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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明月珠東床中選

  詩曰:光熠熠以照物,勢規規而抱圓。西山之下,隨珠星而隱見。東海之上,逐明月而虧全。胡雲色奪琉璃,光射金王。鮫人位吳江之際,遊女弄漢皋之曲。在蜀郡而浮青,居石家而自綠。無*而至,有感必通。去映魏車之裏,來還合浦之中。垂輕簾而催粲,綴珠網之玲瓏。

  ——右《明珠賦》(采錄半篇)卻說範公,回至金陵,未及旬日,程逸庵已托表弟宋瑄為媒,與程信之、程必賢7。同來望。相見甫畢,宋瑄便令從者,以小金盒捧上明珠。範公笑道:"某前言已定,斷無二二。夜珍之賜,容待寒荊抵舍,方敢拜登。"宋瑄道:"家表兄迫於賤事,未及造府拜見,故先著晚生以珠馳奉。既承老先生金諾,則尊老夫人意必淚符,還望麾留,足奶厚誼。"範公乃欣然收領。遂館必賢等於宅西別業。又逾數日,老夫人方到。見公麵容黧黑,驚喚道:"一別三年,相公須鬢俱皓然了。"珠娘出來,見禮方畢,與夫人抱頭而哭,公再三勸慰。夫人方收淚道:"女兒之事,問於金元,已知大略。隻不知相公謫到邊塞,景況何如?"範公嗟歎道:"若說塞上風霜,其實淒楚。那杜遊擊孤軍出鎮,疲癃殘弱之兵,不滿二千,卻又當敵人之衝,刁鬥不息,每至胡笳群動,牧馬悲嘶、惟與杜君向南飲血,自揣此生必以馬革裹屍。誰料今日又得與夫人相見。"夫人道:"那裴、崔威勢,近日如何?"答道:"夫人猶未知麽?自先帝殯天,今上秉政之後,魏忠賢自縊而亡,全家貶徙嶺外。如今王梅川矢心策手,便把魏、裴彈了一本,又欲修睦於我,替我出疏辯冤,故王梅川得以原職閑住。聖上即升我為苑馬寺少卿。

  我不欲為官,所以致仕。"夫人又位道:"隻可恨女兒無辜也受此一番磨難。"範公道:"我正為女兒煙事,專待夫人歸來商議。"便把程逸庵求親,說了一遍,取出明珠,付與夫人。

  夫人大驚道:"相公臨別叮嚀,曾說錢生一歸,便諧花燭,不意錢生淹爵京邸,直待春闈奏捷而還。"公驚問道:"我閱南畿試錄,並無錢生姓名,為何春試得捷?"夫人道:"他隻慮王梅川妒害,故從了母姓,又改諱為芳。"範公道:"三四內果然有一魏芳,但不知登第而歸,可有明珠否?"夫人道:"錢生到家,正值女兒進難,他一聞此信,悲思婉轉,便以明珠付我。我推卻不受,他道:'小姐雖無下落,我畢竟要到處尋求。'妾感其意誠,隻得收下。及前日金元來報,妾身起程之後,彼亦買舟後至。若又許了程家,何以回那錢生?相公此舉,忒覺孟浪矣。"範公想了一會道:"據夫人之意,何以處之?"夫人道:"依妾愚見,作速辭卻程翁,仍許錢生為是。"範公道:"我與逸庵,相如情厚,況是親口許出。今明珠已收,程生已館於別業矣,怎能辭卻?"夫人道:"不然,我母子至蘇,感承錢夫人殷勤款待,及臨別之際,含淚相送,堅以姻親為懇。況兼錢生付珠在前,程家議親在後。今若變易移心,不惟食言,而且負德矣。一公以事在兩難,悶悶不悅。方公與夫人談論時,珠娘在旁聽說許親程氏,便退至蘭閨,柳眉低鎖,杏臉生愁。歎了一口氣道:"悔不死於陶氏園中。"紅蕖聽了驚訝道:"小姐怎發此言?"珠娘道:"我與錢郎,雖不曾一麵相親,然以詩箋傳意,又托蓮香訂盟月下。今錢郎幸得中了,果有明珠為聘,事已萬分無疑。誰想程翁,亦以明珠,央媒來說,爹爹竟爾許允。把三載深情,一旦付之流水,使我忽然聞此,心如刀割。"紅蕖道:"說起錢爺情重,果然難得。自京邸回來,一聞小姐之事,便慘然不樂,既與夫人同至陶園尋覓,又把梅三姐送府追究。看他心意遑遑,頃刻不能放下。以後管家報說,老爺小姐已在揚州相會,便即眉歡眼笑,與夫人奉磕稱喜。其一往情深,愛念小姐如此。況又少年科甲,異日青雲偉業,不一可知。即使程生有其才,未必有其貌,有其一貌,亦不能有其情。豈以小姐天姿國色,竟與羔兒作配乎。趁今未曾下聘,還與夫人商議,尚可挽回。"珠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啟齒。事若不諧,有死而已。"話聲未絕,忽聞雲板傳進,蘇州錢爺已到。

