶魯迅》等。

  大小奇跡何幹元旦看報,《申報》(2)的第三麵上就見了商務印書館的"星期標準書"(3),這回是"羅家倫(4)先生選定"的希特拉著《我之奮鬥》(AHitler∶MyBattle)(5),遂"摘錄羅先生序"雲:"希特拉之崛起於德國,在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

  ……希特拉《我之奮鬥》一書係為其黨人而作;唯其如此,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以此書列為星期標準書至為適當。"但即使不看譯本,僅"由此處入手",也就可以認識三種小"奇跡",其一,是堂堂的一個國立中央編譯館,竟在百忙中先譯了這一本書;其二,是這"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的東西,卻須從英文轉譯;其三,堂堂的一位國立中央大學校長,卻不過"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真是奇殺人哉!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海燕》月刊第一期。

  (2)《申報》參看本卷第113頁注(5)。

  (3)"星期標準書"上海商務印書館為推銷書籍,從一九三五年十月起,由該館編審部就日出新書及重版各書中每周選出一種,請館外專家審定,列為"星期標準書",廣為宣傳介紹。

  (4)羅家倫參看本卷第257頁注(12)。當時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

  (5)《我之奮鬥》希特勒寫的帶自傳性的著作。書中闡述了他對社會、政治、曆史等等的觀點,宣傳納粹主義。原書於一九二五年開始出版。由國立編譯館譯出的中文本於一九三五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

  登錯的文章何幹印給少年們看的刊物上,現在往往見有描寫嶽飛(2)呀,文天祥(3)呀的故事文章。自然,這兩位,是給中國人掙麵子的,但來做現在的少年們的模範,卻似乎迂遠一點。

  他們倆,一位是文官,一位是武將,倘使少年們受了感動,要來模仿他,他就先得在普通學校卒業之後,或進大學,再應文官考試,或進陸軍學校,做到將官,於是武的呢,準備被十二金牌召還,死在牢獄裏;文的呢,起兵失敗,死在蒙古人的手中。

  宋朝怎麽樣呢?有曆史在,恕不多談。

  不過這兩位,卻確可以勵現任的文官武將,愧前任的降將逃官,我疑心那些故事,原是為辦給大人老爺們看的刊物而作的文字,不知怎麽一來,卻錯登在少年讀物上麵了,要不然,作者是決不至於如此低能的。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二月《海燕》月刊第二期。

  (2)嶽飛(1103-1142)字鵬舉,相州湯陰(今屬河南)人,南宋抗金將領。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他在河南大破金兵,正欲乘勝北伐,但高宗趙構和宰相秦檜等力主議和,一日內連下十二道金牌命他退兵。嶽飛奉詔回臨安(今杭州)後,被誣謀反,下獄遇害。

  (3)文天祥(1236-1283)號文山,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文學家。元軍攻陷臨安後,他仍在南方堅持抵抗,兵敗被俘,在大都(今北京)囚禁三年,堅貞不屈,後被殺。著有《文山先生全集》。

  我的第一個師父不記得是那一部舊書上看來的了,大意說是有一位道學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卻名自己的小兒子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這件事來質問他。他回答道:"這正是表示輕賤呀!"那人無話可說而退雲(2)。

  其實,這位道學先生是詭辯。名孩子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讀書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見當然和讀書人相同,所以也就不來攪擾了。這和名孩子為阿貓阿狗,完全是一樣的意思:容易養大。

  還有一個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為師,也就是舍給寺院了的意思,然而並不放在寺院裏。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稀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裏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見禮,或者布施什麽的呢,我完全不知道。隻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做"長庚",後來我也偶爾用作筆名,並且在《在酒樓上》這篇小說裏,贈給了恐嚇自己的侄女的無賴;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拚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曆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這種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

  不過,現在法名還在,那兩件法寶卻早已失去了。前幾年回北平去,母親還給了我嬰兒時代的銀篩,是那時的唯的一紀念。仔細一看,原來那篩子圓徑不過寸餘,中央一個太極圖,上麵一本書,下麵一卷畫,左右綴著極小的尺,剪刀,算盤,天平之類。我於是恍然大悟,中國的邪鬼,是怕斬釘截鐵,不能含糊的東西的。因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經去問上海的銀樓,終於買了兩麵來,和我的幾乎一式一樣,不過綴著的小東西有些增減。奇怪得很,半世紀有餘了,邪鬼還是這樣的性情,避邪還是這樣的法寶。然而我又想,這法寶成人卻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險的。

