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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春明門掛冠歸隱

  詩曰: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做淩滄州。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右《江上吟》卻說錢生,見了友梅,如獲至寶,驚喜位下。因從容問道:"與卿別後事情,願聞埂向。"友梅便把自蘇至杭,被鴇母百端淩逼,及設計以嫁程生,細述一遍。錢生道:"那程生可是何等樣人物?"友梅道:"程生諱必罕,字信之,原籍徽郡,家累千金。"錢生驚異道:"原來就是程信之,一發奇了。隻是既歸程氏,怎得脫離虎穴?"友梅又述遇見梅山老人,至八月十五,虧了申屠丈,救至寓所。"錢生感歎道:"原來保護賢卿,亦仗二公之力。"友梅道:"妾自至申屠丈寓所,幸有二姬作伴。梅山老人,亦時時過望。將及半年,申屠丈方自燕魯回來,為妾備言,郎君要聘範氏小姐,求取明珠,幾為凶僧所害。那時妾即懇求二公,送至金陵,與君相會。二公又說,錢郎萍蹤未定,功名未就,直至辛未暮春,方得相遇。遂攜二姬送妾,過了錢塘,直至會稽,留妾於此。既以百金為贈,複以古體詩一篇,付妾道:'此詩乃錢郎題於梅花樓者,子宜珍留,以為異日相會之券。'自此,妾在庵中,深藉二師覆庇。

  然而盼時朝日,廓處無聊。每至子夜聞猿,曉窗聽雨,未嚐不黯然魂斷也。無限相思,候君麵訴。誰料今日見君,徒有百憂幹緒,又不及抒其端倪矣。"言訖不勝淒楚。既而問生道:"郎君別來,作何景狀?夢珠小姐,親事成未?今日因何至此?試為妾細道其詳。"生以兩闈聯捷,乃與範小姐成姻,從頭至尾,備細述了一遍。友梅驚喜道:"妾但聞縣尊姓魏,誰知即是君也。隻是登第之後,就該上表改姓了。"錢生道:"曩因出京甚速,未暇及此。"無非、去凡聞知,即是本縣大尹,慌忙謝罪。錢生笑道:"我今去官,已稱越客矣。況卿等俱屬方外,何必以此俗套相拘。"少頃齋畢,令錢吉雇了一乘女轎,厚贈二尼,速急起程。無非、去凡直送至十裏之外,方與友梅灑淚而別。

  無何抵家,友梅先參拜了太夫人,然後與小姐、瑤枝及秋煙姐,以次相見。合家無不歡喜。錢生昏此,亦覺心滿意足,不敢遲留。次日掛帆長往,舟次維揚。因以友梅所囑,持銀三百兩,往謝程信之。信之方得友梅亡去之故,而知向雲許嫁錢郎者,即生也。是時,信之家漸豐裕,再三推辭不受。錢生又問起寂如二僧,信之道:"文友斃在獄中,那寂如已在去冬正法。"錢生欣然稱快,作別下船。

  不一日到了京師,考察之後,欽命山東巡按。那齊魯百姓,聞生出宰會稽,摘好除惡,邑有神明之號,所以豪民狡吏,竄伏如鼠。而銜冤抱痛之民,莫不伸首引項,若槁苗之待霖雨。

  生既按郡,果如陰風鳴絛,飛電爍目。向之強狡者,俯首就罪。

  而呻吟者,變為歌謳矣,又以大獄,悉為好吏弄其刀筆,於是不拈成案,平反一十餘事。既而巡曆方竣,忽錢吉報至,太夫人病入膏肓。錢生一聞此信,方寸已亂,遂不及複命,從駕歸蘇,日與三夫人侍奉湯藥。每夜裝北上,而校尉提問,已至姑蘇驛矣。

  原來朝廷祖製,凡繡衣代巡,須俟複命之後,方許回籍。

  那憨公子之父胡禦史,切齒恨生,借此為由,動了一本。所以內閣票準,便著校尉拿究。起解之日,太夫人流淚相送。錢生勸慰道:"母親大病乍起,自宜珍攝,兒雖犯製,念居官清正,聖上自應思有。況有崔、李二子,新中在京,必然為兒辯救,慎勿過為憂鬱,有損慈顏。"三位夫人,亦各牽衣哭別。生與校尉,方抵山東境上,那些父老已紛紛的執香迎接,擁住不放道:"某等已有辯冤表章,上達天聽,且待本轉之後,方許老爺進京。"錢生堅卻道:"若是這般,顯是抗違聖旨。爾百姓不是愛我,反所以害我了。"乃從夜半,悄然過了省城,將抵長安。有庶吉土文長儒與行人崔子文、兵部觀政李若虛,連名具疏,為生辯白。聖上省奏,左遷生為東昌府司李。

