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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窮秀才十年落魄

  詞曰:縱抱長卿才,運也須來。隻今何處覓琴台?舉世漫逢青眼少,玉韞珠埋。窮達信難猜,不用傷懷。天公有意會安排。一旦齏鹽辭破甕,身近蓬萊。

  --右調《浪淘沙》嚐謂人生在世,富貴貧窮,無不關乎命運。那富貴的,必至驕奢,驕奢已極,勢必流於貧賤。那貧賤之家,必然勤苦,勤苦之後,自生富貴。總之循環流轉,都有一定之數。所以古語說得好,朱門生餓殍,白屋出公卿。然以愚意看來,則又不然。無論富貴貧賤,總要修德為主。若富貴而能修德,自應澤及子孫。所以古人曾有九世同居,三世皆為宰相。然則富貴原可以長享,若貧賤而不修德,一味怨天尤人,憤憤不足,或覬覦非分之福,或強求意外之財,豈知富貴未來,而禍已旋踵而至。那時節即欲求為貧賤,而不可得。然則居乎貧賤者,不以勤苦為難,而以不濫為貴。看官,你道為何說此一番議論?隻因有一秀才,十年坎坷,偏能樂道安貧,竟得擢第春宮,聯姻宦族,直到了七十歲,更有一番好運。且待敷演出來,以供那未得時的,展眉一笑。

  卻說揚州府江都縣,有一個舊家子弟,姓金名宣,表字集之。早歲遊庠,頗有文譽。兼之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就是先達名流,亦莫不推重以為士林翹楚。單有一件毛病,恃才傲世,遇著些不通子弟,腐爛文章,他便掉首不顧。若說起舉人進士,就如拾在手掌之內。所以年交二十,不肯輕易議婚。

  一日,同著幾個朋友,渡江至蘇,在虎丘盤桓了數日,複又泛舟直到武林,把那六橋楊柳,三竺煙霞,到處遊了一遍。

  將整歸橈,聽得杭人說道,於少保墓上,祈夢最靈。即日就向於墳拜謁,題詩一律道:亂鴉競噪夕陽中,為慕精誠拜謁公。

  吾國有君憑一語,神京無恙賴孤忠。

  血流西市功難泯,魂冷荒原爵始封。

  下馬讀碑重歎息,蕭蕭碧樹起悲風。

  金生題畢,隨又暗暗祈禱,懇求顯示終身。當夜睡去,直至五更時候,始見一皂衣吏,向前稽首,持一小簡以付金生。

  接來一看,上有四句道:黃金翻作石,遇假卻成真。

  春風三十載,桃李更蟠根。

  金生看畢,正欲扯住再問,忽見一人,把著玉杯一隻,擦身經過。金生誤把衣袖一拂,那隻杯兒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那人大怒道:"這隻玉杯,價值百金,須要償我方休。"金生正在慌急,忽聽得炮聲三響,那人道:"好了,都爺將次坐堂了。我與你同去見那都爺罷。"就把衣袂扯住要走。金生死命一掙,忽然驚醒,時已東方微旭,想起夢中之事,心下轉道:"我本姓金,卻說道黃金翻作石。下麵三句,雖不能一一詳解,隻這頭一句,就非吉兆了。況且玉杯傾碎,亦豈有甚好處。難道我眼空一世,竟沒有個龍驤鳳舉之日麽。"轉展躊躇,十分不快,即日雇舟回去。剛欲出關,忽聽得有人連聲叫喚,仔細一看,卻是家人壽智。驚問道:"你怎麽也到這裏?"壽智背了包裹,便跳過船來說道:"相公兀自不知,家中被著一夥大盜,於半夜間,明火執械,打從後門殺入,直進臥房,把那金珠細軟,馨劫一空。到了次日,老相公心上一苦,遂即中風而亡。隻今已是二七了。為此老孺人特著小人,前來詢問,要催相公星夜回去。"金生聽罷,不覺大驚道:"離家剛隻月餘,誰想禍事接踵。就是被劫,也便罷了,但不知老相公的喪事,不致草草麽?"壽智道:"都是老孺人料理,雖不草草,也覺不十分加厚。"金生著實痛哭了一場,連夜趕回 。