  原來錢生,自夫人歸來,便把不欺厚贈而遣之。稟過太夫人,起身進京。一則賀問遷鶯,一則訂期納采。因先詣祖居探候鳴皋,款留信宿,是日方來謁見。範公以生既成進士,兼以風流旖旎,真所謂國土無雙也,殊悔多許程生。故相見之際,意其不安。是夜仍宿生於凝芳閣之東廂。生以物換星移,轉盼三載,而窗前之碧梧如故,竹色依然,感念舊懷,賦詩一律。

  詩曰:鳳凰城裏舊仙家,瑞溢門闌獲彩霞。

  綺閣仍披徐孺榻,星機重犯使君槎。

  當軒竹佩因風響,繞徑梧蔭帶月賒。

  追憶桃花曾識麵,漫緣流水覓胡麻。

  翌日早起,夫人出來,殷殷然以擾宅為謝。錢生亦深敘簡慢之罪。夫人忽見壁上新題,大加讚賞道:"構意清新,吐辭芬鬱,誠文苑之風毛也。"錢生以明珠微露其意,夫人麵容忽改,含糊不答。錢生心下狐疑,急忙持刺,往拜許翔卿。翔卿恭敬出逐,施禮畢,分賓主而坐,彼此敘了寒溫,錢生道:"前歲浼兄作伐,因乏明珠,蹉跎至今,幸而求獲一丸,已麵奉範伯母矣。再乞訂準,以便擇吉。"翔卿道:"過承厚愛,敢不執柯。所惜錢爺到底緣薄。"錢生驚問:"為著何由?"翔卿道:"範爺前在維揚,與程逸庵當麵訂姻,今程兄來已數日,將欲擇期行聘矣。"錢生癡呆了半晌,歎息道:"弟以求取夜珍,幾遭凶禿之手。真所謂劈洪波而探之於龍頷者也。不謂明珠雖得,事多齟齬。三載以來,也不知曆了多少淒風苦雨,今日滿望一言安就,誰知年伯將我遺落,無乃負小姐數年待字之意,而負錢生一片求聘之心乎。"翔卿道:"範公愛重錢爺,豈欲變更。隻因金山寺中救出小姐,皆賴逸庵從侄之力,故不得已而許之。非公之本懷也。"錢生又力懇翔卿,婉轉為計。

  翔卿方沉吟不語。忽見屏後鬢雲隱現,遣出小鬟,催喚翔卿。

  翔卿起身進去一會,忙忙出來,見生麵如土色,支頤歎氣,乃抵掌而笑道:"錢爺暫省愁煩,某即刻進見範公,當圖別計,以卻逸庵,決不致錢爺有遺珠之恨。"錢生乃深深揖謝,又再四囑托而回至凝芳閣下,含愁獨坐。正在咄咄書空,隻見紅菜走至。錢生慌忙迎進,歎息而謂之道:"我自前歲,承紅姐以詩箋傳遞,又與小姐一麵之後,晨風夕雨,總助相思,明幌花簾,惟增悵慕。這一段癡情,真念可以動之鬼神。今日此來,恨不即刻便諧連理。誰知忽然改易,使我三載癡心,化為春夢。

