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國即中國今年又將展開混戰新局麵,但上海是安全的罷。醜劇是一時演不完的。政府似有允許言論自由之類的話,但這是新的圈套,不可不更加小心。
握別以來,感到寂寞。什麽工作也沒有,就是說現在是失業。上月全家患流行感冒,總算都好了。
今天寄上《鐵流》和一些小報,想可與此信同時到達。《北鬥》第四期日內可送去。上京時希能見告,以便徑寄東京寓所。
草草頓首迅啟上一月五日夜增田仁兄〔1〕增田涉(1903--1977)日本中國文學研究家。一九三一年來上海,魯迅曾為他講解自己的作品並幫助他翻譯《中國小說史略》。回國後長期從事魯迅著作及中國文學的翻譯介紹工作。
〔2〕繪畫事指增田涉從上海攜帶中國畫回日本,在長崎被日本警察沒收一事。
〔3〕《改造》參〔3〕看340306②信注。《某君傳》,指增田涉作的《魯迅傳》,後載該刊一九三二年四月號。
〔4〕Gandhi即甘地。
〔5〕佐藤即佐藤春夫,〔4〕參看210829信注。他在《中央公論》(一九三二年一月號)發表的《<故鄉>譯後記》中稱魯迅的《故鄉》具有杜甫的詩情。
320116致增田涉拜啟:一月十日惠函奉悉。
《十字街頭》是左聯的人化名辦的刊物,恐怕不久就會被禁止的。評論《鐵流》的作者〔1〕底細不明。從他懂得俄文來推測,像是在蘇聯留過學的共產主義者。我的筆名是它音、阿二、佩韋、明瑟、白舌、遐觀etc。。〔2〕《域外小說集》發行於一九○七年或一九○八年,我與周作人還在日本東京。當時中國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譯的外國小說,文章確實很好,但誤譯很多。我們對此感到不滿,想加以糾正,才幹起來的,但大為失敗。第一集(印一千冊)賣了半年,總算賣掉二十冊。印第二集時,數量減少,隻印五百本,但最後也隻賣掉二十冊,就此告終。總之,在那年(一九○七或八年)開始,也就在那年結束,隻出了薄薄的兩集。餘書(幾乎全部是餘書)在上海和書店一起燒掉了。所以現存的便成珍本。但誰也沒有珍視它。至於內容,都是短篇:美國的愛倫。坡,俄國的迦爾〔洵3〕、安德烈夫,波蘭的顯克微支(HenrikSienkiewitL),法國的莫泊桑〔4〕,英國的王爾德等的作品,譯文很艱澀。
我想你還是到東京去寫作好,即使是胡亂寫寫也好,因為不亂寫就不能有所成就。等到有所成就以後,再把亂寫的東西改正就好了。日本的學者或文學家,來中國之前大抵抱有成見,來到中國後,害怕遇到和他的成見相抵觸的事實,就回避。這樣來等於不來,於是一輩子以亂寫告終。
對於我的表兄弟〔5〕的畫,不必還什麽禮。他在鄉下過著清閑日子,讓他畫幾張畫,並不費事。而且他恐怕已感到滿足,也許在藏於他心裏的自傳中,已經寫下"我的畫已傳到東瀛"了。
你即使到東京後,也請勿送什麽給Miss許,還是在文字上"問候"有味。她聽到我轉告時,一定會說"是嗎?真是多謝了!"就像對著電話筒頻頻施禮致意一樣。前幾天收到令尊的明信片,我因住在新舊曆混用的國度裏,連賀年片也沒有寄一張,祈代問候。令堂、令夫人和木實〔6〕君,也請致意。
魯迅頓首上一月十六夜增田仁兄〔1〕評論《鐵流》的作者指瞿秋白,他在《十字街頭》第二期(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發表《<鐵流>在巴黎》一文,署名Smakin。