  但因此又使我記起了半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和尚是不應該留須的,他卻有兩綹下垂的小胡子。對人很和氣,對我也很和氣,不教我念一句經,也不教我一點佛門規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火(3),"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的時候,是莊嚴透頂的,平常可也不念經,因為是住持,隻管著寺裏的瑣屑事,其實--自然是由我看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剃光了頭發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麵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著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裏的院子裏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4),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隻叫做"相好"。《詩經》雲:"式相好矣,毋相尤矣"(5),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麽久就有了的,然而後來好像並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輕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幹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台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6),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隻應該念經拜懺的,台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於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隻好退走,一麵退,一麵一定追,逼得他又隻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隻有一位年輕的寡婦。以後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總而言之,她後來就是我的師母。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7),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國民族富於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並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於新製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隻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嶽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台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於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於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曆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8)。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像並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裏。

  因此我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大師兄是窮人的孩子,舍在寺裏,或是賣在寺裏的;其餘的四個,都是師父的兒子,大和尚的兒子做小和尚,我那時倒並不覺得怎麽稀奇。大師兄隻有單身;二師兄也有家小,但他對我守著秘密,這一點,就可見他的道行遠不及我的師父,他的父親了。而且年齡都和我相差太遠,我們幾乎沒有交往。

  三師兄比我恐怕要大十歲,然而我們後來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擔心。還記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經,想來未必深通什麽大乘(9)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門上,放上兩排艾絨,同時燒起來,我看是總不免要叫痛的,這時善男信女,多數參加,實在不大雅觀,也失了我做師弟的體麵。這怎麽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樣。然而我的師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說戒律,不談教理,隻在當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師兄去,厲聲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許哭,不許叫,要不然,腦袋就炸開,死了!"這一種大喝,實在比什麽《妙法蓮花經》或《大乘起信論》(10)還有力,誰高興死呢,於是儀式很莊嚴的進行,雖然兩眼比平時水汪汪,但到兩排艾絨在頭頂上燒完,的確一聲也不出。我噓一口氣,真所謂"如釋重負",善男信女們也個個"合十讚歎,歡喜布施,頂禮而散"(11)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從沙彌升為和尚,正和我們在家人行過冠禮(12),由童子而為成人相同。成人願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為和尚隻記得釋迦牟尼或彌勒菩薩(13),乃是未曾拜和尚為師,或與和尚為友的世俗的謬見。寺裏也有確在修行,沒有女人,也不吃葷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師兄即是其一,然而他們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總是鬱鬱不樂,他們的一把扇或一本書,你一動他就不高興,令人不敢親近他。所以我所熟識的,都是有女人,或聲明想女人,吃葷,或聲明想吃葷的和尚。

  我那時並不詫異三師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樣的女人。人也許以為他想的是尼姑罷,並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當。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這"相思"或"單相思"--即今之所謂"單戀"也--的媒介的是"結"。我們那裏的闊人家,一有喪事,每七日總要做一些法事,有一個七日,是要舉行"解結"的儀式的,因為死人在未死之前,總不免開罪於人,存著冤結,所以死後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這天拜完經懺的傍晚,靈前陳列著幾盤東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盤,是用麻線或白頭繩,穿上十來文錢,兩頭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結式之類的複雜的,頗不容易解開的結子。一群和尚便環坐桌旁,且唱且解,解開之後,錢歸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結也從此完全消失了。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誰都這樣辦,並不為奇,大約也是一種"惰性"。不過解結是並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測,個個解開的,倘有和尚以為打得精致,因而生愛,或者故意打得結實,很難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個落到僧袍的大袖裏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結,到地獄裏去吃苦。這種寶結帶回寺裏,便保存起來,也時時鑒賞,恰如我們的或亦不免偏愛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樣。當鑒賞的時候,當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結子的是誰呢,男人不會,奴婢不會,有這種本領的,不消說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沒有文學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謂"時涉遐想"起來,至於心理狀態,則我雖曾拜和尚為師,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細。隻記得三師兄曾經不得已而分給我幾個,有些實在打得精奇,有些則打好之後,浸過水,還用剪刀柄之類砸實,使和尚無法解散。解結,是替死人設法的,現在卻和和尚為難,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麽意思。這疑問直到二十年後,學了一點醫學,才明白原來是給和尚吃苦,頗有一點虐待異性的病態的。深閨的怨恨,會無線電似的報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學先生可還沒有料到這一層。

  後來,三師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還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嚴守秘密,道行遠不及他的父親了。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裏,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14)式,向我大喝一聲道:"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裏來!?"這真是所謂"獅吼"(15),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裏有丈餘的大佛,有數尺或數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為什麽有大小。經此一喝,我才徹底地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了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

