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是掃墓的時節,有的要進關內來祭祖,有的是到陝西去上墳,或則激論沸天,或則歡聲動地,真好像上墳可以亡國,也可以救國似的。
墳有這麽大關係,那麽,掘墳當然是要不得的了。元朝的國師八合思巴罷,他就深相信掘墳的利害。他掘開宋陵,要把人骨和豬狗骨同埋在一起,以使宋室倒楣。後來幸而給 一位義士盜走了,沒有達到目的,然而宋朝還是亡。曹操設了“摸金校尉”之類的職員,專門盜墓,他的兒子卻做了皇帝,自己竟被諡為“武帝”,好不威風。這樣看來,死人的 安危,和生人的禍福,又仿佛沒有關係似的。相傳曹操怕死後被人掘墳,造了七十二疑塚,令人無從下手。於是後之詩人曰:“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葬君屍。”於是後之論 者又曰:阿瞞老奸巨猾,安知其屍實不在此七十二塚之內乎。真是沒有法子想。
阿瞞雖是老奸巨猾,我想,疑塚之流倒未必安排的,不過古來的塚墓,卻大抵被發掘者居多,塚中人的主名,的確者也很少,洛陽邙山,清末掘墓者極多,雖在名公巨卿的墓 中,所得也大抵是一塊誌石和淩亂的陶器,大約並非原沒有貴重的殉葬品,乃是早經有人掘過,拿走了,什麽時候呢,無從知道。總之是葬後以至清末的偷掘那一天之間罷。
至於墓中人究竟是什麽人,非掘後往往不知道。即使有相傳的主名的,也大抵靠不住。中國人一向喜歡造些和大人物相關的名勝,石門有“子路止宿處”,泰山上有“孔子小 天下處”;一個小山洞,是埋著大禹,幾堆大土堆,便葬著文武和周公。
如果掃墓的確可以救國,那麽,掃就要掃得真確,要掃文武周公的陵,不要掃著別人的土包子,還得查考自己是否周朝的子孫。於是乎要有考古的工作,就是掘開墳來,看看 有無葬著文王武王周公旦的證據,如果有遺骨,還可照《洗冤錄》的方法來滴血。但是,這又和掃墓救國說相反,很傷孝子順孫的心了。不得已,就隻好閉了眼睛,硬著頭皮,亂 拜一陣。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單是掃墓救國術沒有靈驗,還不過是一個小笑話而已。
四月二十六日。
誰在沒落?
五月二十八日的《大晚報》告訴了我們一件文藝上的重要的新聞:
“我國美術名家劉海粟徐悲鴻等,近在蘇俄莫斯科舉行中國書畫展覽會,深得彼邦人士極力讚美,揄揚我國之書畫名作,切合蘇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義作品。愛蘇俄藝術界向 分寫實與象征兩派,現寫實主義已漸沒落,而象征主義則經朝野一致提倡,引成欣欣向榮之概。自彼邦藝術家見我國之書畫作品深合象征派後,即憶及中國戲劇亦必采取象征主義 。因擬……邀中國戲曲名家梅蘭芳等前往奏藝。此事已由俄方與中國駐俄大使館接洽,同時蘇俄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亦奉到訓令,與我方商洽此事。……”
這是一個喜訊,值得我們高興的。但我們當欣喜於“發揚國光”之後,還應該沉靜一下,想到以下的事實——倘說:中國畫和印象主義有一脈相通,那倒還說得下去的, 現在以為“切合蘇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義”,卻未免近於夢話。半枝紫藤,一株鬆樹,一個老虎,幾匹麻雀,有些確乎是不像真的,但那是因為畫不像的緣故,何嚐“象征”著別 的什麽呢?
二,蘇俄的象征主義的沒落,在十月革命時,以後便崛起了構成主義,而此後又漸為寫實主義所排去。所以倘說:構成主義已漸沒落,而寫實主義“引成欣欣向榮之概”,那 是說得下去的。不然,便是夢話。蘇俄文藝界上,象征主義的作品有些什麽呀?
三,臉譜和手勢,是代數,何嚐是象征。它除了白鼻梁表醜腳,花臉表強人,執鞭表騎馬,推手表開門之外,那裏還有什麽說不出,做不出的深意義?
歐洲離我們也真遠,我們對於那邊的文藝情形也真的不大分明,但是,現在二十世紀已經度過了三分之一,粗淺的事是知道一點的了,這樣的新聞倒令人覺得是“象征主義作 品”,它象征著他們的藝術的消亡。
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