〔2〕etc。英語:等等。
〔3〕迦爾洵(B。M。ΓаpШИН,1855--1888)俄國作家,著有短篇小說《紅花》等。
〔4〕莫泊桑(G。deMaupassant,1850--1893)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一生》、短篇小說《羊脂球》等。
〔5〕指酈荔臣(1881--1942),浙江紹興人,魯迅姨表兄弟。
〔6〕木實增田涉長女。
320413致內山完造〔1〕拜啟:四月二日惠函奉悉,早先我雖很想去日本小住,但現在感到不妥,決定還是作罷為好。第一,現在離開中國,什麽情況都無從了解,結果也就不能寫作了。第二,既是為了生活而寫作,就必定會變成"新聞記者"那樣,無論從那一方麵看都沒有好處。何況佐藤先生和增田兄大概也要為我的稿子多方奔走。這樣一個累贅到東京去,確實不好。依我看,日本還不是可以講真話的地方,一不小心,說不定還會連累你們。再說,倘若為了生活而去寫些迎合讀者的東西,那最後就要變成真正的"新聞記者"了。
你們的好意,深為感謝。由於不知道增田兄的地址,請代致意,特別是對佐藤先生,真不知用什麽語言才能表達自己的謝意。我於三周前回到原住處。周圍雖頗寂寞,但也無多大不便。不景氣當然也間接波及我們,不過先忍耐一下看,等到萬一炮彈再次飛來又要逃走時再說。
書店還是每天都去,不過已無什麽漫談〔2〕了。頗為寂寞。仁兄何時來上海?我熱切地盼望你能早日歸來。草草頓首魯迅呈〔四月十三日〕密斯許同具內山兄尊夫人也〔3〕請代為問〔4〕候,並向嘉吉兄和鬆藻女士致意。
注釋:
〔1〕內山完造(1885--1959)一九一三年來上海經售日本藥品,後開設內山書店。一九二七年開始與魯迅交往。著有記述中國見聞的隨筆集《活中國的姿態》、《上海漫語》等。
〔2〕漫談內山書店曾於一九二三年設立"文藝漫談會",並出版刊物《萬花鏡》。
〔3〕嘉吉即內山嘉吉,參看3〔1〕30419(日)信注。
〔4〕鬆藻即片山鬆藻,內山嘉吉夫人,原為內山完造的養女。
320427致內山完造拜啟:日前惠函收到,並已奉複,諒早已到達。北四川路也一天天熱鬧起來。不過先生老不回來,似乎漫談比戰爭還長,實可驚歎。
我仍每天閑著。頗受不景氣影響,但是也無大不了的事。唯一難辦的,是年輕的"阿媽"似也做起發戰爭財的夢來,竟從我這裏跑到bar〔1〕去了。因此,我得幫著燒飯。
常見到山本夫人〔2〕和增田兄嗎?倘見麵,請代致意,特別是嘉吉兄和鬆藻女士。
我想送點日本紙給俄國木刻家,請費神代買一些。紙名如下:西之內(白色)一百張鳥之子(白色)一百張又,我想就托紙鋪用掛號徑寄俄國會簡便些,所以將難寫的姓名地址一並奉上,請代貼一下。
我用紙交換木刻畫。不過畫會不會寄來,還是個問題。倘能來,則又可在夏天或秋天開個展覽會。
令夫人也在東京嗎?祈代問候。草草頓首魯迅啟上四月廿七夜鄔其山〔3〕兄許也致候。
海嬰尚不懂事,卻很淘氣了。
注釋:
〔1〕bar英語:小酒店。
〔2〕山本夫人即山本初枝,參看321107②(日)信注〔1〕。
〔3〕鄔其山內山完造的中文筆名,"內"字日語發音為"鄔其"。
320509致增田涉拜啟:五月一日惠函收到。我昨天也有一信奉上,因不明尊址,故托山本夫人轉交,不知你看到否?