  四月一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四月《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宋代筆記小說《道山清話》(著者不詳)中記有如下的故事:"一長老在歐陽公(修)座上,見公家小兒有名僧哥者,戲謂公曰:"公不重佛,安得此名?"公笑曰:"人家小兒要易長育,往往以賤名為小名,如狗、羊、犬、馬之類是也。"聞者莫不服公之捷對。"又據宋代王闢之著《澠水燕談錄》:"公(歐陽修)幼子小名和尚。"(3)毗盧帽和尚所戴的一種繡有毗盧佛像的帽子。放焰火,舊俗於夏曆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晚上請和尚結盂蘭盆會,誦經施食,稱為"放焰火"。盂蘭盆,梵語音譯,"救倒懸"的意思;焰口,餓鬼名。

  (4)"有奶便是娘"一九二五年八月間,因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章士釗禁止愛國運動和宣揚複古思想,北京大學評議會發表宣言反對他為教育總長,並宣布和教育部脫離關係。後來少數教授顧慮脫離教育部後經費無著,一部分進步教授就在致本校同事的公函中說:"章士釗到任以來,曾為北京大學籌過若幹經費,本校同人當各知悉;即使章士釗真能按月撥付,或並清償積欠……同人亦當為公義而犧牲利益,維持最高學府之尊嚴……如若忽變態度……采取"有奶便是娘"主義,我們不能不為北大同人羞之。"陳源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發表的《閑話》裏,引用"有奶便是娘"這句話,歪曲公函中的原意,加以譏笑。

  (5)"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語見《詩經·小雅·斯幹》,意思是互相愛好而不相惡。式,發語辭。

  (6)海青江浙一帶方言,指一種廣袖的長袍。

  (7)《不以成敗論英雄》參看本卷第511頁注(10)。

  (8)"揚州十日"指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攻破揚州後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嘉定三屠",指同年清軍占領嘉定後進行的三次大屠殺。清代王秀椘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二書,分別對這兩次慘殺作了較詳的記載。

  (9)大乘公元一、二世紀間形成的佛教宗派,相對於主張"自我解脫"的小乘教派而言。它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調盡人皆可成佛。一切修行應以利他為主。

  (10)《妙法蓮花經》簡稱《法華經》,印度佛教經典之一。通行的中譯本為後秦鳩摩羅什所譯。《大乘起信論》,解釋大乘教理的佛教著作,相傳為古印度馬鳴作,有南朝梁真諦和唐代實叉難陀的兩種譯本。

  (11)"合十讚歎"等語,是佛經中常見的話。合十,即合掌,用以表示敬意;頂禮,以頭、手、足五體匍匐在地的叩拜,是一種最尊敬的禮節。

  (12)冠禮我國古代禮俗,男子二十歲時舉行冠禮,表示已經成人。《儀禮·士冠禮》篇中有關於冠禮的說明。

  (13)釋迦牟尼參看本卷第320頁注(19)。彌勒,佛教菩薩之一,相傳繼釋迦牟尼而成佛。

  (14)"金剛怒目"參看本卷第436頁注(7)。

  (15)"獅吼"佛家語,意思是震動世界的聲音。宋僧道彥《景德傳燈錄》卷一引《普耀經》:"佛(釋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分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病中答訪問者,OV筆錄"左翼作家聯盟"五六年來領導和戰鬥過來的,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運動。這文學和運動,一直發展著;到現在更具體底地,更實際鬥爭底地發展到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一發展,是無產革命文學在現在時候的真實的更廣大的內容。這種文學,現在已經存在著,並且即將在這基礎之上,再受著實際戰鬥生活的培養,開起爛漫的花來罷。因此,新的口號的提出,不能看作革命文學運動的停止,或者說"此路不通"了。所以,絕非停止了曆來的反對法西主義,反對一切反動者的血的鬥爭,而是將這鬥爭更深入,更擴大,更實際,更細微曲折,將鬥爭具體化到抗日反漢奸的鬥爭,將一切鬥爭匯合到抗日反漢奸鬥爭這總流裏去。絕非革命文學要放棄它的階級的領導的責任,而是將它的責任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階級和黨派,一致去對外。這個民族的立場,才真是階級的立場。托洛斯基的中國的徒孫們,似乎糊塗到連這一點都不懂的。但有些我的戰友,竟也有在作相反的"美夢"者,我想,也是極糊塗的昏蟲。

  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正如無產革命文學的口號一樣,大概是一個總的口號罷。在總口號之下,再提些隨時應變的具體的口號,例如"國防文學""救亡文學""抗日文藝"……等等,我以為是無礙的。不但沒有礙,並且是有益的,需要的。自然,太多了也使人頭昏,渾亂。

