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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殿上殿下的人們警醒。他們中的一個首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迭連驚叫起來;一個邁開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爭先恐後地擁上去了。有擠在後麵的,隻能從人脖子的空隙間向裏麵窺探。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燒。鼎裏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麵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後,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裏麵哪,唉唉唉!"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裏麵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裏。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後,妃子,老臣,以至太監之類,都放聲哭起來。但不久就陸續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胡地四顧,隻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後撈出來的是一團糟的白頭發和黑頭發;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隨乎是白胡須和黑胡須。此後又是一個頭骨。此後是三枝簪。

  直到鼎裏麵隻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須發,一盤簪。

  "咱們大王隻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嗬……。"老臣們都麵麵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隻得平心靜氣,去細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也無從分辨。王後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第三個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16)是很高的。"

  太監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可惜的是右額上卻並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說,"大王的後枕骨是這麽尖的麽?"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後枕骨……。"

  王後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來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並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隻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麽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於是也隻好重行歸並,作為疑案了。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麵打嗬欠,一麵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隻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裏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裏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麽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麵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並且漸漸近來了,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裏麵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後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隻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題為《眉間尺》。一九三二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現名。

  (2)眉間尺複仇的傳說,在相傳為魏曹丕所著的《列異傳》中有如下的記載:"幹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而成。劍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劍獻君,藏其雄者。謂其妻曰:'吾藏劍在南山之陰,北山之陽;鬆生石上,劍在其中矣。君若覺,殺我;爾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覺,殺幹將。妻後生男,名赤鼻,告之。赤鼻斫南山之鬆,不得劍;忽於屋柱中得之。楚王夢一人,眉廣三寸,辭欲報仇。購求甚急,乃逃朱興山中。遇客,欲為之報;乃刎首,將以奉楚王。客令鑊煮之,頭三日三夜跳不爛。王往觀之,客以雄劍倚擬王,王頭墮鑊中;客又自刎。三頭悉爛,不可分別,分葬之,名曰三王塚。"(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沉》本)又晉代幹寶《搜神記》卷十一也有內容大致相同的記載,而敘述較為細致,如眉間尺山中遇客一段說:"(楚)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我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於是屍乃仆。"(此外相傳為後漢趙曄所著的《楚王鑄劍記》,完全與《搜神記》所記相同。)

  (3)子時我國古代用十二地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記時,從夜裏十一點到次晨一點稱為子時。

  (4)王妃生下了一塊鐵清代陳元龍撰《格致鏡原》卷三十四引《列士傳》佚文:"楚王夫人於夏納涼,抱鐵柱,心有所感,遂懷孕,產一鐵;王命莫邪鑄為雙劍。"

  (5)井華水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井泉水《集解》:"汪穎曰:平旦第一汲,為井華水。"

  (6)雉堞城上排列如齒狀的矮牆,俗稱城垛。

  (7)勞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輕蔑、厭惡的意思。

  (8)丹田道家把人身臍下三寸的地方稱為丹田,據說這個部位受傷,可以致命。

  (9)蜜蜂的排衙蜜蜂早晚兩次群集蜂房外麵,就像朝見蜂王一般。這裏用來形容人群擁擠喧鬧。排衙,舊時衙署中下屬依次參謁長官的儀式。

  (10)放鬼債的資本作者在創作本篇數月後,曾在一篇雜感裏說,舊社會"有一種精神的資本家",慣用"同情"一類美好言辭作為"放債"的"資本",以求"報答"。參看《而已集·新時代的放債法》。

  (11)這裏和下文的歌,意思介於可解不可解之間。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給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說:"在《鑄劍》裏,我以為沒有什麽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裏麵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

  (12)侏儒形體矮小、專以滑稽笑謔供君王娛樂消遣的人,略似戲劇中的醜角。

  (13)宴之敖者作者虛擬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魯迅輯成《俟堂磚文雜集》一書,題記後用宴之敖者作為筆名,但以後即未再用。

  (14)汶汶鄉作者虛擬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獸炭古時豪富之家將木炭屑做成各種獸形的一種燃料。東晉裴啟《語林》有如下記載:"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狀。羊[王秀]驕豪,乃搗小炭為屑,以物和之,作獸形。後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溫酒;火熱既猛,獸皆開口,向人赫然。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據魯迅輯《古小說鉤沉》本)(16)龍準指帝王的鼻子。準,鼻子。

  (17)本篇最初發表時未署寫作日期。現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時補記。據《魯迅日記》,本篇完成時間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出關(1)老子(2)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3)"先生,孔丘又來了!"他的學生庚桑楚(4),不耐煩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

  "請……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您怎麽樣?所有這裏的藏書,都看過了罷?"