  雖是爾家老爺之故,在小姐亦以憐才一念,棄若飄風,獨不記月下之言乎?"紅蕖道:"錢爺不要錯怨小姐,自因老爺許了程家,我小姐眼眶橫淚,長歎一聲道:'乍離虎穴,又遇風波,何妾緣之俚而命之薄也。'乃喚紅蕖,悄悄囑咐道:'我欲以數字密報錢郎,隻為愁滿肺腸,一辭莫措。惟汝為我傳言致意,不可以薄命妾憂損情懷,亦不可以姻事難諧,急為去就。且再從容,以觀老夫人主意若何。"錢生歎道:"若得小姐如此厚意,庶不在了錢九畹一片誠心。相煩紅姐,也把我苦衷轉達妝次。"紅蕖見生辭意淒惻,將欲掉下淚來,因安慰道:"錢爺請自保重,倘早晚老爺與夫人計議,一有好消息,妾即當走報也。"錢生慌忙深深一揖道:"若蒙紅姐見憐,沒齒不敢忘德。"二人正在喁喁細談,忽聞窗外履響,紅蕖奔逸而去。生以未罄所懷,悶悶不懌,吟五言一絕雲。

  詩曰:好事翻成夢,多愁隻為情。

  可憐吳紫玉,寧忍負韓生。

  既而傍晚,錢生和衣偃臥,紅蕖又來,輕輕推喚。錢生一躍而起道:"紅姐昏暮出來,必有好音見示。"紅蕖道:"頃刻見老爺在夢筆軒,與翔卿促膝細商。妾於隔垣側耳,雖不分明,然略聞語意。大約姻事可諧,為此特來報知。"錢生喜添一倍,連連稱謝。到了次日飯後,範公請生出到前廳。隻見宋瑄、程信之、程必賢、許翔卿俱到,一一施禮,依齒而坐。範公道:"老夫今日奉屈諸君,不為別事,隻因小女,擇婿十年,至今未果。曩歲九畹年侄,下帷敝舍,便欲以弱息委字,因惑於明珠一言,猶豫未決。及年侄取到明珠,老夫又為含沙所中,待罪北關。嗣後小女阽危,幸遇程兄救至維揚。恰值老夫歸舟暫泊,所以遇複逸庵麵訂秦晉,隨辱宋兄,持珠遠貺,得以絲蘿附托,固老夫萬分之幸也。誰想九畹錦族之日,先以明珠付在拙荊,日來又辱文篩自蘇而至,致使老夫數日思惟,不能裁決。若許了逸翁,則年侄又道付珠在前:如允了年侄,則逸翁又疑老夫欣慕進士了。故老夫愚意,不若限韻出題,求二位賢契,各吐珠玉。待老夫一筆謄寫,傳進小女,聽其選擇,庶彼此無言,而老夫可以免罪。不知宋、程兩兄,與翔卿以為何如?"翔卿道:"明諭極是,此正昔賢雀屏絲幕之意也。"公即令人取出兩顆夜珠,放在幾上。又令人分授紙筆。錢生詩思泉湧,自謂穩中無疑。必賢亦以夙負詩名,欺生隻知八股,正要賣弄才學。俱向公推遜道:"侄輩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門試斧。"範公道:"賢契俱是詞壇領袖,休得太謙。"此日,信之雖然在座,因以己事惝恍,寂無一言。隻有宋瑄,心下不悅。私謂翔卿道:"若非信之之力,小姐怎得保全。今日此舉,反為錢君作嫁衣裳也。隻可笑範先生,何不直言,回了逸庵,多此一番轉折。"翔卿道:"範公端人也,決無一毫私念,兄請勿疑。"二人自在一邊說話,公即以明珠為題,令二生拈韻。錢生得了奇字,必賢得了難字。錢生情興勃勃,信筆一揮,恍若龍蛇飛舞。必賢思文翩翩,數行立草。猶如三峽倒流,須臾之間,二生詩俱脫稿,奉上範公。範公連聲歎賞,謄寫遞進。錢生既注目以盼佳音,必賢亦屏息以俟。忽報,吏部主爺來拜,範公急忙換了冠帶出迎。梅川進來,與宋瑄等,次弟見畢,獨與錢幸細細的寒溫了幾句。一眼覷見明珠,笑問道:"今日滿堂佳客,豈來自銅柱朱崖,為何夜光爍目?"範公備語其故。梅川道:"不必論二位佳製,老夫一定要與錢郎作伐了。"言未畢,門上報進,錢爺來拜。原來鳴皋亦為生親事,未知若何,特來拜望。範公即忙邀人,依次相見,不題。

