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12月,一天晚上,柔石來到馮雪峰的寓所。
柔石前不久來到上海,在景雲裏找到一處住宅,剛好離魯迅的寓所不遠,因而他便經常往魯迅那裏跑,並且兩人很快就成了親密的朋友。在魯迅的指導和支持下,他參加了《語絲》周刊的編輯工作,並於上月創辦文學團體朝華社(又作朝花社),正在從事革命進步的文學活動。日前,他得知馮雪峰也來到上海,便趕快跑過來拜訪。柔石是浙江寧海人,馮雪峰是浙江義烏人,兩人是浙江第一師範讀書時的同學,並且那時都是杭州青年文學團體晨光社的社員,因此,兩個同鄉校友在上海相見,格外親切,有許多話。
“雪峰,你怎麽也想起到上海來啦?”
“嗐,甭提啦!”馮雪峰歎口氣說,“本來我在家鄉中學教書,還不是因為搞文學社團,就被國民黨浙江省政府通緝。聽說這裏文學社團很多,搞得紅紅火火的?”
“是啊,最近,在魯迅先生的支持和參與下,我和幾個朋友創辦了一個朝華社,編輯出版文藝期刊《朝花旬刊》,介紹外國文學和版畫藝術。”柔石很快樂而興致勃勃地說。
“魯迅先生現在還講課嗎?前幾年,我在北京大學聽過幾次他的講課。他講課旁征博引、舉一反三,深透而且生動,讓人聽了很受啟發,每次都有很大收獲。”馮雪峰說。
“魯迅先生到上海以後不再講課了,不過演講還是有的。我雖然沒有聽過他的講課和演講,但是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裏,親耳聆聽他對無產階級文藝思想和文學創作的見解,聽了那些廣博的知識、精辟的分析,確實深受啟發,受益匪淺。”柔石滔滔不絕地談起他和魯迅的接觸與友誼,以及這些日子從魯迅那裏所得到的巨大教益,臉上漾溢著自然的欣喜和純真的笑容。看那樣子,魯迅簡直就是他的一位慈愛的塾師,聽那話語,魯迅對他就像父親對待孩子般的愛護。說著,他突然興奮地看著馮雪峰說:“對了,魯迅先生還談到過你呢!”
“談到過我?”馮雪峰驚喜地瞪大眼睛看著柔石,“我和他並不相識呀!”
“魯迅先生從《奔流》雜誌上看到了你翻譯蘇聯的《文藝政策》,也看過你以前翻譯的幾本關於蘇聯的文學和戲劇的書,他認為這種介紹對中國文藝界是有好處的。”
馮雪峰一向很崇敬魯迅,聽說魯迅看了他的譯文而且有很好的評價,心裏十分感動。又從柔石的談話中得知,魯迅先生對青年誠摯熱情,平易近人,馮雪峰便產生了一種衝動,恨不得馬上就去見魯迅,也親耳聆聽他的教誨。不料,就在此時,柔石又接著說:“不過,魯迅先生對你那篇《革命與知識階級》的文章曾經很反感。那時候,創造社正在和魯迅先生展開一場論爭,魯迅說:‘這個人,大概也是創造社一派的!’我向魯迅先生解釋,你這篇文章的主旨是在批評創造社的小集團主義,魯迅以後也就沒有再說什麽了。”
“唔。”馮雪峰剛才心中那熱烈的衝動涼下來。他想起,《文藝政策》一書中有對宗派主義的正確的批評,那時他受到這本書的影響,認為創造社存在著宗派主義,但同時也受到這本書中討論文藝政策發言記錄機械論者的影響,機械地把魯迅先生派定為所謂“同路人”。在那篇《革命與知識階級》文章中雖然批評了創造社,並且目的在替魯迅先生辯護,但由於沒有真正認識中國社會和中國革命,結果在創造社攻擊魯迅的情況下反而幫了倒忙,所不同的是,創造社直接攻擊魯迅“不革命”甚至“反革命”,而他在那篇文章中隻是消極地替魯迅辯護,卻說魯迅隻是不革命,但對於革命是無害的。當時,沒有認識到魯迅的戰鬥和工作的巨大的革命意義,在那篇文章中沒有明確承認魯迅對於革命的積極作用和價值。馮雪峰想起這些,覺得自己實在是太輕浮太膚淺,覺得很慚愧很內疚,無法去麵對魯迅先生。
過了兩天,柔石又來看馮雪峰,給他帶來一本日文本《唯物辯證法》。柔石說:“這是魯迅先生送給你的。魯迅先生買重複了,退給書店也麻煩,他讓我送給你,也省得你再買了。”
馮雪峰接過書來,心裏湧上一股熱流。
“雪峰,去見見魯迅先生吧,以後也好從他那裏得到教導和幫助。”柔石像約自己的朋友去見他的塾師或慈父一樣對馮雪峰說。
說實在的,馮雪峰很渴望見到魯迅。最近,他正在從日文譯本轉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碰到了一些疑難問題,正愁沒有地方可以求教,知道魯迅也在從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翻譯工作,如果得到魯迅先生的指教,那是再好不過了。而且,他正在編輯一套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翻譯叢書《科學的藝術論叢書》,也可以向魯迅先生請教並邀請魯迅譯稿。於是,他便回答:“我倒很想去見魯迅的!”
“那還猶豫什麽?走吧,你跟我一起去見魯迅先生!”柔石拉著馮雪峰就往外走。
柔石和馮雪峰一起來到魯迅的寓所。馮雪峰帶了一本普列漢諾夫著《藝術與社會生活》日文譯本,還帶了一本蔡特金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德文原文,向魯迅請教了一些疑難問題。初次見麵,魯迅的話不多。第二次見麵,馮雪峰自己去的,提出請魯迅翻譯普列漢諾夫的幾篇關於藝術起源的通信體論文等,以便編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翻譯叢書《科學的藝術論叢書》裏。魯迅欣然答應了。
後來,柔石替馮雪峰也在那附近找到一處房子,馮雪峰便搬了過去。住的近了,馮雪峰到魯迅寓所的次數就多起來,談話就一次比一次多,交談的內容也越來越廣泛,常常談一兩個小時甚至三四個小時。魯迅和馮雪峰逐漸建立起深厚的友誼,並為《科學的藝術論叢書》翻譯了普列漢諾夫著的《藝術論》、盧那卡爾斯基著的《文藝與批評》等。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