  不過,提口號,發空論,都十分容易辦。但在批評上應用,在創作上實現,就有問題了。批評與創作都是實際工作。以過去的經驗,我們的批評常流於標準太狹窄,看法太膚淺;我們的創作也常現出近於出題目做八股的弱點。所以我想現在應當特別注意這點: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決不是隻局限於寫義勇軍打仗,學生請願示威……等等的作品。這些當然是最好的,但不應這樣狹窄。它廣泛得多,廣泛到包括描寫現在中國各種生活和鬥爭的意識的一切文學。因為現在中國最大的問題,人人所共的問題,是民族生存的問題。所有一切生活(包含吃飯睡覺)都與這問題相關;例如吃飯可以和戀愛不相幹,但目前中國人的吃飯和戀愛卻都和日本侵略者多少有些關係,這是看一看滿洲和華北的情形就可以明白的。而中國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國一致對日的民族革命戰爭。懂得這一點,則作家觀察生活,處理材料,就如理絲有緒;作者可以自由地去寫工人,農民,學生,強盜,娼妓,窮人,闊佬,什麽材料都可以,寫出來都可以成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也無需在作品的後麵有意地插一條民族革命戰爭的尾巴,翹起來當作旗子;因為我們需要的,不是作品後麵添上去的口號和矯作的尾巴,而是那全部作品中的真實的生活,生龍活虎的戰鬥,跳動著的脈搏,思想和熱情,等等。六月十日。

  注釋:(1)本篇最初同時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七月《現實文學》月刊第一期和《文學界》月刊第一卷第二號。

  難答的問題何幹大約是因為經過了"兒童年"(2)的緣故罷,這幾年來,向兒童們說話的刊物多得很,教訓呀,指導呀,鼓勵呀,勸諭呀,七嘴八舌,如果精力的旺盛不及兒童的人,是看了要頭昏的。

  最近,二月九日《申報》的《兒童專刊》上,有一篇文章在對兒童講《武訓(3)先生》。它說他是一個乞丐,自己吃臭飯,喝髒水,給人家做苦工,"做得了錢,卻把它儲起來。隻要有人給他錢,甚至他可以跪下來的"。

  這並不算什麽特別。特別的是他得了錢,卻一文也不化,終至於開辦了一個學校。

  於是這篇《武訓先生》的作者提出一個問題來道:"小朋友!你念了上麵的故事,有什麽感想?"我真也極願意知道小朋友將有怎樣的感想。假如念了上麵的故事的人,是一個乞丐,或者比乞丐景況還要好,那麽,他大約要自愧弗如,或者憤慨於中國少有這樣的乞丐。然而小朋友會怎樣感想呢,他們恐怕隻好圓睜了眼睛,回問作者道:"大朋友!你講了上麵的故事,是什麽意思?"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二月《海燕》月刊第二期。

  (2)"兒童年"參看本卷第52頁注(3)。

  (3)武訓(1838-1896)山東堂邑(今聊城)人。他通過乞討、放高利貸和收取地租等手段籌款興辦"義學",被清政府封為"義學正"。《武訓先生》一文,作者署名雨人。

  "這也是生活"這也是病中的事情。

  有一些事,健康者或病人是不覺得的,也許遇不到,也許太微細。到得大病初愈,就會經驗到;在我,則疲勞之可怕和休息之舒適,就是兩個好例子。我先前往往自負,從來不知道所謂疲勞。書桌麵前有一把圓椅,坐著寫字或用心的看書,是工作;旁邊有一把藤躺椅,靠著談天或隨意的看報,便是休息;覺得兩者並無很大的不同,而且往往以此自負。現在才知道是不對的,所以並無大不同者,乃是因為並未疲勞,也就是並未出力工作的緣故。

  我有一個親戚的孩子,高中畢了業,卻隻好到襪廠裏去做學徒,心情已經很不快活的了,而工作又很繁重,幾乎一年到頭,並無休息。他是好高的,不肯偷懶,支持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坐倒了,對他的哥哥道:"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從此就站不起來,送回家裏,躺著,不想飲食,不想動彈,不想言語,請了耶穌教堂的醫生來看,說是全體什麽病也沒有,然而全體都疲乏了。也沒有什麽法子治。自然,連接而來的是靜靜的死。我也曾經有過兩天這樣的情形,但原因不同,他是做乏,我是病乏的。我的確什麽欲望也沒有,似乎一切都和我不相幹,所有舉動都是多事,我沒有想到死,但也沒有覺得生;這就是所謂"無欲望狀態",是死亡的第一步。曾有愛我者因此暗中下淚;然而我有轉機了,我要喝一點湯水,我有時也看看四近的東西,如牆壁,蒼蠅之類,此後才能覺得疲勞,才需要休息。

  象心縱意地躺倒,四肢一伸,大聲打一個嗬欠,又將全體放在適宜的位置上,然後弛懈了一切用力之點,這真是一種大享樂。在我是從來未曾享受過的。我想,強壯的,或者有福的人,恐怕也未曾享受過。