  直說二詩傳進蘭房,珠娘焚香淨手,然後展視。先拈一首,卻是難字韻的。

  詩曰:夜深不惜月將殘,徑寸光凝一室寒。

  神女弄時遊漢曲,鮫人位處落金盤。

  酬恩肯借靈蛇用,無腔終從合浦還。

  莫謂暗投逢按劍,香閨明鑒辨何難。

  逐句吟哦了一遍,笑道:"詩非不工,乃學究語也。"放在一邊,又看一首,是奇字韻的。

  詩曰:分明盈掌質合規,曾探驪龍向碧漪。

  的礫露荷承盒捧,玲瓏珠網隔簾窺。

  日臨色更欺珍璨,日墜光能代月移。

  慚愧石家空秘綠,難從照乘擬珍奇。

  珠娘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讚歎道:"好詩,好詩,且勿論詠物精工,人所不及,即其鏤金為句,琢玉為辭。讀其詩,而斯人之深情逸韻,宛在眼底,正我向來寤寐不忘者,其殆錢郎之筆乎?"又反複朗詠數過,笑謂紅菜道:"此詩蓄意悠遠,非錢郎莫能作,非我亦莫能知也。"紅蕖道:"小姐目如犀火,自應辨識夜珍。然事係終身,亦宜慎擇,何以知其必是錢爺所作?"珠娘道:"彼雲曾探驪龍者,暗喻曾經會過,先有婚姻之約也。首聯托喻詠珠,頸聯表揚珠之光潔,雖有不即不離之妙,其實暗藏深意。未雲石家空秘綠者,昔日季倫有妾,名喚綠珠,今我亦名夢珠,故以照秉比我,而言石家之綠珠,不如照秉之珍奇也。自非敏手慧心,安能措詠。那一首則不然,前六句,無非借引故寶,後二句以珠自況,而欲取鑒於我。固知為程生作耳。"紅蕖笑道:"小姐這樣聰明,真是掃眉才子。"珠娘看畢,便提起兔毫,細細圈點,藏在篋中。又把那一首選不中的,也向詩尾批了數句,著紅蕖傳出。範公接來,送與梅川。展開一看,乃是必賢所作,箋後批雲:中聯工整,結語冗雄,唯上清照乘,足以方斯雅製。惜乎起語卑弱,金石之聲微乖耳。

  梅川看罷,獎歎道:"批語極切。若以令媛為試官,士無不公之歎矣。"又笑謂錢生道:"如今的金花彩緞謝媒儀,穩要送與老夫了。"錢生意氣揚揚,喜動眉字。惟程必賢勃然變色,垂首喪氣。宋蠧、信之俱覺無顏,便欲起身作別。範公一把留住,笑向梅川道:"若年兄肯為小女作伐,小弟也要與令媛做媒。程生賢契,青年美才,誠可謂風流佳婿也。不識年兄肯以東床,留彼袒腹?"梅川欣然首肯。

