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集

九章

惜誦。

惜誦以致湣兮，發憤以抒情。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

令五帝以折中兮，①戒六神與向服。

俾山川以備禦兮，命咎繇使聽直。②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

忘儇媚以背眾兮，待明君其知之。

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

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眾人之所仇。

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讎。③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

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

［注釋］①五帝：即東方之太皞、南方之炎帝、西方之少昊、北方之顓頊、中央之黃帝。②咎繇：即皋陶。傳說他為舜掌刑法，後為禹之賢臣。③眾兆：眾人。讎：仇敵。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①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

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餘心之所誌。

行不群以巔越兮，又眾兆之所咍。

紛逢尤以離謗兮，謇不可釋。

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

心鬱邑餘侘傺兮，②又莫察餘之中情。③固煩言不可結而詒兮，願陳誌而無路。④退靜默而莫餘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

申侘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⑤［注釋］①賤貧：指出身不高貴。屈原與楚王是遠親宗支，故說自己"賤貧"。②侘傺：因失意而悵然佇立。③中情：內心之情。④陳誌：陳述誌向。⑤悶瞀：意謂心煩意亂。忳忳：憂傷貌。

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

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誌極而無旁。""終危獨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懲於羹者而吹兮，①何不變此誌也？

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

眾駭遽以離心兮，②又何以為此伴也？

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

晉申生之孝子兮，③父信讒而不好。

行殀直而不豫兮，④鮌功用而不就。"［注釋］①懲於羹者：指喝熱湯燙了嘴，因而對熱湯有所忌憚的人。②駭遽：畏懼。③申生：春秋時晉獻公的太子。據記載，申生性慈孝，為獻公寵姬抃姬所嫉。抃姬誣陷申生欲害獻公，逼其自殺。④殀直：剛強正直。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①忽謂之過言。

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矰弋機而在上兮，②罻羅張而在下。③設張辟以娛君兮，願側身而無所。

欲儃佪以幹傺兮，④恐重患而離尤；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欲橫奔而失路兮，蓋誌堅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⑤心鬱結而紆軫。

搗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⑥播江離與滋菊兮，⑦願春日以為糗芳。

恐情質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矯茲媚以私處兮，⑧願曾思而遠身。

［注釋］①作忠：行為忠貞。造怨：猶言招致怨謗。②矰：係絲繩射飛鳥的短箭。③罻：捕禽獸用的網。④儃佪：徘徊不進貌。⑤膺：前胸。牉：一物中分為二。⑥糳：舂。把東西放在臼中搗碎。申椒：香木名。⑦糗芳：猶言芳香的幹糧。⑧茲媚：指這些美德。私處：猶言獨處其身。

涉江。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①冠切雲之崔嵬。②被明月兮珮寶璐。

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虯兮驂白螭，③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④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⑤旦餘濟乎江湘。

［注釋］①長鋏，長劍。陸離：長貌。②切雲：一種高冠名。崔嵬：高聳貌。③虯：傳說中的一種無角龍。螭：傳說中的一種動物，蛟龍之類。④重華：帝舜名。瑤之圃：傳說中的上帝之園圃。⑤南夷：指當時楚南方土著居民。

乘鄂渚而反顧兮，①欸秋冬之緒風。②步餘馬兮山皋，邸餘車兮方林。③乘舲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④淹回水而疑滯。⑤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苟餘心其端直兮，⑥雖僻遠之何傷！⑦［注釋］①乘：登。鄂渚：洲名。在今武漢市武昌附近江中。反顧：猶言回望。②欸：歎息。③邸：停下。④容與：舒緩貌。⑤淹：久。回水：回旋之水。⑥苟：隻要。端直：端方正直。⑦僻遠：指詩人流放地的偏僻遙遠。

入漵浦餘儃佪兮，①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②猿狖之所居。③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④［注釋］①儃佪：徘徊不進貌。②杳：幽深。冥冥：昏暗貌。③狖：長尾猿。④固：本來。終窮：終身困厄。