  記得前年,也在病後,做了一篇《病後雜談》,共五節,投給《文學》,但後四節無法發表,印出來隻剩了頭一節了。(2)雖然文章前麵明明有一個"一"字,此後突然而止,並無"二""三",仔細一想是就會覺得古怪的,但這不能要求於每一位讀者,甚而至於不能希望於批評家。於是有人據這一節,下我斷語道:"魯迅是讚成生病的。"現在也許暫免這種災難了,但我還不如先在這裏聲明一下:"我的話到這裏還沒有完。"有了轉機之後四五天的夜裏,我醒來了,喊醒了廣平。

  "給我喝一點水。並且去開開電燈,給我看來看去的看一下。""為什麽?……"她的聲音有些驚慌,大約是以為我在講昏話。

  "因為我要過活。你懂得麽?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哦……"她走起來,給我喝了幾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輕輕的躺下了,不去開電燈。

  我知道她沒有懂得我的話。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裏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牆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麵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識的牆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常看它們的,其實是算作一種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我們所注意的是特別的精華,毫不在枝葉。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侖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於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製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裏,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為了不給我開電燈,我對於廣平很不滿,見人即加以攻擊;到得自己能走動了,就去一翻她所看的刊物,果然,在我臥病期中,全是精華的刊物已經出得不少了,有些東西,後麵雖然仍舊是"美容妙法","古木發光",或者"尼姑之秘密",但第一麵卻總有一點激昂慷慨的文章。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之主題"(3):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4)尤可驚服的是先前用《禦香縹緲錄》(5),把清朝的宮廷講得津津有味的《申報》上的《春秋》,也已經時而大有不同,有一天竟在卷端的《點滴》(6)裏,教人當吃西瓜時,也該想到我們土地的被割碎,像這西瓜一樣。自然,這是無時無地無事而不愛國,無可訾議的。但倘使我一麵這樣想,一麵吃西瓜,我恐怕一定咽不下去,即使用勁咽下,也難免不能消化,在肚子裏咕咚的響它好半天。這也未必是因為我病後神經衰弱的緣故。我想,倘若用西瓜作比,講過國恥講義,卻立刻又會高高興興的把這西瓜吃下,成為血肉的營養的人,這人恐怕是有些麻木。對他無論講什麽講義,都是毫無功效的。

  我沒有當過義勇軍,說不確切。但自己問:戰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麵吃,一麵想的儀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概隻覺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卻並不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鬥起來就和喉幹舌敝時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敵的確有關係,但和應該怎樣想的上海設定的戰略,卻是不相幹。這樣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麽敵。

  然而人往往喜歡說得稀奇古怪,連一個西瓜也不肯主張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實,戰士的日常生活,是並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聯,這才是實際上的戰士。

  八月二十三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2)《病後雜談》寫於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共四節。在《文學》月刊第四卷第二號(一九三五年二月)發表時,被國民黨當局檢查刪去後三節。全文後收入《且介亭雜文》。

  (3)"最中心之主題"參看本卷第540頁注(10)。

  (4)瓦德西(AvonWaldersee,1832-1904)德國人,義和團起義時侵略中國的八國聯軍總司令。賽金花,清末的一個妓女。據近人柴萼所著《梵天廬叢錄》卷三《庚辛紀事》中載:"金花故姓傅,名彩雲(自雲姓趙,實則姓曹),洪殿撰(鈞)之妾也,隨洪之西洋,豔名噪一時,歸國後仍操舊業。""瓦德西統帥獲名妓賽金花,嬖之甚,言聽計從,隱為瓦之參謀。"這裏說賽金花被"封為九天護國娘娘",是針對夏衍所作劇本《賽金花》以及當時報刊對該劇的讚揚而說的。

  (5)《禦香縹緲錄》原名《老佛爺時代的西太後》,清宗室德齡所作。原本係英文,一九三三年在美國紐約出版。秦瘦鷗譯為中文,一九三四年四月起在《申報》副刊《春秋》上連載,後由申報館印行單行本。

  (6)《點滴》《申報·春秋》刊登短篇文章的專欄。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二日該欄發表姚明然的短文中說:"當圓圓的西瓜,被瓜分的時候,我便想到和將來世界殖民地的再分割不是一樣嗎?"女吊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2)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汙之地!"這對於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但其實,是並不的確的;這地方,無論為那一樣都可以用。

  不過一般的紹興人,並不像上海的"前進作家"那樣憎惡報複,卻也是事實。單就文藝而言,他們就在戲劇上創造了一個帶複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我以為紹興有兩種特色的鬼,一種是表現對於死的無可奈何,而且隨隨便便的"無常"(3),我已經在《朝花夕拾》裏得了紹介給全國讀者的光榮了,這回就輪到另一種。

  "女吊"也許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話,隻好說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實,在平時,說起"吊死鬼",就已經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為投繯而死者,向來以婦人女子為最多。有一種蜘蛛,用一枝絲掛下自己的身體,懸在空中,《爾雅》(4)上已謂之"蜆,縊女",可見在周朝或漢朝,自經的已經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時不稱它為男性的"縊夫"或中性的"縊者"。不過一到做"大戲"或"目連戲"的時候,我們便能在看客的嘴裏聽到"女吊"的稱呼。也叫做"吊神"。橫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號的,我還沒有發現過第二位,則其受民眾之愛戴也可想。但為什麽這時獨要稱她"女吊"呢?