  原來,必賢的才貌,雖亞於生,然亦百尺無枝,亭亭獨上。

  故梅川甚覺中意,一口許諾。範公大喜道:"既承梅翁厚情,弟即寫書,報達逸庵,暫屈宋兄留在敝舍,以看程君作入幕賓也。"鳴皋道:"今日不期而會,小侄終牽珠綠,程兄亦諧鳳偶。一雙兩好,奇情奇事,千秋之下,又成一段佳話矣。"因起身密語錢生道:"前日吾侄載來此婦,終日悲啼,他雲住在維揚,又與程生同姓,試以語之,或者是他族中,使渠夫婦完合,也是一樁美事。"錢生恍然醒起,乃問信之道:"吾兄還是久住揚州,或是臨安遷至?"信之道:"晚弟向居武林,依附家叔僅三載耳。"錢生又問道:"尊閫可是林氏,今無恙否?"信之慘然悲歎道:"拙妻果然姓林,向日移徙至揚,行次鎮江夜泊,忽為綠林所劫,至今杳無消耗。"錢生笑道:"隻在小弟身上,包兄珠還合浦,劍返延津。"信之愕然驚問。錢生道:"前日小弟進京,泊舟村岸,夜半忽聞哭聲隱隱,其聲低而甚哀,漸近江邊,將欲赴水。弟疑是人家婢妾,忙令舟子起身救住。細問其故,答道:'妾身林氏,夫主姓程,因自杭州遷至維揚,氏夜遇盜,妾為賊首所虜,無計可脫。今夕賊與同夥飲醉而歸,闔家睡熟,妾方能逾窗逃出,欲尋一死。幸值君子垂救。倘肯送至廣陵,生死不敢忘德。'又道:'此地五六家,俱是餘黨,尊舟為何獨泊於此。'弟聞而肅然惶懼,候至寺鍾初動,忙促開船。進京之後,留在家叔舍下。正欲擇暇送歸,不期遇兄。適聞所言,其事吻合,故知為尊閫無疑矣。"信之又驚又喜,慌忙揖謝。範公大笑道:"梅翁得招快婿,老夫幸結絲蘿,誰料信之兄又得去珠複還,轉覺奇了。"梅川等亦無不稱異。信之想起戚氏夢中所言,愈加感歎。

  原來錢生一見信之,問了姓表,便覺驚疑。因以小姐在心,正懷得失之念,故未暇及此。以後倒是鳴皋提醒,然後問及。

  誰想果是信之之妻。也是事誠湊巧。當日梅川先別,隨後信之便與嗚皋同去,公退至內房,忙令小姐代作書稿,以達逸庵。

  小姐文不加點,信筆寫就。

  書曰:向弟之得歸也,惟幸濱死餘魂,重依日月。寧複知零丁弱息,亦寄命於豺狼。仰藉慶雲之庇,得逢令侄救免。反承台召賜飫,固已飽德飲醇之至矣。

  又辱兄翁,高誼謁如,不鄙葑菲,而以朱陳相約。忻荷之深,倍加銜感。及第抵舍,詢知賤內在蘇,敝年侄九畹,南宮戰勝而還,先以明珠付聘。故佳郎君玉趾方臨,而九畹亦自蘇繼至,使弟進退錐穀,罔知所以。不虞令侄舍陷入萑符,亦因九畹泊舟之便,救至敝邑。非令侄則小女不能瓦全,非九畹則令侄舍不能璧合,彼此相膏,正天意所以,兩全姻偶也。顧弟不能無欠者,深以有負厚愛。幸值敝同年梅翁淑援,悠閑窈窕,過於關雎,方足以副門下寤寐反側之求。特遣進魚布達,倘獲兄翁賜允,則小女得以苟且字姻,而異日百兩盈之。鳳台諧偶,聊托柯斧微愛,少償孟浪爽約之罪於萬一。統祈台命,臨毫主臣。