接輿髡首兮，①桑扈臝行。②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餘將董道而不豫兮，④固將重昏而終身！⑤［注釋］①接輿：春秋時楚國的一個隱士，即《論語.微子》中的"楚狂接輿"。②桑扈：春秋時的隱士。③比幹：商紂王之叔父。④董：正。豫：猶豫。⑤重昏：猶言屢遭黑暗。

亂曰：①鸞鳥鳳皇，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巢堂壇兮。②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禦，③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懷信侘傺，④忽乎吾將行兮。

［注釋］①亂：樂章最後一章。後借為辭賦之總結全篇的收尾。②巢：做巢。堂：殿堂。壇：楚方言，中庭為壇。堂壇：喻朝廷。③腥臊：腥臭之物。比喻壞人。④侘傺：悵然佇立，久久失意的樣子。

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①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鼂吾以行。

發郢都而去閭兮，荒忽其焉極。②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③眇不知其所蹠。④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

淩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結而不解兮，⑤思蹇產而不釋。⑥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注釋］①愆：過失，罪過。震愆：受震驚而遭罪。②荒忽：不明貌，這裏指心情茫然無緒。③嬋媛：心緒纏綿貌。④眇：同"渺"。遼遠。蹠：踐踏，指落腳處。⑤絓結：牽掛。解：解開，釋然。⑥蹇產：結曲糾纏。

羌靈魂之欲歸兮，①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②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③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④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不信兮，⑤至今九年而不複。

慘鬱鬱而不通兮，⑥蹇侘傺而含戚。

［注釋］①羌：楚方言，發語詞。②日遠：猶言一天比一天遠。③江介：江邊，指長江兩岸。遺風：指從古流傳下來的風氣。④淼：大水茫茫貌。焉如：何往，往何處去。⑤忽：倏忽，謂時間過得快。信：確實。不信，意謂不真實，不確實。⑥慘：悲愁，悲傷。鬱鬱：鬱積貌。不通：指心情不暢快。

外承歡之汋約兮，①諶荏弱而難持。②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

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③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

憎慍之修美兮，④好夫人之忼慨。

眾踥蹀而日進兮，⑤美超遠而逾邁。

［注釋］①外：外表。承歡：指承君王之歡。汋約：姿態美好貌。一說，讒媚之態。②諶：誠，實在。荏弱：軟弱。持：通"恃"。③瞭：目明。杳杳：遠貌。薄：迫近。④憎：憎惡。慍：忠誠樸厚。修美：善良美好。⑤踥蹀：小步行走貌。

亂曰：曼餘目以流觀兮，①冀一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②何日夜而忘之！③［注釋］①曼：這裏指把眼光放遠。流觀：四處觀覽。②信：確實。棄逐：放逐。③之：它，指郢都。以上二句是說，確實不是我的罪過而遭放逐，我日日夜夜何嚐忘記郢都呢！

抽思。

心鬱鬱之憂思兮，①獨永歎乎增傷。

思蹇產之不釋兮，②曼遭夜之方長。

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

數惟蓀之多怒兮，③傷餘心之懮懮。④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

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⑤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

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誌。

憍吾以其美好兮，⑥覽餘以其修姱。

與餘言而不信兮，蓋為餘而造怒。⑦［注釋］①鬱鬱：憂思鬱結貌。②蹇產：結曲糾纏。③數：屢次。蓀：一種香草，常用來比喻君王。④懮懮：愁苦貌。以上二句是說，屢次想到君王愛發怒，我的心總是為之傷悲愁苦。⑤矯：通"撟"。舉。遺：送。美人：喻君王。⑥憍：同"驕"。驕傲，驕矜，憍吾，猶言向我矜誇。⑦蓋：表示不確定的副詞。大概。造怒：找岔發怒。

願承間而自察兮，①心震悼而不敢。②悲夷猶而冀進兮，③心怛傷之憺憺。④曆茲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

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

初吾所陳之耿著兮，豈至今其庸亡？

何獨樂斯之謇謇兮？⑤願蓀美之可光。

望三五以為像兮，指彭鹹以為儀。

夫何極而不至兮？故遠聞而難虧。

善不由外來兮，⑥名不可以虛作。

孰無施而有報兮？⑦孰不實而有獲？

［注釋］①承間：意謂承君王之閑暇。②震悼：心裏懼怕。③夷猶：猶豫不定。④怛：傷痛。憺憺：指內心恐懼不安。⑤斯：代詞，這。指以上之忠言。謇謇：忠言直諫貌。⑥善：指道德美好。外來：憑空而來。⑦施；施予，付出。報：報答，回報。

