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幾種報章,又對我大施攻擊,自然是人身攻擊,和前兩年"革命文學家"攻擊我之方法並同,不過這回是"罪孽深重,禍延"孩子,計海嬰生後隻半歲,而南北報章,加以嘲罵者已有六七次了。如此敵人,不足介意,所以我仍要從事譯作,再做一年。我並不笑你的"懦怯和沒出息",想望休息之心,我亦時時有之,不過一近旋渦,自然愈卷愈緊,或者且能卷入中心,握筆十年,所得的是疲勞與可笑的勝利與無進步,而又下台不得,殊可慨也。
蔡先生確是一個很念舊知的人,倘其北行,兄自不妨同去,但世事萬變,他此刻大約又未必去了罷。至於北京,刺戟也未必多於杭州,據我所見,則昔之稱為戰士者,今已蓄意險仄,或則氣息奄奄,甚至舉止言語,皆非常庸鄙可笑,與為伍則難堪,與戰鬥則不得,歸根結蒂,令人如陷泥坑中。但北方風景,是偉大的,倘不至於日見其荒涼,實較適於居住。
徐夫人〔3〕出典,我不知道,手頭又無書可查。以意度之,也許是男子而女名者。不知人名之中,可有徐負(負=婦),倘有,則大概便是此人了。
喬峰將上海情形告知北京,不知何意,他對我亦未言及此事。但常常慨歎保持飯碗之難,並言八道彎事情之多,一有事情,便呼令北去,動止兩難,至於失眠雲雲。今有此舉,豈有什麽決心乎。要之北京(尤其是八道彎)上海,情形大不相同,皇帝氣之積習,終必至於不能和洋場居民相安,因為目擊流離,漸失長治久安之念,一有壓迫,很容易視所謂"平安"者如敝屣也。
例如賣文生活,上海情形即大不同,流浪之徒,每較安居者為好。這也是去年"革命文學"所以興盛的原因。我因偶作梯子〔4〕,現已不能住在寓裏(但信寄寓中,此時〔5〕仍可收到),而譯稿每千字十元,卻已有人豫約去了,但後來之興衰,則自然仍當視實力和壓迫之度矣。
迅啟上三月二十七〔6〕夜書於或一屋頂房中斐君兄及小燕弟均此致候不另。
注釋:
〔1〕梯子之論據收信人回憶,當時他曾寫信告訴魯迅,有人議論魯迅自身尚無自由,卻參加發起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難免被人當作踏腳的"梯子"。
〔2〕左翼作家連盟即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文學團體。一九三○年三月在上海成立(並先後在北平、天津等地及日本東京設立分會),領導成員有魯迅、夏衍、馮雪峰、馮乃超、周揚等。一九三五年底自行解散。
〔3〕徐夫人戰國時趙國人,姓徐(一作陳),名夫人。《史記。刺客列傳》有"得趙人徐夫人匕首"的記載。
〔4〕不能住在寓裏魯迅參加發起組織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後,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呈請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等",因此於三月十九日離寓暫避,四月十九日返寓。
〔5〕譯稿指蘇聯雅柯夫列夫的中篇小說《十月》。魯迅譯本後於一九三三年二月由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編入《現代文藝叢書》。
〔6〕或一屋頂房中指魯迅當時避居的內山書店閣樓。
300412①致李秉中秉中兄:頃得由北平轉到惠函,〔1〕俱悉。《觀光紀遊》早收到,忘未裁答,歉甚歉甚。
〔《含秀居叢書》2〕中國似未曾有人介紹,亦不知刊行幾種,現在尚在刊行與〔3〕否。其《草木春秋》及《禪真後史》〔4,〕中國尚有而版甚劣,此叢書中者殆必根據舊印,想當較佳〔5〕。至於《鼓掌絕塵》,則從來未聞其名,恐此土早已佚失,明人此類小說,佚存於日本者聞頗不少也。
我仍碌碌,但身體尚健,差堪告慰耳。此後如惠書,寄"上海閘北、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周喬峰收轉",較妥。
迅啟上四月十二夜令夫人均此致候不另。
注釋:
〔1〕《觀光紀遊》日本岡千仞一八八四年遊曆中國時的日記,十卷,一八八五年自費鉛印。一九二九年七月十日李秉中自東京寄贈魯迅。
〔2〕《含秀居叢書》日本支那珍籍頒布會在會員內部發行的叢書名。當時已刊行小說《草木春秋》、《禪真後史》、《鼓掌絕塵》等數種。
〔3〕《草木春秋》小說,清代江洪著(署駟溪雲間子集撰),共五卷三十二回。
〔4〕《禪真後史》小說,係《禪真逸史》的續編,明代方汝浩著,共十集,六十回。
〔5〕《鼓掌絕塵》小說,題"古吳金木山人編,永興清心居士校",四集,四十回,首一卷,明版十二本。日本有《含秀居叢書》本。
300412②致方善境〔1〕善竟先生:蒙賜函及《新聲》〔2〕四期,頃已收到,謝謝!先生所作木刻,我以為是大可以發表的,至於木性未熟,則隻要刻得多了,便可了然。中國刻工,亦能刻圖,其器具及手法,似亦大可研究,以供參考。至於西洋木刻,其器具及刻法,似和中國大不相同,刀有多種,如鑿,刻時則臥腕也。
