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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山並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禦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

  午後,國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興,待到用過午膳,簡直現出怒容來。

  "唉唉!無聊!"他打一個大嗬欠之後,高聲說。上自王後,下至弄臣,看見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12)的打諢,王是早已聽厭的了;近來便是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戲,也都看得毫無意味。他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偷空在宮外閑遊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宮裏麵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事臨頭了,一個嚇得麵如土色;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國王的麵前,俯伏著,說道:

  "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什麽?!"王說。他的話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裏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於玩把戲,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後,下至弄臣,個個喜形於色。他們都願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隻要能挨到傳了進來的時候就好了。

  並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後麵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麵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夥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麽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長汶汶鄉(14)。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15)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並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麵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鬆,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麵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麽話,隨即將手一鬆,隻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後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後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裏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湧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似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麵又滴溜溜自己翻筋鬥,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遊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麵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於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麵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這樣的有十餘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遊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遊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鬥之後,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裏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裏,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湧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麽也看不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他正在鼎底裏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裏。"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隻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麵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隻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裏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麵,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湧,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麵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隻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麵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麽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麵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麵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怦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裏麵四處亂滾,後來隻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麵向天,沉到水底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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