  很容易解:因為在戲台上,也要有"男吊"出現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紹興,那時沒有達官顯宦,所以未聞有專門為人(堂會?)的演劇。凡做戲,總帶著一點社戲性,供著神位,是看戲的主體,人們去看,不過叨光。但"大戲"或"目連戲"所邀請的看客,範圍可較廣了,自然請神,而又請鬼,尤其是橫死的怨鬼。所以儀式就更緊張,更嚴肅。一請怨鬼,儀式就格外緊張嚴肅,我覺得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許我在別處已經寫過。"大戲"和"目連"(5),雖然同是演給神,人,鬼看的戲文,但兩者又很不同。不同之點:一在演員,前者是專門的戲子,後者則是臨時集合的AmAteur(6)--農民和工人;一在劇本,前者有許多種,後者卻好歹總隻演一本《目連救母記》。然而開場的"起殤",中間的鬼魂時時出現,收場的好人升天,惡人落地獄,是兩者都一樣的。

  當沒有開場之前,就可看出這並非普通的社戲,為的是台兩旁早已掛滿了紙帽,就是高長虹(7)之所謂"紙糊的假冠",是給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內行人,緩緩的吃過夜飯,喝過茶,閑閑而去,隻要看掛著的帽子,就能知道什麽鬼神已經出現。因為這戲開場較早,"起殤"在太陽落盡時候,所以飯後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會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殤"者,紹興人現已大抵誤解為"起喪",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於橫死者的。《九歌》(8)中的《國殤》雲:"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然連戰死者在內。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台下了;戲子扮好一個鬼王,藍麵鱗紋,手執鋼叉,還得有十幾名鬼卒,則普通的孩子都可以應募。我在十餘歲時候,就曾經充過這樣的義勇鬼,爬上台去,說明誌願,他們就給在臉上塗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墓上,然後拔叉馳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台板上。我們的責任,這就算完結,洗臉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頓竹篠(這是紹興打孩子的最普通的東西),一以罰其帶著鬼氣,二以賀其沒有跌死,但我卻幸而從來沒有被覺察,也許是因為得了惡鬼保佑的緣故罷。

  這一種儀式,就是說,種種孤魂厲鬼,已經跟著鬼王和鬼卒,前來和我們一同看戲了,但人們用不著擔心,他們深知道理,這一夜決不絲毫作怪。於是戲文也接著開場,徐徐進行,人事之中,夾以出鬼:火燒鬼,淹死鬼,科場鬼(死在考場裏的),虎傷鬼……孩子們也可以自由去扮,但這種沒出息鬼,願意去扮的並不多,看客也不將它當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時分——"跳"是動詞,意義和"跳加官"(9)之"跳"同--情形的鬆緊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涼的喇叭來,中央的橫梁上,原有一團布,也在這時放下,長約戲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們都屏著氣,台上就闖出一個不穿衣褲,隻有一條犢鼻褌(10),麵施幾筆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徑奔懸布,像蜘蛛的死守著蛛絲,也如結網,在這上麵鑽,掛。他用布吊著各處:腰,脅,胯下,肘彎,腿彎,後項窩……一共七七四十九處。最後才是脖子,但是並不真套進去的,兩手扳著布,將頸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連戲時,獨有這一個角色須特請專門的戲子。那時的老年人告訴我,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因為也許會招出真的"男吊"來。所以後台上一定要扮一個王靈官(11),一手捏訣,一手執鞭,目不轉睛的看著一麵照見前台的鏡子。倘鏡中見有兩個,那麽,一個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將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該跑到河邊,洗去粉墨,擠在人叢中看戲,然後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會在戲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還會認識,跟住他。這擠在人叢中看自己們所做的戲,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遊曆一樣,也正是一種缺少不得的過渡儀式。

  這之後,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麽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隻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看王充的《論衡》(12),知道漢朝的鬼的顏色是紅的,但再看後來的文字和圖畫,卻又並無一定顏色,而在戲文裏,穿紅的則隻有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複仇,紅色較有陽氣,易於和生人相接近,……紹興的婦女,至今還偶有搽粉穿紅之後,這才上吊的。自然,自殺是卑怯的行為,鬼魂報仇更不合於科學,但那些都是愚婦人,連字也不認識,敢請"前進"的文學家和"戰鬥"的勇士們不要十分生氣吧。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