節山〔1〕先生真不離本色。我覺得,日本人一成了中國迷,必然如此。但"滿洲國"並沒有孔孟之道,溥儀〔2〕也不是行王者仁政。我曾讀過他的白話作品,毫不感到有什麽了不起。
曼殊〔3〕和尚的日語非常好,我以為簡直像日本人一樣。
《古東多萬》〔4〕四月號已自山本夫人處得到。佐藤先生客氣,沒有全部拿出去,其實十幅完全複製了也好,因為三閑書屋總是要垮台的。
據鎌田〔5〕君說,山本〔6〕船長將返航日本,這樣,他的夫人就不能來上海了,這也是一件寂寞的事。
出上先〔7〕生在《文戰》寫了文章。看五月號《無產階級文學》刊有中國左聯的信,〔8〕對他批評得很厲害。
我們都好,北京之行已作罷。我依舊消磨時光,無成績可言。今後擬寫小說或中國文學史。
上海的刊物(《北鬥》、《文藝新聞》、《中國論壇》〔9〕),今天送到內山書店托寄,但沒有什麽好材料。草草頓首迅上五月九日增田兄幾下〔1〕節山鹽穀溫(1878--1962),號節山,日本中國文學研究家。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增田涉的老師。著有《中國文學概論》等。
〔2〕溥儀即愛新覺羅。溥儀(1906--1967),清代最後的皇帝。一九三二年在日本扶植下為偽滿洲國"執政"。
〔3〕曼殊原名蘇玄瑛(1884--1918),字子穀,法號曼殊,廣東中山人,生於日本,文學家。著作有《蘇曼殊全集》。
〔4〕《古東多萬》日本文藝月刊,佐藤春夫編輯。一九三一年九月創刊,東京日本書房出版。該刊一九三二年四月號曾轉載魯迅以三閑書屋名義自費出版的《梅斐爾德木刻士敏土之圖》中的《工廠》、《小紅旗》、《小組》等三幅木刻。
〔5〕鎌田即鎌田誠一(1905--1934),當時是內山書店職員。
〔6〕山本即山本正雄(?--1942),當時是日清汽船公司的船長,山本初枝的丈夫。
〔7〕出上即出上萬一郎,曾任《上海每日新聞》記者。他在《文戰》第九卷第二號(一九三二年二月)發表了《中國文壇的左翼文藝運動》一文。《文戰》,原名《文藝戰線》,日本左翼文學雜誌。一九二四年六月創刊,東京文藝戰線社出版。
〔8〕《無產階級文學》日本左翼文學月刊,江口渙編。一九三二年一月創刊,東京無產階級作家同盟出版。該刊於一九三二年五月號發表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對於<文戰>新謠言的來簡》。
〔9〕《中國論壇》即《ChinaForum》,綜合性英文周刊,美籍猶太人伊賽克創辦和編輯。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三日在上海創刊,出至第二十四期休刊。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複刊,改為中英文合刊不定期出版,一九三四年一月停刊。
320513致增田涉增田兄:五月七日惠函收到。我也在五日六日寄奉一函和刊物,未知到達否?目前上海較好的出版物一種也沒有。此次事件〔1〕,戰爭的勝敗,我這外行人不懂得。但在出版物方麵是打了敗仗。日本出版很多戰地通信,中國出版得很少,而且更乏味了。
你在《世界幽默全集》〔2〕中負責中國部分,這很好。但也是很大的難題。中國究竟有無"幽默"作品?似乎沒有。多是一些拙劣鄙野之類的東西。但也隻好選譯一點。所要的書,月底可寄上。《水滸》等也可由滬寄去。日本出售這類書,價錢貴得離奇,怕要比中國貴一倍。你擬采用我的兩篇,沒有問題,當然同意。
