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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秦鍾讀夜書。偏那秦鍾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繾綣,未免失於調養,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態,遂不敢出門,隻在家中養息。寶玉便掃了興頭,隻得付於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

  那鳳姐兒已是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個張財主雖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盡,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裏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一日,正是賈政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嚇的賈赦賈政等一幹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並不曾負詔捧敕,至簷下馬,滿麵笑容,走至廳上,南麵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便乘馬去了。賈政等不知是何兆頭,隻得急忙更衣入朝。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籲籲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隻在臨敬門外伺候,裏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眾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於是寧榮兩處上下裏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麵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鍾家下,看視秦鍾。不意被秦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鍾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作,三五日的光景,嗚呼死了。秦鍾本自怯弱,又帶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此時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症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見,皆由王子騰屢上保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徒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隻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麵時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又大哭一陣,後又致喜慶之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上草字頭下脊)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麽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隻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麵平兒與眾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後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裏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裏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曆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撚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幹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裏。更可笑,那府裏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隻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隻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麵,誰叫大爺錯委他的。”正說著,隻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麵,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做了房裏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麵了,還是這麽眼饞肚飽的。你若愛他,不值什麽,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做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得馬棚風一般了。我倒心裏可惜了的。”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這裏鳳姐乃問平兒:“方才姨媽有什麽事,巴巴的打發了香菱來?”平兒笑道:“那裏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成算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裏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麽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裏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體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了。”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剌巴的反打發個房裏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調鬼。”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隻陪侍著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於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麽不拿了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嚐一嚐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鍾怕什麽,隻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飲酒,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裏,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隻是嘴裏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麽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一件大喜事來,那裏用不著人。所以倒是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隻怕我還餓死了呢。”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你還有什麽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幹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是看著‘內人'一樣呢。”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裏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原故我們爺是沒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笑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賈璉此時沒好意思,隻是訕笑吃酒,說:“胡話,胡話。快盛飯來,吃碗子,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才剛老爺叫你作什麽?”賈璉道:“就為省親。”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曆來聽書看戲,古時從來未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麽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麽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後,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裏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隻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上皇太後,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於是太上皇皇太後大喜,深讚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製,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裏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麽。”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麵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麵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老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隻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隻納罕他家怎麽就這麽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著,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裏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麽話?快說。”鳳姐且止步稍候,聽他二人回些什麽。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裏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裏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麵議。”賈璉笑著,忙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的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去請安去,再議細話罷。”賈蓉忙應幾個“是”。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合聘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來管家兒子兩個,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這個行麽?這個事雖不算甚大,裏頭大有藏掖的。”賈薔笑道:“隻好學習著辦罷了。”賈蓉在身傍燈影下悄拉鳳姐的長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麽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很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並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裏。賴爺爺說,不用從京裏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這個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話,平兒忙笑推他,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可幹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的向鳳姐道:“嬸嬸要什麽東西,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帳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稀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逕去了。這裏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麽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我短了什麽,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裏。”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來,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麵察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寧榮兩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係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牆下引來一段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處,省得許多財力。縱有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者,一一籌畫起造。賈政不慣於俗務,隻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些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製度。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隻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無奈秦鍾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樂業。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完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鍾。忽見茗煙在二門前照壁間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作什麽。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寶玉聽說,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才瞧了他來,還明明白白,怎麽就不中用了?”茗煙道:“我也不知道。才剛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聽了,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好生派妥當人跟去,“到那裏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聽了,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他內室。嚇的秦鍾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此時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矼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鍾麵如白蠟,合目呼吸於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寶玉來了。”連叫兩三聲,秦鍾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隻剩得一口悠悠的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鎖來捉他。那秦鍾魂魄那裏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麵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鬧著,那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麽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孫子,小名寶玉的。”都判官聽了,先就嚇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隻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麵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錯了的。”眾鬼聽說,隻得將他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麽不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麽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誌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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