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名伶原是北京的傳統。辛亥革命後,伶人的品格提高了,這崇拜也幹淨起來。先隻有譚叫天在劇壇上稱雄,都說他技藝好,但恐怕也還夾著一點勢利,因為他是“老佛爺 ”——慈禧太後賞識過的。雖然沒有人給他宣傳,替他出主意,得不到世界的名聲,卻也沒有人來為他編劇本。我想,這不來,是帶著幾分“不敢”的。
後來有名的梅蘭芳可就和他不同了。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於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 《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隻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 ,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士大夫們也在日見其消沉,梅蘭芳近來頗有些冷落。
因為他是旦角,年紀一大,勢必至於冷落的嗎?不是的,老十三旦七十歲了,一登台,滿座還是喝采。為什麽呢?就因為他沒有被士大夫據為己有,罩進玻璃罩。
名聲的起滅,也如光的起滅一樣,起的時候,從近到遠,滅的時候,遠處倒還留著餘光。梅蘭芳的遊日,遊美,其實已不是光的發揚,而是光在中國的收斂。他竟沒有想到從 玻璃罩裏跳出,所以這樣的搬出去,還是這樣的搬回來。
他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於猥下,肮髒,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 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
然而梅蘭芳對記者說,還要將別的劇本改得雅一些。
而且梅蘭芳還要到蘇聯去。
議論紛紛。我們的大畫家徐悲鴻教授也曾到莫斯科去畫過鬆樹——也許是馬,我記不真切了——國內就沒有談得這麽起勁。這就可見梅蘭芳博士之在藝術界,確是超人一等的 了。
而且累得《現代》的編輯室裏也緊張起來。首座編輯施蟄存先生曰:“而且還要梅蘭芳去演《貴妃醉酒》呢!”(《現代》五卷五期。)要這麽大叫,可見不平之極了,倘不 豫先知道性別,是會令人疑心生了髒躁症的。次座編輯杜衡先生曰:“劇本鑒定的工作完畢,則不妨選幾個最前進的戲先到莫斯科去宣傳為梅蘭芳先生‘轉變’後的個人的創作。 ……因為照例,到蘇聯去的藝術家,是無論如何應該事先表示一點‘轉變’的。”(《文藝畫報》創刊號。)這可冷靜得多了,一看就知道他手段高妙,足使齊如山先生自愧弗及 ,趕緊來請幫忙——幫忙的幫忙。
但梅蘭芳先生卻正在說中國戲是象征主義,劇本的字句要雅一些,他其實倒是為藝術而藝術,他也是一位“第三種人”。
那麽,他是不會“表示一點‘轉變’的”,目前還太早一點。他也許用別一個筆名,做一篇劇本,描寫一個知識階級,總是專為藝術,總是不問俗事,但到末了,他卻究竟還 在革命這一方麵。這就活動得多了,不到末了,花呀光呀,倘到末了,做這篇東西的也就是我呀,那不就在革命這一方麵了嗎?
但我不知道梅蘭芳博士可會自己做了文章,卻用別一個筆名,來稱讚自己的做戲;或者虛設一社,出些什麽“戲劇年鑒”,親自作序,說自己是劇界的名人?倘使沒有,那可 是也不會玩這一手的。
倘不會玩,那可真要使杜衡先生失望,要他“再亮些”了。
還是帶住罷,倘再“略論”下去,我也要防梅先生會說因為被批評家亂罵,害得他演不出好戲來。
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