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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題曰:“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係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隻覺冰涼一片粘濕,嚇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麽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撚。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也羞紅了臉,遂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晚飯,過這邊來。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傍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麽故事了?是那裏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便把夢中之事細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麵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與別個不同,襲人侍寶玉更為盡職。暫且別無話說。

  按榮府中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裏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來,倒還是個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

  方才所說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做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做侄兒。那時隻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餘者皆不認識。目今其祖已故,隻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隻有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又做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嶽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子息,隻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閑尋氣惱。劉氏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乃勸道:“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碗的飯。你皆因年小時節,托著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麽男子漢大丈夫了。如今咱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隻可惜沒人會拿去罷了。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的。”狗兒聽說,便急道:“你老隻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兒大家裁度。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麽法子可想的。便有,也隻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靠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隻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隻要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劉氏一傍接口道:“你老雖說的是。但隻你我這樣個嘴臉,怎麽好到他門上去的!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沒的去打嘴現世。”誰知狗兒利名心最重,聽如此一說,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說,況且當年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試試風頭再說?”劉姥姥道:“噯喲,可是說的‘侯門深似海',我是個什麽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兒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個法子。你竟帶了外孫子小板兒,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樁事,我們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隻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拿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麵,也不枉我一生。”說畢,大家笑了一回。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一無所知,聽見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榮寧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隻見簇簇的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到角門前。隻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凳上,說東談西的。劉姥姥隻得蹭上來說:“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是那裏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揪睬,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那牆角下等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中有一年老的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後街上後門上去問就是了。”劉姥姥聽了謝過,隨帶了板兒,繞到後門上。隻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裏廝鬧。劉姥姥便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麽?”孩子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裏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個行當上的?”劉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們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跳躥躥的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門,至一院牆邊,指與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大大媽,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帶了來了。”周瑞家的在內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請家裏來坐罷。”劉姥姥一壁裏走著,一壁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裏還記得我們了。”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道:“你都長這麽大了!”又問些別後閑話。再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隻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麵。聽如此說,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兒去的。論那人來客去回話,卻不與我相幹。我們這裏都是各占一樣兒。我們男的,他隻管春秋兩季的地租子,閑時隻帶著小爺們出門就完了。我隻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就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去。但隻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裏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叫鳳哥的。”劉姥姥聽了,[納]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這等說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的也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兒寧可不會太太,倒要見他一麵,才不枉這裏來一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說哪裏話。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害著我什麽。”說著,便喚小丫頭子到倒廳上悄悄的打聽打聽,老太太屋裏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裏二人又說些閑話。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大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隻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了些兒。”說著,隻見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裏已擺完了飯。二奶奶在太太屋裏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個空子,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打掃打掃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隨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宅來。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裏略等一等。自己先過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了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曆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兒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裏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領了他們進入院來。上了正房台階,小丫頭打起了猩紅氈簾,才入堂屋,隻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裏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隻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麵的丫頭。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麵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斟了茶來吃茶。劉姥姥隻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麵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的一物,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個什麽愛物兒?有煞用呢?”正呆想時,陡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鍾銅磬一般,不妨倒嚇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方欲問時,隻見小丫頭子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平兒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劉姥姥“隻管坐著。等是時候我們來請你。”說著,都迎出去了。劉姥姥隻屏聲側耳默候。隻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悉率,漸入堂屋內去了。又見兩三個婦人都捧著大漆捧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隻有伺候端菜的幾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二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盤碗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於是攜了板兒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會,方蹭到這邊屋裏來。隻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閃緞大坐褥,傍邊有銀唾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豔,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小蓋鍾。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隻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麽還不請進來?”一麵說,一麵抬頭要茶時,隻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麵春風的問好,又嗔周瑞家的怎麽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起來,別拜罷。請坐。我的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麽輩數,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他背後,百端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隻當我們眼裏沒人是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裏,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像。”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做個窮官兒罷了。誰家有什麽,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閑呢就回,看怎麽說。”周瑞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裏鳳姐叫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吃,剛問些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裏陪著客呢,晚上再來回。若有很要緊的,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都問了,沒什麽緊事,我就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隻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了,今日不得閑,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說的,隻管告訴二奶奶都是一樣。”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隻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一麵說,一麵遞眼色與劉姥姥。劉姥姥會意,未語先飛紅了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隻得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隻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裏來,也少不的說了。……”剛說到這裏,隻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裏小大爺來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麵便問:“你蓉大爺在那裏呢?”隻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麵目清秀,身材夭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隻管坐著,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鳳姐道:“說遲了一日,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說,嘻嘻的笑著在炕沿上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隻當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裏放著那些好東西,隻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裏有這個好呢!隻求開恩罷。”鳳姐道:“要碰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房的鑰匙,傳幾個妥當人來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了人拿去,別由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這裏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麵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複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隻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方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這裏劉姥姥心身方安,才又說道:“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隻因他老子娘在家裏,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隻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那爹在家怎麽教導你了?打發咱們作煞事來?隻顧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飯沒有?”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這裏趕咧,那裏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聽說,忙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於是過東邊房裏來。鳳姐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麽。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不過因出一姓,當年又與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麽說的,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我說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說話間,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兒過來, 舚唇抹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待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裏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大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教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們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隻當是沒有,心裏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麽,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周瑞家的在傍聽他說的粗鄙,隻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看見,笑而不睬,隻命平兒把昨日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吊錢來,都送到劉姥姥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可真是怪我了。這錢雇車坐罷。改日無事,隻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裏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一麵說,一麵就站了起來。劉姥姥隻管千恩萬謝的拿了銀子錢,隨周瑞家的來至外廂。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見了他,怎麽倒不會說了,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那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麽又跑出這麽個侄兒來了。”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裏愛還愛不過來,那裏還說的上話來了。”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劉姥姥便要留下一塊銀子與周瑞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裏,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正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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