  "都看過了。不過……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嗬。還是'道'的難以說明白呢?"

  "你還算運氣的哩,"老子說,"沒有遇著能幹的主子。六經這玩藝兒,隻是先王的陳跡呀。那裏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白[兒鳥]們隻要瞧著,眼珠子動也不動,然而自然有孕;蟲呢,雄的在上風叫,雌的在下風應,自然有孕;類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隻要得了道,什麽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麽都不行。"(5)孔子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亡魂失魄的坐著,恰如一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6)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7)上;冉有(8)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不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歎一口氣,有些頹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記起一件事情來,"哦,孔丘送我的一隻雁鵝(9),不是曬了臘鵝了嗎?你蒸蒸吃去罷。我橫豎沒有牙齒,咬不動。"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靜下來,合了眼。圖書館裏很寂靜。隻聽得竹竿子碰著屋簷響,這是庚桑楚在取掛在簷下的臘鵝。

  一過就是三個月。老子仍舊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來了哩!"他的學生庚桑楚,詫異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他不是長久沒來了嗎?這的來,不知道是怎的?……

  "請……老子照例隻說了這一個字。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麵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長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裏用功罷?"

  "那裏那裏,"孔子謙虛的說。"沒有出門,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塗口水;細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裏了,這怎麽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鍾,孔子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麵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著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著"是是",上了車,拱著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著手,說。"話說的很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歎一口氣,有些頹唐的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應該走了。"(10)"這為什麽呢?"庚桑楚大吃一驚,好像遇著了晴天的霹靂。

  "孔丘已經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夠明白他的底細的,隻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那麽,不正是同道了嗎?還走什麽呢?"

  "不,"老子擺一擺手,"我們還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雙鞋子罷,我的是走流沙(11),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嗬!"

  "你在我這裏學了這許多年,還是這麽老實,"老子笑了起來,"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換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後就不再來,也再不叫我先生,隻叫我老頭子,背地裏還要玩花樣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會錯的……

  "不,開頭也常常看錯。"

  "那麽,"庚桑楚想了一想,"我們就和他幹一下……

  老子又笑了起來,向庚桑楚張開嘴:

  "你看:我牙齒還有嗎?"他問。

  "沒有了。"庚桑楚回答說。

  "舌頭還在嗎?"

  "在的。"

  "懂了沒有?"

  "先生的意思是說:硬的早掉,軟的卻在嗎?"(12)"你說的對。我看你也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罷。但先給我的那匹青牛(13)刷一下,鞍韉曬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騎的。"

  老子到了函穀關(14),沒有直走通到關口的大道,卻把青牛一勒,轉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繞著。他想爬城。城牆倒並不高,隻要站在牛背上,將身一聳,是勉強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裏,卻沒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機,無奈這時魯般和墨翟(15)還都沒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玩意。總而言之:他用盡哲學的腦筋,隻是一個沒有法。

  然而他更料不到當他彎進岔路的時候,已經給探子望見,立刻去報告了關官。所以繞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馬就從後麵追來了。那個探子躍馬當先,其次是關官,就是關尹喜(16),還帶著四個巡警和兩個簽子手(17)。

  "站住!"幾個人大叫著。

  老子連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一段呆木頭。

  "阿呀!"關官一衝上前,看見了老子的臉,就驚叫了一聲,即刻滾鞍下馬,打著拱,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聃館長。這真是萬想不到的。"

