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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關門贖當快訂良姻 所欲隨心已償私願

  話說文卿將寶珠領進內室,許夫人一見,大為詫異,意欲回避,文卿扯住道:"不必不必!"就邀進房,直到套間坐下。

  夫人不解其故,也隨進來。寶珠倒也官樣,起身一揖,叫道:"伯母,常禮了。"夫人還禮道:"這是鬆少爺,就請他坐了。"夫人也不好多問,看看二人神情,見兒子一團和氣,滿麵春風,隻是要笑,鬆少爺是俊眼含顰,長眉蹙黛,還微微帶點淚痕。心裏格外疑惑,忍不住問道:"你請鬆少爺進來幹什麽?"文卿笑道:"娘不必問,請你看樣東西。"就走來脫寶珠的靴子。寶珠此時竟呆了,轉側由人,被他將靴子拉掉,一對窄窄金蓮,露在外麵,寶珠趕忙盤起腿來。夫人笑倒,吃一驚,隻管對著寶珠細看,憐愛之心,不由的隨感而發。文卿道:"娘看見沒有?"夫人笑道:"看見了。外人的話,竟是真的嗎?你怎麽知道的?鬆少爺又怎麽肯告訴你的?"文卿道:"他肯告訴我呢,費了許多的事,才被我識破,好容易問出口供來的。"夫人道:"你說給我聽。"文卿細說一遍,說他如何貞烈,我不過講了一句頑話,他就尋死覓活,幾乎嚇煞我!

  又說我必定娶他,除他之外,天仙都不要。夫人聽得喜笑顏開,讚不絕口道:"也要人家願意呢!"文卿道:"他是願意,不敢作主,要問他令堂令姊。我想:放他回去,就有推托,不如留他在家,著人去請他令堂令姊過來,當麵求親,方可定準。"夫人笑道:"癡兒,你倒硬來了。"文卿笑道:"隻好如此。"就出來吩咐家人幾句話,著他同鬆府跟來的人,一同回去請夫人、小姐。自己忙走進來,在寶珠身旁坐下,細細賞鑒。見他如海棠帶雨,嬌柔欲墮,心裏暗喜。這種美人,莫說同他做夫妻,同床共枕,就是同他坐一坐,在他麵前站一站,也有許多香福,隻怕幾生還修不到呢!越想越喜,就是前日中狀元,也沒有這種樂法!寶珠心裏,卻另有一段心意,思想從前的光景,如同做夢一般,總怪父親死得太早,將我嬌柔造作起來,弄得欲罷不能,今日被人識破,出乖露醜,女兒家麵目何存?

  恨不得有個地洞鑽將進去。低著頭,流淚不止。文卿倒不住的問長問短,不是餓了吃些點心,就是涼了說加件衣裳。寶珠那裏睬他?由他捏手捏腳的囉唕。

  且說許府家人,出來對寶珠的跟班道:"你們大人在內書房裏,談得好好的,平空嚷心痛,就坐不住了,連我們太太都出來看過,把你大人扶在炕上躺下,此刻竟人事不知。我們太太擔不起,吩咐我請你們前去,請你家太太、小姐。"跟班嚇慌,也不再問情由,跨上馬,隨他就走到家,一直進去,找著仆婦說明,稟夫人、小姐。夫人一聽,心裏一陣抖,倒說不出來。寶林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夫人噎了一口氣,呆呆的流下淚來。寶林道:"娘不必忙,在我看,另有情節。妹子好好出去的,斷不至於如此!橫豎是要去的,娘去看看,就知道了。"夫人道:"要你同去,我才好呢!"寶林道:"自然。"忙吩咐打轎套車,就著紫雲、彩雲跟去。紫雲、彩雲也慌忙出來,扶夫人上轎,寶林上車。紫雲、彩雲領著一群丫環仆婦都坐車,隨後派了一名老年管家,騎頂馬,還有許多跟班,一齊上馬到許府來。母女兩個到穿堂下車,許夫人早接上來,拉手問好,寶林也來相見。鬆夫人不暇寒溫,就問道:"小兒在何處呢?"許夫人道:"就在後麵,待妹子領路。"鬆夫人同寶林就跟進來,隻帶了紫雲、彩雲兩個。一直引進套房,夫人心裏疑惑,及至到裏邊一望,見寶珠盤腿坐著,粉頰慘淡,珠淚縱橫,蹙蹙春山,尚壓盈盈秋水也。夫人大為詫異,正要問時,文卿上來作揖,夫人還禮。文卿又與寶林見了,寶林此刻也難回避,隻得回禮,心裏已徹底明白。紫雲、彩雲叩見許夫人。鬆夫人走到寶珠麵前道:"你好了?心裏還不怎樣麽?"寶珠不答,淚流滿麵。夫人還問個不住。