中國沒有幽默作家,大抵是諷刺作家。博人一笑的作品,漢代以來也有些,是否選入這全集?如要,我可選些給你,那是有點難譯的。
迄今為日本所介紹的中國文章,大抵是較輕鬆易懂的東西;堅實而有趣的作品,如陶潛的《閑情賦》之類,一點也沒有譯。能讀那類作品的漢學家,自己也寫難懂的漢文,不知是想給中國人讀,還是想嚇嚇日本人?我想這種前人未曾留意過的工作,是應該做的,但出版家怕也有難處。
此次上海炮火,商務印書館編輯人員的飯碗也打壞了約兩千個,因此舍弟明天要到外地找飯吃。
出上先生在《文戰》寫文章,看五月號的《無產階級文學》,對他批評得很厲害。
我本擬去北京,但終於作罷,照舊坐在這張舊桌子前麵。內山老板尚未回來。草草頓首隋洛文五月十三日〔1〕指上海一。二八事變。
〔2〕《世界幽默全集》佐藤春夫主編,日本改造社出版。該書第十二集為《中國篇》,其中收有魯迅的《阿Q正傳》和《幸福的家庭》,一九三三年出版。
320522致增田涉增田兄:五月十日惠函奉悉。前信我提到漢以來的"幽默",可以作罷。
今天托內山書店寄上小說八種。鬱達夫、張天翼兩君之作,我特為選入。近代的作品,隻選我的,似覺寂寞。這兩冊中,如有可取者,即選譯一些,如何?
昨天遇到內山老板,精神如前,又在對著書櫥整理什麽了。你送我的東西亦收到,贈品太好,使我不勝惶悚,並深為感謝。"玩具"已給"密斯"許收去,煙具尚在我手中,但缺乏相稱的桌子放它,有點為難。
小說的書款不必寄來,數目極微。托北新書局買書,我也不付現款。現金應盡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是積五十年之經驗所發明,盼望你也實行之。草草頓首洛文五月二十二日《水滸》四本第三回《魯智深大鬧五台山》,或可稱為"幽默"罷。
《鏡花緣》四本第二十二、二十三及三十三回,中國是以為可笑的,但日本習慣不同,未知如何?
《儒林外史》二本實在難譯。第十二回的《俠客虛設人頭會》(情節貫串到第十三回開始),或在十三回中也有可取之處。
《何典》一本近來當作滑稽本,頗有名聲,其實是"江南名士"式的滑稽,甚為淺薄。全書幾乎均以方言、俗語寫成,連中國北方人也費解。僅為了讓你看一看,知道中國還有這類書。
《達夫全集》第六卷一本《二詩人》中有很多挖苦人的話,但我覺得有點"幽默"。"模特兒"是王獨清與馬某。
《今古奇觀》二本記不起在裏麵看到過"幽默"的東西。
《老殘遊記》一本從第四回到第五回,我覺得似曾被認為是幽默的,但在中國卻是實事。
《小彼得》一本作者是最近出現的,被認為有滑稽的風格。例如《皮帶》,《稀鬆(可笑)的戀愛故事》。
320531致增田涉拜啟:五月二十一日惠函奉悉。看來我寄去的小說和你買的頗多重複,那些書毋須寄回,可由你處理,如送給同好。
關於漢以後的"幽默"作品,可作罷。既有些難懂,又不似"幽默",選進去反會造成不協調。
木實君的玉照看到了,實在像你。"恐怖主義"自當別論,從她抱著兩個玩偶看來,倒是個溫順的孩子。海嬰是連一件完整的玩具也沒有了。他對玩具的理論,是"看了拆掉"。
海嬰在避難中患了麻疹,又順利地自己好了。頃又患阿米巴赤痢,已注射七次,阿米巴雖早已滅亡,但肚瀉還未見好。我想最近就會痊愈的。
舍弟已任安徽大學教授。但中國近來沒有這麽容易吃飯的地方,竟來叫他去,其中必是因為有什麽危險之處。現在去固然去了,卻是準備了回來的旅費才去的,諒不久又將返滬。
我們托福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