少歌曰：與美人之抽思兮，①並日夜而無正。

憍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辭而不聽。②［注釋］①美人：指君王。抽思：抽繹出思緒，抽繹出情思。②敖朕辭：對我的話傲然不顧。

倡曰：有鳥自南兮，①來集漢北。

好姱佳麗兮，②牉獨處此異域。

既惸獨而不群兮，③又無良媒在其側。

道卓遠而日忘兮，願自申而不得。

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

惟郢路之遼遠兮，④魂一夕而九逝。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願徑逝而未得兮，⑤魂識路之營營。

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⑥尚不知餘之從容。

［注釋］①鳥：詩人自喻。自南：從南方來。指流放漢北。②好：愛好。姱：美好。③惸獨：孤獨無依。不群：沒有合群者。④郢路：回郢都之路。⑤徑逝：徑自前去。未得：猶言未成。⑥理：媒人。弱：這裏指拙於言辭。通：疏通。

亂曰：長瀨湍流，①泝江潭兮。

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

軫石崴嵬，②蹇吾願兮。

超回誌度，行隱進兮。

低恛夷猶，③宿北姑兮。

煩冤瞀容，實沛徂兮。

愁歎苦神，④靈遙思兮。

路遠處幽，又無行媒兮。

道思作頌，⑤聊以自救兮。

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⑥［注釋］①瀨：流過沙上的淺流。湍：水流急貌。②軫：軫石，方石。崴嵬：高貌。③低③：徘徊。夷猶：猶豫不定。④苦神：謂精神痛苦。⑤道思：道中思念。作頌：指作《抽思》詩。⑥斯言：指"作頌"的話。誰告：意即無人可告。

懷沙。

滔滔孟夏兮，①草木莽莽。

傷懷永哀兮，②汩徂南土。

昫兮杳杳，③孔靜幽默。

鬱結紆軫兮，④離慜而長鞠。

撫情效誌兮，⑤冤屈而自抑。

［注釋］①滔滔：盛陽和暖貌。②傷懷：傷心。永哀：長久的悲哀。③杳杳：深遠幽暗貌。④鬱結：憂鬱盤結。紆軫：心裏鬱結著痛苦。⑤撫情：猶言理順情思。效誌：猶言考察誌向。

刓方以為圜兮，①常度未替。②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畫誌墨兮，前圖未改。

內厚質正兮，大人所盛。

巧倕不斫兮，③孰察其撥正？

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

離婁微睇兮，④瞽以為無明。⑤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

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夫惟黨人之鄙固兮，⑥羌不知餘之所臧。

［注釋］①刓：削，刻。圜：同"圓"。②常度：正常的法則。替：改變。③倕：傳說堯時的一位巧匠。④離婁：傳說黃帝時人，又叫離朱，眼力很好，能看清"秋毫之末"。睇：斜眼看。微睇，意謂能看清細微之物。⑤瞽：目盲。⑥黨人：指朝廷中結黨營私的小人。鄙：鄙陋，淺薄。固：頑固。

任重載盛兮，①陷滯而不濟。②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③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傑兮，固庸態也。

文質疏內兮，④眾不知餘之異采。

材樸委積兮，莫知餘之所有。

重仁襲義兮，⑤謹厚以為豐。⑥重華不可遌兮，孰知餘之從容？

古固有不並兮，豈知其何故？

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

懲違改忿兮，⑦抑心而自強。

離慜而不遷兮，⑧願誌之有像。

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

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⑨［注釋］①任重：負擔重。載盛：裝載多。②陷滯：因陷沒而滯塞不動。不濟，不行。③窮：終極，終究。④文：指外表。質：指本質。內：同"訥"。木訥，不善言辭，質樸的樣子。⑤重：重疊。襲：本指加上衣服，引申為重疊。⑥謹厚：謹慎篤厚。豐：富足。⑦違：指違背真理。⑧離：通"罹"。遭遇。慜：痛也。遷：改變。⑨以上二句是說，詩人要舒展憂思，娛遣悲哀，死亡的大限之期已快到了。