  到得家裏,其母石氏,又因傷感成病,臥床不起。金生晝夜號哭,侍奉湯藥,不料日重一日,漸漸氣喘痰升,金生看來,決難痊愈,慌忙措備後事。及母喪之後,費用一空,到得出殯,就把住房典押。自此三載,終日讀著幾句死書。中饋既無內助,外又不諳營運,把那房屋田園,賣得罄盡,遂致棲身無所,寄寓僧房。那一年,正值秋試,宗師錄科,這一名科舉,是穩上有的。偏生作怪,直落在三等之末。要考遺才,又無盤費到省。

  連連歎息道:"宗師批閱文字,可稱最有眼力,但不考我一個六等,不無遺憾。"且說金生有一族兄,自幼出繼於謝氏,諱玄,表喚玄仲。

  平昔考試,不出三等之內。金生每每輕薄他是"一生不曾見貢院門首"的。謝玄仲因此銜恨。不料那一科,竟獲連捷,以庶吉士考入翰林。告假榮歸,一時赫奕無比。親族饋送禮物,闐門塞戶,紛紛不絕。金生免不得也把著一個柬兒拜賀,坐在廳上,自飯時等起,直至日中方才出來相見。金生未及啟口,謝玄仲便微微笑道:"我隻道一生難見貢院,誰想這番僥幸。吾弟乃是滄海遺珠,來科鼎甲,豈敢重辱賜顧。"金生默然,殊有羞愧之意,遂即起身告別。自後落魄無聊,漸至衣食不充,隻得到處漂流,賣詩為業。於時揚州府刺吏杜公,慕其才名,差人請入後堂,令誦平日所詠這詩。金生隨口念著春日詠懷一律道:

惱殺嚶嚶鳥弄聲,春風忽又渡江城。

  未驅窮鬼書為崇,欲破愁城酒作兵。

  十裏問花尋野適,五更立月待詩成。

  漫嫌舉世無青眼,自有文君識長卿。

  杜公聽罷,(弗色)然不悅道:"汝的知己須待文君,本府乃是揚州刺史,豈能識汝。"也不留茶,竟自退入私衙。金生又討了一場沒趣,愈添煩惱。自此幾遞乞恩手折,俱不肯準。

  幾番悵悔道:"誰想我如此運低,怎的不念別詩,剛剛詠著這一首,以致觸怒了他,使我一發沒有指望了。"忽一日,遇著觀音庵內一個長老,喚做悟凡。看見金生衣衫襤褸,不勝歎惜道:"誰想老相公去世之後,相公直恁一貧至此。依著老僧愚見,還該處著一個館,不惟得了資,兼可以努力攻書。似此東西漂泊,豈為長策。"金生亦喟然歎道:"我也意欲如此,怎奈當時結社同學的,這些朋友,見我偃蹇無聊,惟恐有所幹涉,都已遨遊遠避,誰肯相薦。總有筆底煙雲,胸中錦繡,也濟不得這貧窮兩字了。"悟凡道:"相公既是沒處安身,小庵雖則淡泊,盡可權時作寓。隻是閑暇悉聽讀書,倘或老僧遇著施主們請做佛事,那疏文對聯俱要仰仗大筆,未知可否?"金生慌忙謝道:"若得老師如此用情,實出萬幸了。"當日即使隨著悟凡到庵,做了不焚香的和尚,帶頭發的書記。一住數月,倒也相安無話。忽一日傍晚,聽得門上連聲敲響,悟凡慌忙啟問。隻見一人身長麵闊,挑著一擔行李,走進門來。放下擔兒,向前施禮道:"小可乃是江西人氏,為有書信一封要到太爺那邊投遞。因值天晚,欲向寶刹借宿一宵,幸乞俯允。"悟凡道:"論起十方所在,極該如命。但屢奉憲司嚴禁,不敢容留。居士還到飯店裏去,倒覺穩便些。"那人又再四懇求,決要借住。悟凡執意不肯。正在推卻,恰好金生踱出來,問起根由,便從旁勸道:"老師父聽我說一個分上,我看此兄決是好朋友,就留他一宿罷。"悟凡隻得勉強留下。

  到了次早,那人臨去,又向悟凡說道:"些小行李,還望暫時寄頓。我到府裏回來,就要去的。"誰想一去直到午後,竟不見至。看看又是黃昏時分,隻聽得人聲喧沸,卻是本府一班鷹捕打進門來,尋著那擔行李,便亂嚷道:"真贓已在這裏了。

