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看了“京派”與“海派”的議論之後,牽連想到的——
北人的卑視南人,已經是一種傳統。這也並非因為風俗習慣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曆來的侵入者多從北方來,先征服中國之北部,又攜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 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
二陸入晉,北方人士在歡欣之中,分明帶著輕薄,舉證太煩,姑且不談罷。容易看的是,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就常詆南人,並不視為同類。至於元,則人民截然分為 四等,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漢人即北人,第四等才是南人,因為他是最後投降的一夥。最後投降,從這邊說,是矢盡援絕,這才罷戰的南方之強,從那邊說,卻是不識順逆, 久梗王師的賊。孑遺自然還是投降的,然而為奴隸的資格因此就最淺,因為淺,所以班次就最下,誰都不妨加以卑視了。到清朝,又重理了這一篇賬,至今還流衍著餘波;如果此 後的曆史是不再回旋的,那真不獨是南人的如天之福。當然,南人是有缺點的。權貴南遷,就帶了腐敗頹廢的風氣來,北方倒反而幹淨。性情也不同,有缺點,也有特長,正如北 人的兼具二者一樣。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經指出缺點道:北方人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 人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就有閑階級而言,我以為大體是的確的。
缺點可以改正,優點可以相師。相書上有一條說,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我看這並不是妄語。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機靈,南人北相者,不消說是機靈而又能厚重。昔 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的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這是中國人的一種小小的自新之路。
不過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卻受了影響。北京的報紙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顧影自憐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嗎?這倘和北方固有的“貧嘴”一結婚,產生出來的一 定是一種不祥的新劣種!
一月三十日。
看書瑣記(一)
高爾基很驚服巴爾劄克小說裏寫對話的巧妙,以為並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八月份《文學》內《我的文學修養》)
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其實,這也並非什麽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裏,租一間小房子住 著的人,就時時可以體驗到。他和周圍的住戶,是不一定見過麵的,但隻隔一層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屬和客人的談話,尤其是高聲的談話,都大略可以聽到,久而久之,就 知道那裏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覺得那些人是怎樣的人了。
如果刪除了不必要之點,隻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談話來,我想,就可以使別人從談話裏推見每個說話的人物。但我並不是說,這就成了中國的巴爾劄克。
作者用對話表現人物的時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著這人物的模樣的,於是傳給讀者,使讀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這人物的模樣。但讀者所推見的人物,卻並不一定 和作者所設想的相同,巴爾劄克的小胡須的清瘦老人,到了高爾基的頭裏,也許變了粗蠻壯大的絡腮胡子。不過那性格,言動,一定有些類似,大致不差,恰如將法文翻成了俄文 一樣。要不然,文學這東西便沒有普遍性了。
文學雖然有普遍性,但因讀者的體驗的不同而有變化,讀者倘沒有類似的體驗,它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 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見,另外想一個,那麽,恐怕會想到剪頭發,穿印度綢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別的什麽模樣,我不能斷定。但試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 的《紅樓夢圖詠》之類裏麵的畫像比一比罷,一定是截然兩樣的,那上麵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學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較為永久的,但因讀者的社會體驗而生變化。北極的遏斯吉摩人和菲洲腹地的黑人,我以為是不會懂得“林蕉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會 中人,也將不能懂得,他們大約要比我們的聽講始皇焚書,黃巢殺人更其隔膜。一有變化,即非永久,說文學獨有仙骨,是做夢的人們的夢話。
八月六日。
看書瑣記(二)
就在同時代,同國度裏,說話也會彼此說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說,叫作《本國話和外國話》,記的是法國的一個闊人家裏招待了歐戰中出死入生的三個兵,小姐出來招呼了,但無話可說,勉勉強強的說了 幾句,他們也無話可答,倒隻覺坐在闊房間裏,小心得骨頭疼。直到溜回自己的“豬窠”裏,他們這才遍身舒齊,有說有笑,並且在德國俘虜裏,由手勢發見了說他們的“我們的 話”的人。
因了這經驗,有一個兵便模模胡胡的想:“這世間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戰爭的世界。別一個是有著保險箱門一般的門,禮拜堂一般幹淨的廚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 外的世界。另外的國度。那裏麵,住著古怪想頭的外國人。”
那小姐後來就對一位紳士說的是:“和他們是連話都談不來的。好像他們和我們之間,是有著跳不過的深淵似的。”
其實,這也無須小姐和兵們是這樣。就是我們——算作“封建餘孽”或“買辦”或別的什麽而論都可以——和幾乎同類的人,隻要什麽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 免不了彼此無話可說。不過我們中國人是聰明的,有些人早已發明了一種萬應靈藥,就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倘是宴會,就隻猜拳,不發議論。
這樣看來,文學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實在有些艱難。“今天天氣……哈哈哈!”雖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卻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學。於是高超的文學家便自己定了 一條規則,將不懂他的“文學”的人們,都推出“人類”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學還有別的性,他是不肯說破的,因此也隻好用這手段。然而這麽一來,“文學”存在,“人 ”卻不多了。
於是而據說文學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極,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隻匯集於作者一個人。然而文學家卻又悲哀起來,說是吐血了,這真是沒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看書瑣記(三)
創作家大抵憎惡批評家的七嘴八舌。
記得有一位詩人說過這樣的話:詩人要做詩,就如植物要開花,因為他非開不可的緣故。如果你摘去吃了,即使中了毒,也是你自己錯。
這比喻很美,也仿佛很有道理的。但再一想,卻也有錯誤。錯的是詩人究竟不是一株草,還是社會裏的一個人;況且詩集是賣錢的,何嚐可以白摘。一賣錢,這就是商品,買 主也有了說好說歹的權利了。
即使真是花罷,倘不是開在深山幽穀,人跡不到之處,如果有毒,那是園丁之流就要想法的。花的事實,也並不如詩人的空想。
現在可是換了一個說法了,連並非作者,也憎惡了批評家,他們裏有的說道:你這麽會說,那麽,你倒來做一篇試試看!
這真要使批評家抱頭鼠竄。因為批評家兼能創作的人,向來是很少的。
我想,作家和批評家的關係,頗有些像廚司和食客。廚司做出一味食品來,食客就要說話,或是好,或是歹。廚司如果覺得不公平,可以看看他是否神經病,是否厚舌苔,是 否挾夙嫌,是否想賴賬。或者他是否廣東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還要辣椒。於是提出解說或抗議來——自然,一聲不響也可以。但是,倘若他對著客人大叫道:“那麽,你 去做一碗來給我吃吃看!”那卻未免有些可笑了。
誠然,四五年前,用筆的人以為一做批評家,便可以高踞文壇,所以速成和亂評的也不少,但要矯正這風氣,是須用批評的批評的,隻在批評家這名目上,塗上爛泥,並不是 好辦法。不過我們的讀書界,是愛平和的多,一見筆戰,便是什麽“文壇的悲觀”呀,“文人相輕”呀,甚至於不問是非,統謂之“互罵”,指為“漆黑一團糟”。果然,現在是 聽不見說誰是批評家了。但文壇呢,依然如故,不過它不再露出來。
文藝必須有批評;批評如果不對了,就得用批評來抗爭,這才能夠使文藝和批評一同前進,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壇已經幹淨,那所得的結果倒是要相反的。
八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