  覽書笑道:"寫得委曲詳懇,不容增減一字矣。"便即寫封。正欲遣人送去,隻見信之同了林氏,笑容可掬,特來謝生。

  又與宋瑄、必賢作別先回。範公笑道:"歸見令叔,煩為老夫婉轉致意。"信之欣然,唯唯而別。生亦辭公,回見鳴皋,置辦行聘之物。

  不則一日,逸庵回書許可,並即訂準納采日期。範公取出金盒明珠,同了宋瑄、程生,往拜梅川。梅川慨然留醺,將珠收下,次日,宋、程殷勤謝公而去。兩姓聯姻,無非遵行六禮,此不備載。

  隻說錢生,自納聘之後,時因恩例,不必到部,已得選授浙江紹興府會稽縣知縣。公以籠仕在跡,卜吉贅生。當合巹之夕,命生作催妝詩,錢生提筆立就。

  詩曰:銀漢不須烏鵲渡,良媒隻合謝明珠。

  鳳樓早把新妝辦,為報三星已在隅。

  既而,銀燭熒煌,珠簾高卷,小姐金裝玉裹,打扮得好似天的帝女,兩行婢媵,簇擁出來。錢生烏紗皂靴,身穿大紅員領,參拜禮畢。外麵大開喜筵。公與範、斐陪著王梅川、許翔卿二媒,及錢鳴皋等,內麵鼓樂,送人洞房。生與小姐,同飲花燭之下。不多時,酒闌人散,珠娘卸了鳳冠霞帔,錢生亦脫去袍靴,移燭近前,把小姐仔細一看。雖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然與那年月夜所見,絕不相似,心下驚訝不定。

  便把前後事情,細細盤詰。珠娘道:"君以昔時所見的,比妾如何?"錢生道:"彼不如也。"珠娘笑道:"君誤矣。昔時會見者,即妾也。豈有一人容貌前後各別。"錢生道:"休言誑我。自與小姐一麵之後,曉風夕月,在在相思,總不離於心目之間,那有麵龐尚不能記真者。"珠娘道:"設或妾非小姐,花燭已成,何必多問那?"錢生顏色頓變,愀然不樂。珠娘乃笑道:"妾雖陋質,素以禮法自持,豈肯夜出閨房,以沾多露。隻因慕君之才,君又固需一見,故不得已,特以侍女蓮香代會。

  其實非妾也。"生猶未信,珠娘解鬆衣領,出刀痕以示生。生方欣喜道:"好笑,我三載相思,竟在夢中也。"乃細述從前想慕之懷,珠娘亦訴被難之苦。少焉,解帶下幃,共人鴛鴦裳裏。真個是少年才子佳人,溫存旖旎,彼貪此愛,曲盡於飛之樂矣。"次日,恰值蓮香親來賀喜,夫人、小姐優禮相待。錢生見畢,細看麵容,宛然如故。蓮香說起範公以詩選擇之事,因笑道:"那日妾在屏後,窺見錢爺麵容不豫,拙夫又倉皇無計,故妾聊設此謀耳。"錢生謝道:"感領盛情。中心頌之,何日忘之。"退而有感,賦詩一絕。

  詩曰:國色從來識麵難,洞房昨夜喜相看。

  三年一覺相思夢,錯認山茶是牡丹。

  錢生終以頸痕為玷,問於醫者,醫者道:"昔有美妃,為如意所傷。曾將獺髓為膏,和珠粉以敷之,其瘢始滅。"錢生乃令人遍求白獺。過了數日,即感紅蕖之情,又以紫簫曾經同難,便將二人配合。又想起瑤枝,未知還魂果否?即著紫蕭,前往東昌,迎接白翁夫婦。不一日,紫蕭回報,臨清近遭流寇,城外居民各竄,遍處尋問,竟不知白公所在。錢生聽罷,不勝悵怏。忽聞報進,姑蘇賈文華椰一。

  溪回路轉,如入桃花源,別有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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