亂曰：①浩浩沅、湘，分流汨兮。

修路幽蔽，②道遠忽兮。

懷質抱情，③獨無匹兮。

伯樂既沒，驥焉程兮。④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

定心廣誌，餘何畏懼兮？

曾傷爰哀，永歎喟兮。

世溷濁莫吾知，⑤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

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⑥［注釋］①亂：樂章最後一章。後借為辭賦之總結全篇收尾。②修：長。幽蔽：幽暗隱蔽。③懷質抱情：王逸注說："懷敦篤之質，抱忠信之情。"④以上二句是說，伯樂已死，良馬又到何處衡量評判呢？⑤溷濁：混濁，汙濁。莫吾知：莫知我，無人知我。⑥以為類：以為榜樣。

思美人。

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①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②蹇蹇之煩冤兮，③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④誌沉菀而莫達。

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

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

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

欲變節以從俗兮，媿易初而屈誌。⑤獨曆年而離湣兮，⑥羌馮心猶未化。

寧隱閔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

［注釋］①攬涕：猶言擦涕，擦眼淚。眙：直視。②結：交結。詒：通"貽"贈送。這裏是送達，傳達之意。③蹇蹇：同"謇謇"。這裏指忠言直諫。煩冤：煩惱委屈。④申旦：猶言日複一日。舒：舒展。中情：心中之情。⑤媿：同"愧"。易初：改變初衷。屈誌：委屈心誌。⑥曆年：猶多年。離：通"罹"。遭遇。湣：憂傷。

知前轍之不遂兮，①未改此度。

車既覆而馬顛兮，②蹇獨懷此異路。

勒騏驥而更駕兮，③造父為我操之。

遷逡次而勿驅兮，④聊假日以須時。

指嶓塚之西隈兮，與纁黃以為期。⑤［注釋］①轍：車行留下的印跡。前轍：猶言以前的路，以前的行為。遂：通，通達。②顛：仆倒，墜落。③勒：勒緊馬韁。騏驥：良馬。更駕：重新駕馬行進。④遷：指行路。逡次：意為遲疑俳徊。驅：行進。⑤與：許，允許。纁黃：指黃昏時。期：期約。

開春發歲兮，①白日出之悠悠。

吾將蕩誌而愉樂兮，②遵江夏以娛憂。

攬大薄之芳茝兮，③搴長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

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

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④吾且儃佪以娛憂兮，⑤觀南人之變態。

竊快在中心兮，⑥揚厥憑而不竣。

［注釋］①開春發歲：春天是一年之始。②蕩誌：滌蕩心懷以排遣憂思。③攬：采摘。薄：草木叢生之地為薄。因其大而稱"大薄"。茝：即"芷"，白芷。一種香草。④萎絕：枯萎而棄絕。⑤儃佪：徘徊不進貌。⑥竊快：猶言暗中欣喜。中心：心中。

芳與澤其雜糅兮，①羌芳華自中出。

紛鬱鬱其遠烝兮，②滿內而外揚。

情與質信可保兮，③羌居蔽而聞章。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蹇裳而濡足。

登高吾不說兮，④入下吾不能。⑤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

命則處幽吾將罷兮，⑥願及白日之未暮。

獨煢煢而南行兮，⑦思彭鹹之故也。

［注釋］①澤：這裏是汙垢之意。糅：混雜。②鬱鬱：濃鬱貌。遠烝：遠播。③情：指忠信之情。質：指敦厚之質。信：誠信。④說：通"悅"。登高吾不說，意謂諂媚得高位，我不樂意。⑤入下不能：意謂隨從世俗，詩人也不願。⑥命：天命，命運。處幽：指身處放逐之地。罷：通"疲"。疲倦之意。指將要結束生命。⑦煢煢：孤零、孤獨貌。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

奉先功以照下兮，①明法度之嫌疑。

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②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