孫用先生未曾見過,不知其詳。通信處是"杭州郵局卜成中先生轉",我疑心兩者即是一人,就在郵局辦事的。《希望》〔3〕頃已寄去。
PK先生亦未見過,據朋友說,他名徐耘阡〔4〕,信寄"上海四馬路開明書店轉",大約便能收到。
LaSciencoProSeta〔5〕是日本文的雜誌,僅在題目之下,有這樣一行橫文,那兩個譯者,都是並不懂得世界語的。
先生前回見寄的幾個木刻〔6〕,因未有相當的地方(《奔流》停滯,《朝華》停刊),所以至今未曾發表。近日始將芥川龍之介〔7〕那一個,送到《文藝研究》〔8〕去了,俟印成後,當寄奉也。
迅啟上四月十二夜。
注釋:
〔1〕方善境筆名焦風,浙江鎮海人,世界語和拉丁化新文字工作者,木刻藝術愛好者。
〔2〕《新聲》文藝半月刊,《武漢日報》附刊之一,一九三○年二月十四創刊,共出十期。
〔3〕《希望》即《希望月刊》,漢口世界語學會會刊,一九三○年一月創刊,一九三二年八月停刊。
〔4〕徐耘阡(1907?--1937)浙江餘姚人。曾在開明書店、神州國光社任職,列名為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的發起人之一。
〔5〕La。ciencoProSeta世界語:無產者的科學。
〔6〕幾個木刻據收信人回憶,實為石刻,是三枚分別刻有芥川龍之介、高爾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像的石質圖章。
〔7〕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小說家。他的小說《羅生門》、《鼻子》曾由魯迅翻譯,後收入《現代日本小說集》。
〔8〕《文藝研究》季刊,魯迅編輯。上海大江書鋪出版,僅出一冊。版權頁署一九三○年二月十五日出版,實則脫期。其中有方善境作的石刻芥川龍之介像。
300420致鬱達夫達夫先生:〔1〕Gorki全集內容,價目,出版所,今鈔呈,此十六本已需約六十元矣,此後不知尚有多少本。
將此集翻入中國,也是一件事情,最好是一年中先出十本。此十本中,我知道已有兩種(四及五)有人在譯,如先生及我各肯認翻兩本,在我想必有書坊樂於承印也。
迅啟上四月二十日密斯王均此致候。
注釋:
〔1〕Gorki全集即高爾基全集,日本中村白葉等譯,東京改造社出版。
注釋:
〔1〕300427致胡弦胡弦先生:來信並稿收到。稿已轉交。
前次蒙寄之《賑災委員》,確曾收到看過,但未用。至於寄還之法,當初悉托北新,後來因其每有不寄者,於是皆由我自寄,掛號與否,卻無一定。現在寓中已無積壓之稿,則先生所投小說,必已寄出,但由北新抑由自己,是否掛號,則已經毫不記得了。所以實已無從清查,辦事紛紜,以致先生終於未曾收到此項稿件,實是抱歉之至。倘見察恕,不勝感荷,專此布複,即頌刻安。
魯迅四月廿七。
注釋:
〔1〕胡弦福建南安人。當時是上海複旦大學文科學生,著有小說《海葬》等。
300503致李秉中秉中兄:前蒙寄《鼓掌絕塵》,早收到;後又得四月十八日惠書,具悉。天南遯叟〔1〕係清末"新黨",頗和日人往來,亦曾遊日,但所紀載,以文酒伎樂之事為多,較之《觀光紀遊》之留意大事,相去遠矣。兄之關於《鼓掌絕塵》一文,因與信相連,讀後仍納信封中,友人之代為清理廢紙者,不遑細察,竟與他種信劄,同遭毀棄,以致無從奉璧,實不勝歉仄,尚希諒察為幸。
兄所問《大公報》副刊編輯人,和歌〔2〕入門之書籍及較好之日本史三事,我皆不知。至於國內文藝雜誌,則實尚無較可觀覽者。近來頗流行無產文學,出版物不立此為旗幟,世間便以為落伍,而作者殊寥寥。銷行頗多者,為《拓荒者》〔3〕,《現代小說》〔4〕,《大眾文藝》〔5〕,《萌芽》等,但禁止殆將不遠。《語絲》聞亦將以作者星散停刊雲。我於《仿徨》之後,未作小說,近常從事於翻譯,間有短評,涉及時事,而信口雌黃,頗招悔尤,倘不再自檢束,不久或將不能更居上海矣。
我於前年起,曾編《奔流》,已出十五本,現已停頓半年,似書店不願更印也,不知何意。
結婚之事,難言之矣,此中利弊,憶數年前於函中亦曾為兄道及。愛與結婚,確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愛與結婚,則又有他種大事,由此開端,此種大事,則為結婚之前,所未嚐想到或遇見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經(倘要結婚),無可如何者也。未婚之前,說亦不解,既解之後,----無可如何。
國內頗紛紜多事,簡直無從說起,生人箝口結舌,尚虞禍及,讀明末稗史,情形庶幾近之。
迅啟上五月三日令夫人〔6〕均此致候不另。
注釋:
〔1〕天南遯叟即王韜(1828--1897),別號天南遯叟,江蘇長洲(今吳縣)人,清末改良主義政治家。主要著作有《弢園文錄外編》。一八七九年遊曆日本,著《扶桑記遊》一書。
〔2〕和歌日本古典詩歌的一種。
〔3〕《拓荒者》文學月刊,蔣光慈編輯,一九三○年一月在上海創刊。第三期起成為"左聯"刊物之一,一九三○年五月出至第一卷第四、五期合刊後被國民黨當局查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