  許夫人看說母女,見夫人是個慈善模樣,寶林也是個國色,卻與他妹子不同,嬌羞體態,淺淡梳妝,正是明月梨花,一身縞素,看他豔如桃李,卻凜若冰霜,一種英明爽辣的光景,令人可愛可畏。就是這兩個侍兒,也是千中挑一的,竟愛得目本轉睛的賞鑒。文卿是不必說,更上了山陰道了。許夫人見寶珠總不開口,就笑道:"太太同大小姐請坐,待妹子細細奉申。"大家入坐,許夫人就委委婉婉將情節說了一遍。夫人驚得麵如土色,不覺兩淚交流。許夫人道:"太太不必驚疑,我們一團美意,斷然不敢傳揚。不過,因二小姐人也大了,將來總有個葉落歸根。小兒也沒有訂親,他們同年,平時最好。所以不揣冒昧,想要高攀,隻得扯了謊,請太太、小姐到舍下麵訂下來,做個親戚來往,求太太、小姐賞個臉麵。"說罷,福了兩福。鬆夫人竟口答不來,寶林沉吟一會,隻得說道:"伯母倒肯賞臉,我們沒有個不識抬舉的。但先君去世得早,兩個舍弟年紀太輕,不得已將我這個妹妹妝出來支持家務。如今既被尊府識破,實在慚愧的了不得。但既然在尊府手裏,不允親?料想出不去。然而有句話要先講明了,總得多告幾年假,要早娶,是萬萬不能的!"許夫人聽他這幾句爽快鋒利的話,又驚又愛,大笑道:"小姐的話,教我們如何當得起?既然這麽說,我們無不遵命,就一言為定的了!"寶林道:"那有什麽反悔呢?

  隻求伯母多寬些限,凡事謹慎些。"鬆夫人道:"我這孩子,今年才十六歲,再遲了三、五年,也不要緊。"許夫人道:"是了,就等兩位少爺得了官,再娶罷!"寶林道:"伯母作主,不問年伯了?"許夫人道:"可以不消。這種好孩子,誰還不滿意嗎?就求一件物為信。"寶林冷笑道:"伯母不放心麽?

  那不難!"走過來,將寶珠手上一隻金釧除下來,望許夫人手裏一遞。許夫人大喜,也將金鐲子送與寶林,各人收好。許夫人對他母女拜了幾拜,又著文卿過來,叩見嶽母。話已說定,許夫人就留他母女三人寬坐便飯。鬆夫人不好推卻,寶珠立意要走,許夫人苦留不住。寶林道:"我這妹子有些孩子氣,從來逆不得的。伯母倒不必勉強他。"許夫人一笑,放他走了,文卿直送出來,寶珠頭也不回,匆匆上車而去。夫人不放心,吩咐紫雲趕了回去,換金子來伺候。許夫人請他母女坐下,吩咐喜紅換了一道茶,擺了十六盤精致細點,許夫人陪著。坐了一會,鬆夫人道:"家門不幸,太太不要笑話!"許夫人道:"如今是一家人了,還說套話嗎?這種出色的小姐,古往今來,能有幾個?隻怕除黃崇嘏就要算他。我還怕黃崇嘏沒有他這樣模樣兒呢!連我們麵上也有光輝。妹子有三個小女,第二個是叫銀屏,是妹子生物,我們鍾愛的了不得,就以為好了,比起兩位令愛來,真趕不上腳跟上泥呢!鬆夫人道:"太太過謙了!"許夫人道:"有句話要同太太商量定了,我們就外邊坐罷。"鬆夫人道:"請教。"許夫人喜孜孜道:"這位二小姐,我心愛得什麽似的,要他常到我麵前來走走,就先做我個幹兒,我家銀屏就把太太做幹女兒,彼此做個幹親,先熱鬧起來不好嗎?太太以為如何?"鬆夫人造:"太太的意思好極了!就這麽說。"許夫人讓他母女們出來,笑道:"這事不必提起了。"大家到堂前讓坐,又請出三位小姐來見劄。許夫人指道:"這個大小女,叫做金鈴,就是太太的內侄媳婦了。"鬆夫人道:"好幾位小姐!"許夫人又教銀屏拜了幹娘。鬆寶林早吩咐家人飛馬回去,取了八色厚禮來,都是珠寶綢緞。鬆夫人道:"些須微物,小姐留著賞人罷!"許夫人、銀屏起身來道謝。

