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屈原,應該拿他的自殺做出發點。屈原為什麽自殺呢?我說:他是一位有潔癖的人,為情而死。他是極誠專慮的愛戀一個人,定要和他結婚;但他卻懸著一種理想的條件,必要在這條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然而他的戀人老不理會他!不理會他,他便放手,不完結嗎?不不!他決然不肯!他對於他的戀人,又愛又憎,越憎越愛;兩種矛盾性日日交戰;結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種“單相思”的愛情!他的戀人是誰?
是那時候的社會。
屈原腦中,含有兩種矛盾原素:一種是極高寒的理想,一種是極熱烈的感情。《九歌》中《山鬼》一篇,是他用象征筆法描寫自己人格。其文如下:
我常說:若有美術家要畫屈原,把這篇所寫那山鬼的精神抽顯出來,便成絕作。他獨立山上,雲霧在腳底下,用石蘭、杜若種種芳草莊嚴自己,真所謂“一生兒愛好是天然”,一點塵都染汗他不得。然而他的“心中風雨”,沒有一時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萬斛情愛。那人愛他與否,他都不管;他總說“君是思我”,不過“不得間”罷了,不過“然疑作”罷了。所以他十二時中的意緒,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風颯颯、木蕭蕭”裏頭過去。
他在哲學上有很高超的見解;但他決不肯耽樂幻想,把現實的人生丟棄。他說: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他一麵很達觀天地的無窮,一麵很悲憫人生的長勤,這兩種念頭,常常在腦裏輪轉,他自己理想的境界,盡夠受用。他說:
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
這種見解,是道家很精微的所在;他所領略的,不讓前輩的老聃和並時的莊周。他曾寫那境界道:
經營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郵兮,降望大壑。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廖廓而無天。
視翛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
然則他常住這境界翛然自得,豈不好嗎?然而不能。
他說: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他對於現實社會,不是看不開,但是舍不得。他的感情極銳敏,別人感不著的苦痛,到他的腦筋裏,便同電擊一般。他說: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誰可與玩斯遺芳兮,晨向風而舒情。又說:惜吾不及見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一朵好花落去,“幹卿甚事?”但在那多情多血的人,心裏便不知幾多難受。屈原看不過人類社會的痛苦,所以他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社會為什麽如此痛苦呢?他以為由於人類道德墮落。所以說: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脩之害也。固時俗之從流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此兮,又況揭車與江蘺?
所以他在青年時代便下決心和惡社會奮鬥。常怕悠悠忽忽把時光耽誤了。他說: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毗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要和惡社會奮鬥,頭一件是要自拔於惡社會之外。屈原從小便矯然自異,就從他服飾上也可以見出。他說: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巍。被明月兮珮寶璐,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莊子》說:“尹文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當時思想家作些奇異的服飾以表異於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從小便是這種氣概。他既決心反抗社會,便拿性命和他相搏。他說:他從發心之日起,便有絕大覺悟,知道這件事不是容易。他賭暋和惡社會奮鬥到底,他果然能實踐其言,始終未嚐絲毫讓步。但惡社會勢力太大,他到了“最後一粒子彈”的時候,隻好潔身自殺。我記得在羅馬美術館中曾看見一尊額爾達治武士石雕遺像,據說這人是額爾達治國幾百萬人中最後死的一個人,眼眶承淚,頰唇微笑,右手一劍自刺左脅。屈原沉汨羅,就是這種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