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嬰六歲了。這孩子生性活潑,歡蹦亂跳的十分惹人喜愛。他跑到書房裏,看到爸爸正在寫字,悄悄地走過去,小手在那毛筆杆頂端一拍,紙上立刻出現一大塊黑黑的墨跡,然後站在旁邊看著爸爸,咯咯咯地笑起來。這一頁作廢了,算是白寫了。魯迅愛惜他心血澆鑄的文章,但他並不生氣也不發怒,放下毛筆,說:“唔,你真可惡。”
海嬰飛快地跑了。魯迅看著孩子跑去的樣子,欣喜的臉上堆滿了笑紋。平時,海嬰站在椅子上,拿起筆來亂塗。魯迅也不生氣。魯迅是很愛惜物品的,有時買東西回來,將包裝紙攤平疊好,將紮包繩子卷成一束,存放起來留需要時用。然而,對海嬰卻十分寬容,孩子無論什麽時候要紙,魯迅都會滿足他,任其亂塗亂畫。許廣平看見了覺得太可惜,認為小孩子無知,應該給他講清楚,告訴他不要隨便糟蹋東西。可是,魯迅說,要珍惜兒童的求得心情。魯迅以自己小時候的經驗教訓為鑒,總是設法滿足孩子的要求。
為了不影響魯迅的寫作和工作,許廣平總是看著孩子不讓孩子打擾他。然而,這並不容易,她要察言觀色,要看魯迅此刻是不是正在忙正在做著急事,還要看孩子是不是玩到可以適可而止。如果魯迅此刻不是特別忙,正想和孩子親一親玩一玩,那就不能把孩子叫開;如果海嬰很需要爸爸,跟爸爸玩得正熱火的時刻,也不能硬把孩子拉走。如果沒有看出魯迅正在忙正在做急事,而以為他們父子正玩得歡暢,沒有能夠及時把孩子領走,浪費了魯迅的寶貴時間,許廣平心裏卻感到愧疚沒盡到責任。有時候,魯迅和兒子玩得挺高興的,許廣平不敢打斷他們的興致,可是等到孩子玩夠以後跑了,魯迅又覺得和孩子周旋得太久,馬上又得搶回失去的時間。這時候,許廣平也會覺得沒有適時把孩子帶去玩,心裏也是不大舒服的。
過了一會兒,海嬰在媽媽沒注意的時候又跑了回來,把一個小皮球扔到寫字台上去,將魯迅剛剛寫的一頁又打得墨黑一片。魯迅拿起兩張報紙卷成一個圓筒,照孩子的P股上打了兩下,非常嚴肅地說:“你怎麽這樣可惡!”
“爸爸,我再也不敢了!”
魯迅看著孩子委屈害怕之狀,馬上心軟下來,臉色也由嚴肅而變得溫和。海嬰見爸爸臉色陰轉晴,立刻就膽子大起來,一把就將那報紙筒搶了過去,三下兩下就將紙筒打開來說:“讓我看看,這裏麵有什麽東西?”
孩子要看看報紙筒裏卷著什麽東西來打他,打開來一看卻是一個空的紙筒。孩子的天真好奇的探索精神,逗得魯迅開心地大笑起來。海嬰看見爸爸笑了,膽子就更大起來,一下子撲到爸爸身上去,跟爸爸擠坐在一個椅子裏,又看到桌子上有幾塊糖和餅幹,便伸出一雙小手抓過來。於是,魯迅幹脆往藤椅後背上一靠,將孩子抱起放在膝蓋上,看著兒子頑皮可愛的樣子。小海嬰騎在爸爸的腿上,很高興地吃著餅幹和糖果,向爸爸提出了問題:“爸爸為什麽要打兒子?”
“因為兒子淘氣不聽話。”
“我做爸爸的時候不要打兒子。”
“如果兒子壞得很,你怎麽辦呢?”
“好好地教他,買些東西給他吃。”
魯迅被兒子天真的話語逗笑了。這孩子,要用吃的東西感化不聽話的孩子,這似乎是打了左臉再給右臉的邏輯。
海嬰又轉到另外的話題。
“爸爸,你是誰養出來的呢?”
“是我的爸爸、媽媽養出來的。”
“你的爸爸、媽媽是誰養出來的呢?”
“是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養出來的。”
“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一直到從前,最早的時候,人是從哪裏來的呢?”
魯迅明白了,孩子刨根問底是想知道人是從哪裏來的。追朔到了物種起源,怎麽給孩子說呢?隻能簡單地回答:“從子——單細胞來的。”
“沒有子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呢?”
這可沒辦法回答了。這個問題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況且即使深入淺出地講,六歲的孩子也不可能理解。所以隻好告訴他:“等你長大上學了,學校的老師會告訴你的。”
父子倆在藤椅上擠著坐累了,便一塊兒躺到床上繼續聊。
“爸爸,人為什麽會死呢?”
“人老了,生病治不好了,就死了。”
“是不是你先死,媽媽第二,我最後呢?”
“是的。”
“你如果死了,這些書怎麽辦呢?”
“我死了,這些書都送給你好嗎?”
“這許多書,我哪兒能看得完呢?有些書,我不要看了怎麽辦呢?”
“那你就送給別人,好不好?”
“好的。”
“爸爸,你如果死了,那些衣服怎麽辦呢?”
“留到你長大了穿好不好?”
“好的。”
小孩子的問話挺有趣兒的。海嬰玩累了,躺在床上睡著了。魯迅給孩子蓋好被,輕輕地離開床邊,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看。他走到寫字台旁,在藤椅上坐下,又回過頭來看看。看著兒子睡熟了的紅撲撲胖乎乎的臉,驀地一首詩來到腦際。於是,他揮毫寫下四句: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