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幽默”大走鴻運的時候,《論語》以外,也是開口幽默,閉口幽默,這人是幽默家,那人也是幽默家。不料今年就大塌其台,這不對,那又不對,一切罪惡,全歸幽默,甚至於比之文場的醜腳。罵幽默竟好像是洗澡,隻要來一下,自己就會幹淨似的了。
倘若真的是“天地大戲場”,那麽,文場上當然也一定有醜腳——然而也一定有黑頭。醜腳唱著醜腳戲,是很平常的,黑頭改唱了醜腳戲,那就怪得很,但大戲場上卻有時真 會有這等事。這就使直心眼人跟著歪心眼人嘲罵,熱情人憤怒,脆情人心酸。為的是唱得不內行,不招人笑嗎?並不是的,他比真的醜腳還可笑。
那憤怒和心酸,為的是黑頭改唱了醜腳之後,事情還沒有完。串戲總得有幾個腳色:生,旦,末,醜,淨,還有黑頭。要不然,這戲也唱不久。為了一種原因,黑頭隻得改唱 醜腳的時候,照成例,是一定醜腳倒來改唱黑頭的。不但唱工,單是黑頭涎臉扮醜腳,醜腳挺胸學黑頭,戲場上隻見白鼻子的和黑臉孔的醜腳多起來,也就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滑稽而已,並非幽默。或人曰:“中國無幽默。”這正是一個注腳。
更可歎的是被諡為“幽默大師”的林先生,竟也在《自由談》上引了古人之言,曰:“夫飲酒猖狂,或沉寂無聞,亦不過潔身自好耳。今世癩鱉,欲使潔身自好者負亡國之罪 ,若然則‘今日烏合,明日鳥散,今日倒戈,明日憑軾,今日為君子,明日為小人,今日為小人,明日複為君子’之輩可無罪。”雖引據仍不離乎小品,但去“幽默”或“閑適” 之道遠矣。這又是一個注腳。
但林先生以為新近各報上之攻擊《人間世》,是係統的化名的把戲,卻是錯誤的,證據是不同的論旨,不同的作風。其中固然有雖曾附驥,終未登龍的“名人”,或扮作黑頭 ,而實是真正的醜腳的打諢,但也有熱心人的讜論。世態是這麽的糾紛,可見雖是小品,也正有待於分析和攻戰的了,這或者倒是《人間世》的一線生機罷。
四月二十六日。
又是“莎士比亞”
蘇俄將排演原本莎士比亞,可見“醜態”;馬克思講過莎士比亞,當然錯誤;梁實秋教授將翻譯莎士比亞,每本大洋一千元;杜衡先生看了莎士比亞,“還再需要一點做人的 經驗”了。
我們的文學家杜衡先生,好像先前是因為沒有自己覺得缺少“做人的經驗”,相信群眾的,但自從看了莎氏的《凱撒傳》以來,才明白“他們沒有理性,他們沒有明確的利害 觀念;他們底感情是完全被幾個煽動家所控製著,所操縱著”。(杜衡:《莎劇凱撒傳裏所表現的群眾》,《文藝風景》創刊號所載。)自然,這是根據“莎劇”的,和杜先生無 關,他自說現在也還不能判斷它對不對,但是,覺得自己“還再需要一點做人的經驗”,卻已經明白無疑了。
這是“莎劇凱撒傳裏所表現的群眾”對於杜衡先生的影響。但杜文《莎劇凱撒傳裏所表現的群眾》裏所表現的群眾,又怎樣呢?和《凱撒傳》裏所表現的也並不兩樣——“… …這使我們想起在近幾年來的各次政變中所時常看到的,‘雞來迎雞,狗來迎狗’式……那些可痛心的情形。……人類底進化究竟在那兒呢?抑或我們這個東方古國至今還停滯在 二千年前的羅馬所曾經過的文明底階段上呢?”
真的,“發思古之幽情”,往往為了現在。這一比,我就疑心羅馬恐怕也曾有過有理性,有明確的利害觀念,感情並不被幾個煽動家所控製,所操縱的群眾,但是被驅散,被 壓製,被殺戮了。莎士比亞似乎沒有調查,或者沒有想到,但也許是故意抹殺的,他是古時候的人,有這一手並不算什麽玩把戲。
不過經他的貴手一取舍,杜衡先生的名文一發揮,卻實在使我們覺得群眾永遠將是“雞來迎雞,狗來迎狗”的材料,倒還是被迎的有出息;“至於我,老實說”,還竟有些以 為群眾之無能與可鄙,遠在“雞”“狗”之上的“心情”了。自然,這是正因為愛群眾,而他們太不爭氣了的緣故——自己雖然還不能判斷,但是,“這位偉大的劇作者是把群眾 這樣看法的”呀,有誰不信,問他去罷!
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