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不平靜,卻總是滋長起來,烙餅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來了。養老堂的人們更加交頭接耳,外麵隻聽得車馬行走聲,叔齊更加喜歡出門,雖然回來也不說什麽話,但那不安的神色,卻惹得伯夷也很難閑適了:他似乎覺得這碗平穩飯快要吃不穩。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裏,聽了一聽,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得通紅,嘴裏一陣一陣的噴著白蒸氣。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聲說,聲音有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願意這麽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愛的,看見兄弟著急,隻好把牙齒一咬,坐了起來,披上皮袍,在被窩裏慢吞吞的穿褲子。
"我剛要練拳,"叔齊等著,一麵說。"卻聽得外麵有人馬走動,連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總該有八十一人抬著罷,裏麵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後麵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伐紂了。現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麵的。看了一會,我就跑回來,不料我們養老堂的牆外就貼著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倆走出屋子,就覺得一陣冷氣,趕緊縮緊了身子。伯夷向來不大走動,一出大門,很看得有些新鮮。不幾步,叔齊就伸手向牆上一指,可真的貼著一張大告示(8):
"照得今殷王紂,乃用驛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逿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
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兩人看完之後,都不作聲,徑向大路走去。隻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泄不通。兩人在後麵說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須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諭,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麵。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肩著九旒雲罕旗(9),仿佛五色雲一樣。接著又是甲士,後麵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文武官員,簇擁著一位王爺,紫糖色臉,絡腮胡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威風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10)。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不提防叔齊卻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嚷起來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
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裏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嘩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
"且住!"
誰都知道這是薑太公(11)的聲音,豈敢不聽,便連忙停了刀,看著這也是白須白發,然而胖得圓圓的臉。
"義士呢。放他們去罷!"
武將們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帶上。一麵是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齊立正,舉手,之後就兩個挾一個,開正步向路旁走過去。民眾們也趕緊讓開道,放他們走到自己的背後去。
到得背後,甲士們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們倆的脊梁上一推。兩人隻叫得一聲"阿呀",蹌蹌踉踉的顛了周尺一丈(12)路遠近,這才撲通的倒在地麵上。叔齊還好,用手支著,隻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比較的有了年紀,腦袋又恰巧磕在石頭上,便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