  少刻擺酒,眾人入席,談談說說,到晚才散。

  許夫人送過客,同兒子整整議論幾個時辰,說寶珠怎樣好,他姐姐怎樣標致。夫人笑道:"那個大姑娘說出話來,比刀子還利,我竟有些怕他。"文卿道:"可不是!就是貌也是娥媚中帶些威光殺氣,令人可畏可愛,明日李墨卿罪受不了的呢!

  夫人笑道:"就是這位二姑娘,我見他不好說話,劉家就算是榜樣,你也留點子神。"文卿道:"我從此振作些就是了。"夫人道:"現在已愛得什麽似的,難道還舍得難為他嗎?"文卿道:"賞是賞,罰是罰,雖然愛他,總不能由他性子胡鬧!"夫人笑道:"就怕到那時不中用。"文卿笑道:"看罷了。

  "母子相對大笑。適許公已走進房,坐下來道:"有何可笑?

  "夫人就將日間之事,以及訂親的話,告訴一遍。許公嚇得站起身道:"奇哉,奇哉!女子如此,男人不足道矣!"不住的擊節讚歎,驀然拍案道:"訂親之話,可以免言。此人文章經濟,比我還高。而且品格清奇,姿容秀媚,非有仙骨,不能如斯,兒子有何德何能,可以相配?"夫人道:"我看你越過越呆了,這種好孩子,那裏去選?況是送上門來的交易,何能當麵錯過?你的意思,到三家尋個黃毛丫頭配兒子,你才歡喜呢!

  這件事,我做主的了,也不怕你不依!"許公道:"嬌揉造作,真令寒鴉配鸞鳳矣!"夫人發急道:"文縐縐的,討人嫌死了!我還沒有閑工夫同你咬文嚼字呢。桂兒,睡覺去罷。"文卿回房,歡喜一夜,也沒合眼,細想寶珠模樣,由頭至足,想到了竟是個全壁,無一處不好。還有個紫雲,也是美人,總是我修來的豔福。從前在他家看見紫雲、綠雲,那樣羨恭,誰知竟總是我口中之食,豈不令人樂煞!

  不說這邊快樂,再說那邊愁煩。夫人、寶林回府,見寶珠臥在床上,哭得如醉如癡。紫雲說他回來就哭到此刻,一點子飲食都不進。夫人惋惜一番,勸解幾句,不由的也覺傷心。寶林道:"哭什麽呢?事已如此,也隻好付之無可無何了。幸喜還是他家,要落在外人手裏,格外的難為情了。我瞧這位許少爺,人物很好,我知道你們最合得來的,就是他家太太也慈善。

  至於門第,亦複相當,今日這一來也罷了,倒成就了百年大事。

  好在他家也不傳揚,你還做你的官,等兩年兄弟大了,你也沒個不嫁的理。"寶林整整的勸了半日,才勸住了。寶珠在家,病了十多天,方出門走動。一日,門上進來回話說:"英老兒來過五六次,我們知道少爺給假不見人,回他去了,今日又來求見。"寶珠沉吟道:"著他進來。"門上忙去領了進來,跪在地下叩頭。寶珠就命他起身,老兒謝了一聲,站立一旁。寶珠道:"你來見我,有甚話講?"老兒道:"大人明見,奴才因同劉府做了對頭,城裏不能存身,想到保定投個親戚,不意我女兒立定主意,不肯出京,總要進來服侍大人,說是大人允定他的,尋死覓活,鬧得奴才無法可施,特來求大人做主。"寶珠道:"當日同你女兒原有這句話,但是耳目要緊,有許多的不便。你回去,還是勸勸你女兒,不可執意。"老兒雙眼流淚,又跪下求道:"大人恩典,奴才隻有這個女兒。大人如其不允,一定就是個死!奴才老夫妻沒有倚靠,也是沒有性命。

  大人隻當積點陰功,收留下來為奴為婢,就成全奴才一家性命了。"說罷,叩頭不止。寶珠想了一會,道:"你先回去,明天來候信就是了。"老兒又求了多少話,才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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