  老子也趕緊爬下牛背來,細著眼睛,看了那人一看,含含胡胡的說,"我記性壞……

  "自然,自然,先生是忘記了的。我是關尹喜,先前因為上圖書館去查《稅收精義》,曾經拜訪過先生……

  這時簽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韉,又用簽子刺一個洞,伸進指頭去掏了一下,一聲不響,橛著嘴走開了。

  "先生在城圈邊溜溜?"關尹喜問。

  "不,我想出去,換換新鮮空氣……

  "那很好!那好極了!現在誰都講衛生,衛生是頂要緊的。不過機會難得,我們要請先生到關上去住幾天,聽聽先生的教訓……

  老子還沒有回答,四個巡警就一擁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簽子手用簽子在牛P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開腳步,一同向關口跑去了。

  到得關上,立刻開了大廳來招待他。這大廳就是城樓的中一間,臨窗一望,隻見外麵全是黃土的平原,愈遠愈低;天色蒼蒼,真是好空氣。這雄關就高踞峻阪之上,門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間一條車道,好像在峭壁之間。實在是隻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18)。

  大家喝過開水,再吃餑餑。讓老子休息一會之後,關尹喜就提議要他講學了。老子早知道這是免不掉的,就滿口答應。於是轟轟了一陣,屋裏逐漸坐滿了聽講的人們。同來的八人之外,還有四個巡警,兩個簽子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有幾個還帶著筆,刀,木劄(19),預備抄講義。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胡子裏麵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著耳朵聽。隻聽得他慢慢的說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大家彼此麵麵相覷,沒有抄。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接著說,"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簽子手打了一個大嗬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劄,都從手裏落在席子上麵了。

  老子仿佛並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了一點。然而他沒有牙齒,發音不清,打著陝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麽"[口而]":大家還是聽不懂。可是時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為麵子起見,人們隻好熬著,但後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待到講到"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

  "[口而],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裏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裏,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麵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賬房說。(21)"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口宛]。阿是?"書記先生道。(22)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麵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裏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麵前的一大堆木劄,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著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劄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裏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麵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裏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隻能有十個了。(23)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阪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發,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隻有黃塵滾滾,什麽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麽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裏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劄來,翻著,說。

  "字倒寫得還幹淨。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教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劄,說。

  "哈哈哈!……我真隻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麽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麽大半天受罪……

  "這可隻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尹喜笑道。"他那裏會有戀愛故事呢?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戀愛。"

  "您怎麽知道?"書記詫異的問。

  "這也隻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家夥真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隻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裏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在隻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醜,就眼睛甜膩膩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那裏去,去幹什麽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尹喜冷冷的說。"看他走得到。外麵不但沒有鹽,麵,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後來還要回到我們這裏來的。"

  "那麽,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隻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牢騷,鬧脾氣的。"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書記搖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麽,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尹喜向門外一看,隻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閑談。

  "呆站在這裏幹什麽?"他吆喝道。"黃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裏的人們,也不再說什麽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劄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關於這篇小說,可參看《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

  (2)老子春秋時楚國人,我國古代思想家,道家學派的創始者。《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辶酋]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辶酋]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關於老聃其人其書的時代,孔丘曾否見過老聃,近代學者的看法不一。現存《老子》(一名《道德經》),分《道經》、《德經》上下兩篇,是戰國時人編纂的傳為老聃的言論集。

  (3)關於老聃接見孔丘時的情形,《莊子·田子方》中記有如下的傳說:"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而幹,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倔)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慹然,晉代司馬彪注:"不動貌。"

  (4)庚桑楚老聃弟子。《莊子·庚桑楚》中說:"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據司馬彪注,"役"就是門徒、弟子。

  (5)關於孔丘兩次見老聃的傳說,《莊子·天運》中有如下的描寫:"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幹)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金句]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兒鳥]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驛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複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按關於上文中所說的"類",《山海經·南山經》中有如下記載:"亶爰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細要",指細腰蜂,即蜾蠃。我國有些古書中誤認蜾蠃純雌無雄,隻有捕捉螟蛉來使它化為己子;所以小說中譯原句為"細腰蜂兒化別個"。風化,舊說是獸類雌雄相誘而化育的意思。

  (6)圖書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老子曾作周室"守藏室之史",司馬貞《索隱》:"藏室史乃周藏書室之史也。"藏書室是古代帝王收藏圖書文獻的地方;史,古代真管圖書、記事、曆象的史官。