  原來文長儒,即是王季文之婿,與崔、李同中進士。因在前歲,錢生贈以厚資,方得與蕙姑畢煙。夫妻十分感激,所以借此為報。錢生人朝,謝了聖恩,隨即往拜文長儒。又詣催、李作謝,遂即走馬到任,著人至蘇,迎接家眷,不題。

  卻說賈文華,自向金陵報了白瑤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幾,其妻張氏患病而亡。正懷失偶之悲,忽值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書相召,文華趁此機會,湊銀二百餘兩,買了細緞,帶至京中發賣。一日到了東昌,偶從城外閑步,遇著妓女琴娘,新自揚州遷至。身材窈窕,也有六七分姿色。文華既注目而視,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擺設東道,就被琴娘纏住。那文華原在風月場中著跡,頗暗采戰之術,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歡喜。自此,爾貪我愛,情好日篤。未及半年,已把二百兩細緞變賣幾盡。鴇母金鳳,窺見文華囊資已竭,終日饒饒,打雞罵犬,催促動身。文華欲去,奈不能割舍。欲留,又難禁絮取。正在進退兩難,忽聞人說,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華聽了,暗暗歡喜。恰值錢生前呼後擁拜客回衙,遠遠望見文華,立在簷下,便悄然吩咐門子,請那賈相公到衙門相見。文華流落窮途,忽聽門子說,老爺相請。喜得滿麵堆笑,急忙隨在轎後。少頃,進入後堂見畢,錢生道:"賈兄既到敝治,為何不來見弟?"文華乃以心事備訴。錢生笑道:"文華頭顱如許,猶滯跡於花柳間那?從來鴇母不仁。隻圖財貨。兄果鍾情此妓,不若娶以續弦,我向縣庫,借銀相贈。"文華連忙揖謝道:"多感錢爺厚情,誓當衛結。隻恐金鴇執拗不從奈何?"錢生道:"此亦不妨,隻消具一稟詞到廳,待我當麵批與執照,又何慮金鴇不允。"文華又連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瞞過金鳳,親自到廳具稟。錢生看了稟詞,就批道:妓者沉淪欲海,迷戀風情,寧辭棲鳳棲鴉。雖欲為雲為雨,而玳瑁筵前,兕觥勸酒,銷金帳裏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誌甘荊布,誓脫火坑。扃春風於繡榻,舞歇霓裳:卻夕月於青樓,歌停玉樹。此真醉之醒,而夢之覺者。合於執照,任其所從。

  錢生以文華所愛,必有風姿,故令其具稟,略識春風一麵。

  誰料見時,十分麵熟。那琴娘,亦時時偷眼窺生。既有批照,金鳳無可奈何,隻得許允。錢生果以百金贈文華,文華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無心北上。將欲治任歸蘇,琴娘密訊文華道:"妾觀司李錢爺,絕似骨"門內住的十一相公。"文華驚問道:"子何以知之?"琴娘位道:"奴本錢宅青衣也,因與同伴有隙,觸了太夫人之怒,將奴出嫁,卻被梅三姐貪了重賄,哄賣為妓。原名繡琴,故即改為琴娘耳。"文華又謝錢生,備語其事。錢生道:"我亦道有些想像,原來果是繡琴。"嚐以語太夫人,太夫人顧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輩戒之,嫉妒者當受此報。"自此,生在東昌,三年任滿,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諭德。十餘年間,官至侍郎,加尚書俸。富貴赫奕,莫之與。錢生每自退朝之暇,則與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評花詠月。有時分韻做詩,各欲誇奇鬥豔,體裁青藻,句落珠璣。那三位夫人,味同蘭茞。雖無嫉妒之心,而亦飄輕裾曳長袖,回波而逞媚,爭妍而取憐。小姐嗜琴,每一新調,有《紅窗影雙鳳飛》之曲。友梅喜畫,時時縱筆作遠峰瀑布,斷澗孤鬆,真有雲林墨氣。唯瑤枝則以巧言雅謔,使人絕倒。生亦縱橫談笑,紛紜酬和於其間。既而棋聲歇、爐篆銷、茶煙未散、梧月欲上之際,生乃枕小姐之肢,捫瑤枝之乳,命友梅度新聲為婉轉之歌。而令秋煙槌背搔癢,高臥於北窗之下者。久之,則有美麗青衣,攜絳紗燈,兩兩來接,報道:"綺筵已設,金壺酒暖矣。""夫生以一介書生,為名進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謂騷壇領袖,風月總管非耶。然而,錢生亦非徒流連於詩酒美色。每遇朝廷大事,未嚐不垂紳正笏,諤諤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堯舜為恥,則又可謂聖賢豪傑之後矣。其年癸未三月,大夫人八一懸幌壽誕,於時崔子文方升鴻腴寺少卿,李若虛亦以潮州知府任滿入都,陸希雲雖遭點額尚未南返,三子俱備了盛禮,登堂祝賀。錢生乃大擺筵席,廣請朝紳。是夜,飲至更餘,痛醉而散。隻見錢吉稟說:"日間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騎驢而來,要與老爺相見。門吏因為堂有賓客,不敢通報。恰值小人遇著,那老者便把一個柬帖,著小人遞上老爺。"錢生接來,拆開一看,但見帖上七言律詩一首。