心純厖而不泄兮，③遭讒人而嫉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

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

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

信讒諛之溷濁兮，④盛氣誌而過之。

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

慚光景之誠信兮，⑤身幽隱而備之。

臨沅湘之玄淵兮，⑥遂自忍而沉流。

卒沒身而絕名兮，⑦惜壅君之不昭。

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

焉舒情而抽信兮？⑧恬死亡而不聊！

獨鄣壅而蔽隱兮，⑨使貞臣為無由。

［注釋］①奉：奉守，繼承。先功：指楚先王的功業。照下：照耀下民。②屬：委托。貞臣：指屈原。娭：嬉戲，玩樂。③純：純正。厖：即敦厚之意。④讒諛：指說人壞話，說巴結人的話。溷濁：汙濁。⑤光景：明亮的太陽。誠信：誠實可信。日光普照大地，無所偏私，故說它"誠信"。⑥玄淵：指深淵。淵深則水色呈暗，故曰"玄淵"⑦卒：終於。沒身：同"歿身"，指死。絕名：絕滅名聲。⑧焉：何處。抽信：意謂把誠信的心跡條理化。⑨鄣雍：指楚王受阻礙被蒙蔽。蔽隱：遮蔽隱沒。

聞百裏之為虜兮，伊尹烹於庖廚。①呂望屠於朝歌兮，甯戚歌而飯牛。

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雲而知之？

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

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②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

思久故之親身兮，③因縞素而哭之。

或忠信而死節兮，④或訑謾而不疑。

弗省察而按實兮，聽讒人之虛辭。

芳與澤其雜糅兮，⑤孰申旦而別之？

何芳草之早薋兮？微霜降而下戒。

諒聰不明而蔽壅兮，⑥使讒諛而日得。⑦［注釋］①伊尹：商代賢臣。原是奴隸，善烹調之術，後商湯授以重任，終助商滅夏。庖廚：廚房。②文君：指晉文公。寤：通"悟"。覺悟。追求：指文公追悔而尋求介子推。③久故：相交已久的故人。親身：意謂與自己親近。④或：有的人。⑤澤：汙。糅：混雜。⑥諒：的確。聰不明，猶言耳朵聽不清楚。蔽壅：遮蔽阻塞。⑦讒諛：指說人壞話、巴結權貴的人。日得：意謂一天比一天得誌。

自前世之嫉賢兮，①謂蕙若其不可佩。

妒佳冶之芬芳兮，②嫫母姣而自好。

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

願陳情以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

情冤見之日明兮，③如列宿之錯置。

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汜泭以下流兮，④無舟楫而自備。

背法度而心治兮，⑤辟與此其無異。

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

不畢辭而赴淵兮，⑥惜壅君之不識。

［注釋］①嫉賢：嫉妒賢人。②佳冶：猶言美女，佳人。③情：實情。冤：冤枉。見：通"現"。顯現，顯露。日明：一天天明白。④汜：同"泛"。漂浮。泭：竹筏或木筏。下流：順流而下。⑤背：違背，背離。法度：法令製度。心治：謂治理國家隨心所欲。⑥畢辭：猶言說完話。赴淵：指投水自殺。

橘頌。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①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誌兮。②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③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可任兮。

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誌，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④秉德無私，參天地兮。⑤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注釋］①後皇：指天地。嘉樹：美樹，指橘樹。徠：同"來"。服：習慣，適應。②深固：根深柢固。壹誌：誌向專一。③曾枝：一層層的枝條。剡棘：尖刺。摶：楚方言，圓。④閉心：密閉其心，使心不受外界汙染。自慎：意謂不放肆自己。失過：過失，錯誤。⑤秉德：保持好品德。參天地：猶言可與天地相配。天地無私，故無私可謂"參天地"。

悲回風。

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

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

夫何彭鹹之造思兮，暨誌介而不忘？

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

鳥獸鳴以號群兮，②草苴比而不芳。

魚葺鱗以自別兮，③蛟龍隱其文章。

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④更統世以自貺。

眇遠誌之所及兮，⑤憐浮雲之相羊。

介眇誌之所惑兮，⑥竊賦詩之所明。

［注釋］①物：此指蕙草。隕性：失去性命，指死亡。②號群：呼號以聚同類。③葺：重疊。④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佳人，指彭鹹"。都：美麗。⑤眇：即仔細看之意。⑥介：孤介，孤獨。眇誌：遠大之誌。惑：疑惑。