  她將披著的頭發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裏,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我以為還是沒有好;那麽,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醜模樣。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麵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於發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奴婢本身楊家女(13),嗬呀,苦呀,天哪!……"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這一句,也還是剛從克士(14)那裏聽來的。但那大略,是說後來去做童養媳,備受虐待,終於弄到投繯。唱完就聽到遠處的哭聲,這也是一個女人,在銜冤悲泣,準備自殺。她萬分驚喜,要去"討替代"了,卻不料突然跳出"男吊"來,主張應該他去討。他們由爭論而至動武,女的當然不敵,幸而王靈官雖然臉相並不漂亮,卻是熱烈的女權擁護家,就在危急之際出現,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獨去活動了。老年人告訴我說:古時候,是男女一樣的要上吊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時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處,都可以吊死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處才隻在脖子上。中國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後,也還是要死的,那時的名稱,紹興叫做"鬼裏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靈官打死,為什麽現在"跳吊",還會引出真的來呢?我不懂這道理,問問老年人,他們也講說不明白。

  而且中國的鬼還有一種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這才完全是利己主義;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們相處的。習俗相沿,雖女吊不免,她有時也單是"討替代",忘記了複仇。紹興煮飯,多用鐵鍋,燒的是柴或草,煙煤一厚,火力就不靈了,因此我們就常在地上看見刮下的鍋煤。但一定是散亂的,凡村姑鄉婦,誰也決不肯省些力,把鍋子伏在地麵上,團團一刮,使煙煤落成一個黑圈子。這是因為吊神誘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煉成的緣故。散掉煙煤,正是消極的抵製,不過為的是反對"討替代",並非因為怕她去報仇。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複的毒心,也決無被報複的恐懼,隻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15)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麵東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王思任(1574-1646)字季重,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末官九江僉事。弘光元年(1645)清兵破南京,明朝宰相馬士英逃往浙江,王思任在罵他的信中說:"叛兵至則束手無措,強敵來則縮頸先逃……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汙之地也。"魯王監國於紹興,思任曾為禮部尚書,不久,紹興城破,絕食而死。著有《文飯小品》等。

  (3)"無常"佛家語。原指世間一切事物都在變異滅壞的過程中;後引申為死的意思,也用以稱迷信傳說中的"勾魂使者"。

  (4)《爾雅》我國最早的解釋詞義的專著,大概由漢初學者綴輯周漢著作而成。"蜆,縊女",見《爾雅·釋蟲》。

  (5)"大戲"和"目連"都是紹興的地方戲。清代範寅《越諺》卷中說:"班子:唱戲成(班)者,有文班、武班之別。文專唱和,名高調班;武演戰鬥,名亂彈班。"又說:"萬(按此處讀"木")蓮班:此專唱萬蓮一出戲者,百姓為之。"高調班和亂彈班就是大戲;萬蓮班就是目連戲。大戲和目蓮戲所演的《目蓮救母》,內容繁簡不一,但開場和收場,以及鬼魂的出現則都相同。參看《朝花夕拾·無常》和《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第十節。

  (6)Amateur英語(源出拉丁語):業餘從事文藝、科學或體育運動的人;這裏用作業餘演員的意思。

  (7)高長虹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狂飆周刊》第五期上發表的《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中攻擊魯迅說:"實際的反抗者(暗指女師大學生)從哭聲中被迫出校後……魯迅遂戴其紙糊的權威者的假冠入於心身交病之狀況矣!"參看《華蓋集續編·所謂"思想界先驅者"魯迅啟事》。

  (8)《九歌》我國古代楚國人民祭神的歌詞。計十一篇,相傳為屈原所作。《國殤》是對陣亡將士的頌歌。

  (9)"跳加官"舊時在戲劇開場演出以前,常由演員一人戴麵具(即"加官臉"),穿袍執笏,手裏拿著寫有"天官賜福"、"指日高升"等吉利話的條幅,在場上回旋舞蹈,稱為跳加官。(10)犢鼻褌原出《史記·司馬相如傳》,據南朝宋裴駰《集解》引三國吳韋昭說:"今三尺布作,形如犢鼻。"這裏是指紹興一帶稱為牛仔褲的一種短褲。

  (11)王靈官相傳是北宋末年的方士;明宣宗時封為隆恩真君。據《明史·禮誌》:"隆恩真君者……玉樞火府天將王靈官也。"後來道觀中都奉為鎮山門之神。

  (12)王充(27-約97)字仲任,會稽上虞(今浙江上虞)人,東漢思想家和散文家。《論衡》是他的論文集,今存八十四篇。《論衡·訂鬼篇》說:"鬼,陽氣也,時藏時見。陽氣赤,故世人盡見鬼,其色純朱。"(13)楊家女應為良家女。據目連戲的故事說:她幼年時父母雙亡,嬸母將她領給楊家做童養媳,後又被婆婆賣入妓院,終於自縊身死。在目連戲中,她的唱詞是:"奴婢本是良家女,將奴賣入勾欄裏;生前受不過王婆氣,將奴逼死勾欄裏。啊呀,苦呀,天哪!將奴逼死勾欄裏。"(14)克士周建人的筆名。周建人,字喬峰,作者的三弟。生物學家,當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輯。

