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話說眾人各自散後,寶釵姊妹等同賈母吃畢飯。寶玉因記掛著晴雯,便先回園裏來。到房中,藥香滿室,一人不見,隻見晴雯獨臥於炕上,臉麵燒得飛紅,又摸了一摸,隻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個人鬼鬼崇祟的不知說什麽,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幹。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幹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隻是疑他為什麽忽然又瞞起我來。”寶玉笑道:“等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根下聽所說些什麽,回來告訴你。”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麝月悄問道:“你怎麽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裏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隻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隻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裏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裏,你們這裏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隻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個良兒偷玉,剛冷了這一二年,閑時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隻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隻說我往大奶奶那裏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裏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麽這麽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歎: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再歎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語,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隻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麽氣的。你隻養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些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裏麵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裏麵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晴雯隻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見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隻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隻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裏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頭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麵靶兒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日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麽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的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麽順手就是什麽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裏呢,我如今也往那裏去。”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裏。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裏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豔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搭著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裏麵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點著宣石,便極口讚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見?”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臘梅,兩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裏卻有兩盆,隻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裏還擱的住花香來薰,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裏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淨了,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裏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麽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裏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得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麽!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麵就和那西洋畫兒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滿頭戴的都是珊瑚、琥珀、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裏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麵。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裏,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了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裏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裏去,就說我們這裏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那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半日,隻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敘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曆曆,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隻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裏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裏有許多話,隻是口裏不知要說什麽,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麵下了階磯,低頭正要邁步,複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裏好,隻嗽了兩遍,卻隻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麵說,一麵就挨近身來,悄悄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隻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麵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隻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服,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裏,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麽說呢。”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了,才命秋紋檀雲等進來,一同服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隻怕有雪,穿那一套氈子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麵向裏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囉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問道:“下雪呢麽?”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雲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隻聽賈母笑道:“這叫做‘雀金呢',這是哦囉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隻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去了。寶玉隻得來到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複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了,隻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糟蹋了他。”賈母道:“就剩了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老嬤嬤跟至廳上,隻見寶玉的奶兄李貴、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六個人,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攏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幾個“是”,便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攏著嚼環,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啟李貴等都笑道:“爺說得是。要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進來。寶玉忙攏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隻微笑點了點頭,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隻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這樣靈藥!你隻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裏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嚇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麽?”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隻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裏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裏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隻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麽!拈不得針,拿不動線,隻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麽。”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麵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罵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麽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隻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宋嬤嬤聽了,隻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他的東西。又來見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麽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麽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隻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幹。”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裏,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聽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隻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麵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隻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裏頭的規矩。這裏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子,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麽分證的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裏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這屋裏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罷了,——便有謝禮,他們也不希罕,——不過磕個頭盡了心。怎麽說走就走!”墜兒聽了,隻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不睬他。那媳婦嗐聲歎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隻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跺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麵說,一麵脫下來。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麽,趕著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便用包袱包了,交與一個嬤嬤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織補匠人,就連能幹裁縫、繡匠並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麽,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麽樣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就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與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看了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隻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屋裏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麵說,一麵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披了衣裳,隻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隻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裏又找哦囉斯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裏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麵,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傍,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鬥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隻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麽處!”寶玉見他著急,隻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隻聽自鳴鍾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