  "就把一根索子,套在悟凡頭頸,不由分說扯了就走。那眾和尚都來埋怨金生道:"我們當家師父,原是執意推阻,誰要你多嘴插舌,隻管相勸。今日釀出這場大禍,卻教我們怎麽處。況你又不是個和尚道人,豈可久住庵中。如今也要請便,省得我們打發,不好意思。"金生無言可對,不覺長歎一聲道:"罷罷,總是我命運不濟,一時多口,累及你們當家的了。列位也不消發話,隻在明早,小生即當告別。"次日起來,尚在猶豫未決,怎當眾和尚又絮絮的催促,金生無奈,隻得留詩一絕道:自寄花宮僅一秋,誰知蹤跡又難留。

  問餘此去攜何物,隻有胸中萬斛愁。

  且說金生自離了觀音庵內,恰似喪家之狗,無處可奔,忽遇著一個相好的朋友,邀到家裏,整治肴酒款待,備極豐盛。

  金生因在庵中數個月的黃齏淡飯,巴不得把那魚肉,大嚼一飽。

  誰想坐下剛剛酒過三巡,忽聽得一片聲亂嚷,卻是隔壁人家火起,那主人家驚得慌忙失措,連喚收拾,金生亦即踉蹌作謝出門。走不上三十餘步,回 首看時,其火旋即寢熄。不勝悵怏道:"我才推八鬥,誌激青雲,還指望箏鍃漸脫,際遇將來。誰料這一餐酒飯,尚爾消受不起。我生既已不辰,要這窮命何用。不如投水而死,倒覺幹淨。"說罷淚如泉湧,就向江心一跳。

  正是:獻賦莫酬司馬誌,投江寧伴屈原遊。

  當下金生一時憤懣,正欲投河,忽值背後有人,一把拖住道:"吾兄為著甚來,這般短見。"金生回 頭一看,乃是社友張赤城。便把自見杜太守以後,許多蹭蹬之處,備細訴說一遍。

  張赤城再三寬慰道:"吾兄下筆妙天下,自應前程萬裏。豈不聞傳說,版築百裏飯牛,何乃以小小挫折,遂爾輕視厥躬。非丈夫也。弟有敝戚盧翁,缺少西席,容當一力相薦。不日就把關書送上,切不可再萌此意。"遂向袖中取銀二兩,遞與金生道:"些須之物,與兄聊備目下薪水。若使館事一諧,來歲便可以穩坐讀書了。"金生接著二兩白物,又聞薦館,恰像憑空掇上九霄,心境頓開,殷殷致謝而別。當晚投一朋友陳子敬家裏過宿,欣然笑道:"小弟與兄,均係寒士,乃荷蒙雅愛,時時過擾,深愧無以寸芹為答。誰想遇一敝友,慨贈二金,願與吾兄沽酒一壇,聊作竟夕之樂。"既而飲至興濃,金生每每撫掌大笑。陳子敬再三盤問道:"吾兄今夕之興,較之往日,絕不相同。以鄙意揆之,必有所遇,豈可以相知契友乃隱而不露耶。"金生乘著酒興,便把途遇張赤城,蒙許薦館之事,細說一遍。因笑道:"我聞盧翁巨富,其館穀必盛,若能坐得三載,那讀書之費,便可以不憂了。"原來陳子敬雖有家室,也是身同範叔之寒,足躡蘇秦之履,正以失館為憂。一聞了金生所說,口雖答應,心下就懷著謀奪之意。到得次日,急忙倩人作薦,許以重謝。那人就把關約,催促送過。金生猶在夢裏,日逐等著赤城回 報。

  一日,又於路中遇著張赤城,再四埋怨道:"吾好意薦兄,事已妥就。誰料吾兄不能隱秘,致被陳子敬暗地倩人謀奪去了。失卻這樣好館,如今怎處。"金生大驚道:"小弟恃著同學至交,所以披腹相告,豈意子敬如此心術不端,詎惟有負雅愛,實使小弟絕了糊口之所。不知仁兄更有別路,可以薦拔否?"張赤城沉吟了半晌,便說道:"也罷,吾有年伯蘇拙庵,昨已謝事回家,累次托弟覓一朋友,代寫往來書箋,吾兄既在落難之時,不妨隱忍曲就,尊意如可,願即相薦。"金生連聲應諾道:"若得吾兄如此玉成,異時倘有寸進,願圖厚報。"這正是:甘為門下客,豈歎食無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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