  (15)"犯而勿校"語出《論語·泰伯》,原作"犯而不校"。校,計較的意思。"勿念舊惡",語出《論語·公冶長》,原作"不念舊惡"。

  《海上述林》上卷序言這一卷裏,幾乎全是關於文學的論說;隻有《現實》(2)中的五篇,是根據了雜誌《文學的遺產》(3)撰述的,再除去兩篇序跋,其餘就都是翻譯。

  編輯本集時,所據的大抵是原稿;但《綏拉菲摩維支〈鐵流〉序》(4),卻是由排印本收入的。《十五年來的書籍版畫和單行版畫》(5)一篇,既係摘譯,又好像曾由別人略加改易,是否合於譯者本意,已不可知,但因為關於藝術的隻有這一篇,所以仍不汰去。

  《冷淡》所據的也是排印本,本該是收在《高爾基論文拾補》中的,可惜發見得太遲一點,本書已將排好了,因此隻得附在卷末。

  對於文辭,隻改正了幾個顯然的筆誤和補上若幹脫字;至於因為斷續的翻譯,遂使人地名的音譯字,先後不同,或當時缺少參考書籍,注解中偶有未詳之處,現在均不訂正,以存其真。

  關於搜羅文稿和校印事務種種,曾得許多友人的協助,在此一並誌謝。

  一九三六年三月下旬,編者。

  注釋:(1)本篇最初印入《海上述林》上卷。

  《海上述林》是瞿秋白的譯文集,在瞿秋白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後,由魯迅搜集、編輯和出版,分上下兩卷。上卷《辨林》版權頁署一九三六年五月出版,收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普列漢諾夫、拉法格等人的文學論文,以及高爾基論文選集和拾補等。因當時國民黨當局的壓迫,該書出版時隻署"諸夏懷霜社校印",書脊上署"STR"三個拉丁字母。按諸夏,即中國,見《論語·八佾》篇注引後漢包鹹說;霜,瞿秋白的原名(後又改名爽);STR,即史鐵兒,瞿秋白的一個筆名。

  (2)《現實》瞿秋白根據蘇聯共產主義學院出版的《文學遺產》第一、二兩期材料編譯的一部馬克思主義文藝論文集。收入恩格斯、普列漢諾夫、拉法格文藝方麵的論文和書信七篇,譯者編譯的有關論文六篇,後記一篇。魯迅在編輯《海上述林》時,為了適應當時的環境,將副題"馬克思主義文藝論文集"改為"科學的文藝論文集"。

  (3)《文學的遺產》蘇聯共產主義學院出版的不定期叢刊,多載過去的作家未曾刊行的作品和關於他們的傳記資料。

  (4)《綏拉菲摩維支〈鐵流〉序》綏拉菲摩維支全集編者涅拉陀夫所作,原題為《十月的藝術家》。《海上述林》據一九三一年三味書屋出版的《鐵流》中譯本收入。

  (5)《十五年來的書籍版畫和單行版畫》楷戈達耶夫作,從蘇聯的《藝術》雜誌第一、二期合刊摘譯。譯文曾印入一九三四年魯迅編選、以三味書屋名義出版的《引玉集》。

  言《海上述林》下卷序言這一卷所收的,都是文學的作品:詩,劇本,小說。也都是翻譯。

  編輯時作為根據的,除《克裏慕·薩慕京的生活》(2)的殘稿外,大抵是印本。隻有《沒工夫唾罵》(3)曾據譯者自己校過的印本改正幾個錯字。高爾基的早年創作也因為得到原稿校對,補入了幾條注釋,所可惜的是力圖保存的《第十三篇關於列爾孟托夫的小說》(4)的原稿終被遺失,印本上雖有可疑之處,也無從質證,而且連小引也恐怕和初稿未必完全一樣了。

  譯者采擇翻譯的底本,似乎並無條理。看起來:大約一是先要能夠得到,二是看得可以發表,這才開手來翻譯。而且有時也許還因了插圖的引動,如雷赫台萊夫(BALekhterev)和巴爾多(RBArto)的繪畫,都曾為譯者所愛玩,觀最末一篇小說之前的小引,即可知(5)。所以這裏就不顧體例和上卷不同,凡原本所有的圖畫,也全數插入,--這,自然想借以增加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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