  詩曰:歌鳳何須笑楚狂,好將時事卜行藏。

  江湖隻合盟鷗鷺,蘿薛爭知勝鷫來鳥。

  賊遇黃巢唐遂覆,權歸秋壑宋應亡。

  銅駝不日生荊榛,珍重姑蘇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錢生以一年積想,失之當麵。悵怏不已,乃詳味詩中意思,是言天下將亂,不如歸隱。那一年,錢生正年三十六歲,又與"若逢四九,返爾林泉"之語相應。將詩向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約而同,遂與二子,邵日上表辭官。出了春明門,掛冠解綬,一同南歸。大學士魏藻德,與朝紳光時亨等,俱賦詩為贈。時嗣馨已年一十八歲,天資敏慧,矢口成文,極為時輩推重。錢生抵家之後,卜吉行聘,即於是秋,為嗣馨完了伉儷。又以範公與叔父鳴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婦住在蘇州,自奉太夫人依!日遷往金陵,離城四十五裏,與祖塋相近,地名喚做錦鳳村。真個是山明水秀,足稱幽居。生乃因山傍水,起造園房一所,備極輪矣之美。但見:紅樓翠闈,繡闥雕甍。門前五柳搖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蓮夏開。靜坐處最喜幽禽弄舌,客到時自有美酒盈樽。小橋臥澗,遙通水畔荷亭:深徑埋香,轉入峰邊梅塢。正是:謝安舊住烏衣巷,裴度新開綠野堂。

  錢生正在修茸書院,忽見許翔卿來望,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某近自蘭溪返掉,將渡錢塘,遇著一位長者,自稱申屠丈,修書一封,著某送上錢爺。"錢生啟緘看雲:自別音容,十有七載。予兩腳如車輪,終年仆仆作牛馬走耳。聞子三遇良緣,待詔金馬。梅山之神鑒不爽,而梅花樓一夕酒錢,予已效文魚之酬矣。茲者,天造逄剝,潢池之亂難弭。而煤山之禍已兆,子以老人一言,點醒歸隱丘園。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跡,予亦自茲棲蹤海島,非敢效田橫自王,聊逞虯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抄,吾事方成。子夫婦幸瀝酒遙賀。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錢生看罷,喟然歎道:"主室如毀,中原瓦解,吾輩將來尚不知作何結果耳。"是時,闖賤李自成,雖得了河南一省,然齊魯之間,猶安然無事。錢生以書意不祥,諱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義門之變,大行皇帝縊死煤山。始信申屠丈與梅山之語為不妄矣。自此,隱在鄉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雖經鼎革,天下盜賊蜂起,而錢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後多少朱門大廈,化為灰燼。那些屠沽兒賣菜傭,反得滿身羅綺,一朝富貴。時來者高人青雲,運退者黃金變色。當此之際,不能無感耳。自後,生與範公,頻至庵中,與心如講論釋典。時賈文華還至金陵,與許翔卿同為門客。崔、李、陸三子亦隱在長白山中,與生往來,信使不絕。生與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行於世。每羨樂天為人,故顏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謂希白居士雲。

  收結處,煙雲嫋嫋。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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