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軍政府都督王金發委任周樹人任紹興師範學校校長,並給辦學經費二百元。周樹人請範愛農來做教務長兼教員。周家與師範學校相距不到一裏路,辦公完畢之後,範愛農便徑直走來找周樹人聊天。他們談的無非是批評那些“呆蟲”的話,老太太在後房聽了有時不免獨自笑。直到夜晚十點多,範愛農才打了燈籠回學校去。他又做事又教書很勤快,周樹人很佩服,但許多人不喜歡他。
範愛農之所以不受人喜歡甚至時而還受到社會欺壓,其根源在於他性格和行為與中國社會勢力和習慣格格不入,這一點早在他去日本留學時的行為就已經表現出來。那時候,一般到日本去留學的學生,大都選擇那種入學後可以拿到官費、在校學習不難拿到畢業證、畢業後說起來資格很響亮的學校,而畢業後或回國後又容易找到較好的職業。可是,範愛農則不然,他卻選擇了一個私立的物理學校,不僅不容易升級和畢業,而且因為是私立的,沒有大學、專門的字樣,回國以後,資格就不及別的學校那麽響亮,當然找職業也就很難。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做事的舉動行為和中國的社會勢利和習慣多麽不相吻合。他的性格和為人處事,在很勢利的社會裏謀生,是行不通很吃虧的。雖然他待人很好,但社會不歡迎他。他自己也覺得受到冷遇,臉麵上總是冷冷的不高興的樣子,總是流露出一種渺視一切的目光。
範愛農頭上還是戴著那頂氈帽,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布袍子,腳上穿著一雙布底布麵的鞋,像是一個賣漁人的樣子。他到都督王金發那裏,常常用手摸摸都督的光頭,用鈍滯的聲音叫一聲:“啊,金發大哥!”這時,都督自然很窘,畢竟現在人家已經是紹興軍政府的都督,不是從前可以隨便開玩笑的時候了。可見他為人處事行為十分缺乏檢點。
一天,一個學生來找周樹人,慷慨激昂地說:“王金發他們還是不行,我們要辦一種報紙來監督他們。發起人,我們想借用先生的名字,還有一個是陳子英,另一個是孫德清。為社會,我們知道先生是不會推卻的。”
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周樹人答應了。
民國元年年初,1912年1月3日,《越鐸日報》創刊了。這份報紙創刊伊始,便罵軍政府人員,之後,便罵都督及其親戚、同鄉、姨太太。
《越鐸日報》罵了十幾天,就有消息傳來,都督生氣了,說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聽了這個消息,周樹人的母親可急壞了,叮囑兒子不要再出去了。但是,周樹人照常出去活動,而且寫信去要辦學經費,又取來了二百元。不過,王金發似乎有些怒意,傳來命令說:不要再來要了,沒有了!
這時,範愛農得到消息說,所說的“詐缺並不是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一筆給報館的錢。原來,報紙罵了幾天之後,王金發派人給報館送了五百元,報館的少年們研究之後把錢留下了,算王金發作為報館的股東,但是股東不好是照樣要挨罵的。
周樹人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果然是真的。他略說了幾句不該收王金發的錢的話,一名會計馬上不高興地質問:“報館為什麽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麽?”
周樹人沒有再說什麽。明擺著,他如果再說下去的話,那些不懂世故的少年學生就會斥責他: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做出犧牲。說不定明天還會在報紙上說周樹人如何怕死,如何被王金發嚇得發抖呢。
事有湊巧,正在此時,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已在南京成立,蔡孑民任教育部長。許壽裳從南京來信,請周樹人速往南京。範愛農也很讚成,但頗有些淒涼地說:“這裏住不得,你就快去吧!”
於是,周樹人到都督府辭了職,準備起身到南京去。
紹興軍政府對學校本來就不重視,加之學生辦報館惹下一些事,周樹人離開紹興師範學校以後,大約兩三個星期,王金發的一群兵便搗毀了報館。當時,陳子英在鄉下,沒事;孫德清腿被剌了一刀,在盛怒之下拍了一張照片,到各處去宣傳軍政府的橫暴。過了不久,範愛農受到一些同事的反對,被孔教會會長、新任校長傅力臣給除去職務,一些學生受那些反對他的同事的利用,把他的行李從學校裏扔了出來。
範愛農失業後,什麽事情也找不到,因為大家都討厭他。他景況十分窮困淒苦,但還愛喝酒,起初是朋友請他,但在朋友處寄食或靠朋友幫助總不是長久之計。雖然還有幾個後來認識的年青人,但大家也都不愛聽他那些牢騷話。於是,他便很少再和朋友來往,在紹興、杭州四處飄泊。這時,他盼望著周樹人的來信,心想:也許明天會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周樹人叫我去做事的。其實,這段時間,周樹人已從南京移到北京,也想為範愛農找一點兒事做,然而一時沒有能夠找到。
有一天,範愛農接受幾個朋友之約去看戲,回來時下著大雨,已經是後半夜了,他喝得醉熏熏的,要到船舷上去撒尿,不料落水而死。他是失足落水的呢,還是自己跳下去的,無法知道。後來,人們在菱場找到了他的屍體。
周樹人聞知範愛農死的消息,獨坐在北京的紹興會館裏十分悲痛,作了三首詩追悼他,後來在《民興日報》上發表。其中一首:風雨飄搖日,餘懷範愛農,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周樹人解釋說:“我於愛農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釋然。昨忽成詩三章,隨手寫之,而忽將雞蟲做入,真是奇絕妙絕,辟曆一聲……”雞蟲二字,和傳說到紹興師範學校指揮學生驅逐範愛農的國民黨官員名字諧音。這件事,使周樹人第一次看到青年並不一律都頭腦清楚,有一部分青年人也實在是糊塗,即那些受人利用而驅逐範愛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