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芳椒以自處。

曾歔欷之嗟嗟兮，①獨隱伏而思慮。

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

終長夜之曼曼兮，②掩此哀而不去。

寤從容以周流兮，③聊逍遙以自恃。

傷太息之湣憐兮，④氣於邑而不可止。

糾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

存仿佛而不見兮，心踴躍其若湯。

撫珮衽以案誌兮，超惘惘而遂行。

歲其若頹兮，⑤時亦冉冉而將至。⑥薠蘅槁而節離兮，芳已歇而不比。

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

寧溘死而流亡兮，⑦不忍為此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淚兮，⑧放子出而不還。

孰能思而不隱兮，昭彭鹹之所聞。

［注釋］①曾：重疊。歔欷：抽泣聲。嗟嗟：歎息聲。②曼曼：同"漫漫"。這裏形容時間長。③寤：睡醒，覺醒。從容：舒緩貌。周流：猶周遊。④湣憐：憐惜，痛惜。⑤：指時間流逝快。頹：這裏指一年將盡。⑥時：這裏指衰老之時。冉冉：漸進貌。⑦溘：忽然。流亡：指魂魄散去，失去生命。⑧孤子：詩人自指，吟：歎也。抆：擦，拭。

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響之無應兮，①聞省想而不可得。

愁鬱鬱之無快兮，②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羈而不開兮，③氣繚轉而自締。

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

聲有隱而相感兮，④物有純而不可為。

邈漫漫之不可量兮，⑤縹綿綿之不可紆。

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

淩大波而流風兮，⑥托彭鹹之所居。

［注釋］①景：同"影"。響：回聲。影要隨形，響要應聲。景響之無應，謂影不從形，響不應聲的全無反應的狀態。②鬱鬱：愁思鬱積貌。③羈：馬韁繩和馬絡頭，比喻心裏拘束重重。④隱：隱約低微。相感：相感知。⑤邈：久遠，渺茫。漫漫：指時間漫長。⑥淩：乘。流風：順風流蕩。

上高岩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

據青冥而攄虹兮，①遂倏忽而捫天。

吸湛露之浮涼兮，②漱凝霜之雰雰。③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

馮昆侖以瞰霧兮，④隱山以清江。

憚湧湍之礚礚兮，⑤聽波聲之洶洶。

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

軋洋洋之無從兮。⑥馳委移之焉止？⑦漂翻翻其上下兮，⑧翼遙遙其左右。

汜潏潏其前後兮，伴張馳之信期。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

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

借光景以往來兮，⑨施黃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

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誌之無適。⑩［注釋］①據：依，靠。青冥：青天。攄虹：王夫之《通釋》說："攄虹，發氣成虹也。"②湛露：清澈的露水。③漱凝霜：以凝霜漱口。雰雰：霜雪紛降貌。④馮：通"憑"。憑借，依靠。瞰：俯視。⑤憚：畏懼，害怕。湧湍：奔湧的急流。礚礚：象聲詞，擬急流聲。⑥軋：指水的互相衝擊。洋洋：水盛大貌。無從：指水流不暢。⑦委移：同"逶迤"。綿延曲折貌。焉止：何處止。⑧漂：王夫之《通釋》："漂，流動也。"翻翻：此指江水翻動貌。⑨借：憑借。光景：指日月的光輝。往來：指往來神遊。⑩刻：意謂刻意標明。著誌：明誌。無適：意謂除介子推、伯夷之外無所適從。

曰：①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來者之悐。②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

驟諫君而不聽兮，任重石之何益！

心絓結而不解兮，③思蹇產而不釋。④［注釋］①曰：相當於"亂曰"，標明以下是詩的收尾。②悼：傷悼，痛惜。來者悐悐：意謂今後國將淪亡，令人憂懼。③絓結：牽掛，懸念，④蹇產：屈曲不舒。釋：解開。"不釋"、"不解"均表示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