  (7)橫板古稱為"軾",即設置車廂前端供乘車者憑倚的橫木。古人在車上用俯首憑軾表示敬禮。

  (8)冉有名求,春秋時魯國人,孔丘弟子。《論語·子路》有"子適衛,冉有仆"的記載;宋代朱熹注:"仆,禦車也。"

  (9)雁鵝古代士大夫初相見時,用雁作為禮物。《儀禮·士相見禮》:"下大夫相見以雁。"清代王引之以為雁鵝即鵝(見《經義述聞》)。

  (10)關於老聃西出函穀的原因,作者在《〈出關〉的"關"》中說,是為了孔丘的幾句話,又說,這是依據章太炎的意見;現摘錄章著《諸子學略說》中有關一節於下:"老子以其權術授之孔子,而征藏故書,亦悉為孔子詐取。孔子之權術,乃有過於老子者。孔學本出於老,以儒道之形式有異,不欲崇奉以為本師;而懼老子發其覆也,於是說老子曰:'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原注:意謂己述六經,學皆出於老子,吾書先成,子名將奪,無可如何也。)老子膽怯,不得不曲從其請。逢蒙殺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舉發,而孔氏之徒遍布東夏,吾言朝出,首領可以夕斷。於是西出函穀,知秦地之無儒,而孔氏之無如我何,則始著《道德經》,以發其覆。借令其書早出,則老子必不免於殺身,如少正卯在魯,與孔子並,孔子之門,三盈三虛,猶以爭名致戮,而況老子之陵駕其上者乎?(見一九○六年《國粹學報》第二年第四冊)按章太炎的這種說法,隻是一種推測,魯迅在《〈出關〉的"關"》中曾說,"我也並不信為一定的事實"。

  (11)流沙古代指我國西北的沙漠地區。《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裴[馬因]《集解》引劉向《列仙傳》說:"老子西遊,……(關令尹喜)與老子俱之流沙之西。"

  (12)老聃和庚桑楚的這一段對話,是根據劉向《說苑·敬慎》中所載老聃和常樅的一段問答:"常樅有疾,老子往問焉,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老子曰:'亡。'常樅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邪;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邪?'常樅曰:'然。'"常樅,相傳為老聃之師。

  (13)關於老聃騎青牛的傳說,《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列異傳》說:"老子西遊,關令尹喜望見其有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

  (14)函穀關在今河南靈寶縣東北,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穀;關城在穀中,戰國時秦國所置。

  (15)魯般和墨翟參看本書《非攻》及其有關的注。

  (16)關尹喜相傳為函穀關關尹。按《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並未敘明關吏姓名;"喜"字應是動詞,漢代人認為人名,所以稱為關尹喜。《莊子·天下》稱關尹、老聃二人為"古之博大真人";《呂氏春秋·不二》也有"老耽(聃)貴柔……關尹貴清"的話。

  (17)簽子手舊時稱關卡上持鐵簽查驗貨物的人。

  (18)一丸泥就可以封住形容函穀關的形勢險要,用少數兵力即可扼守的意思。"丸泥",見《後漢書·隗囂傳》中王元對隗囂說的話:"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穀關。"按我國古時用泥丸封緘木簡,所以王元有丸泥封關的譬喻。

  (19)筆、刀、木劄我國古代還沒有紙的時候,記事是用筆點漆寫在竹簡或木劄上,寫錯了就用刀削去,因而同時用這三種工具。

  (20)自"道可道"至"眾妙之門",連成一段,是《老子》全書開始的一章。下文"聖人之道,為而不爭",是全書最末一句。"無為而無不為",是第四十八章中的一句。

  (21)這句話間雜著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說些什麽,我簡直聽不懂!

  (22)這是蘇州方言,意思是:還是你自己寫出來吧。寫了出來,總算不白白地瞎說一場。是吧?

  (23)這裏說的"優待"老作家和下文的"提拔新作家",是解放前出版商為了對作家進行剝削常用的一種欺騙宣傳,這裏信筆予以諷刺。

  §§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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