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兩龔之絜,其清矣乎?〔注〕楚人龔君賓、龔長倩也。當成、哀之世,並為諫大夫,俱著令聞,號曰“兩龔”。王莽篡位之後,崇顯名賢,複欲用之,稱疾,遂終身不仕,絜清其誌者也。蜀莊沈冥,〔注〕蜀人,姓莊,名遵,字君平。沈冥猶玄寂,泯然無跡之貌。是故成、哀不得而利之,王莽不得而害也。蜀莊之才之珍也,不作苟見,不治苟得,〔注〕所謂沈冥也。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隨、和何以加諸?〔注〕久幽,謂賣卜於成都。舉茲以旃,不亦珍乎!吾珍莊也,居難為也。〔注〕人所不能,非難如何?不慕由,即夷矣,何毚欲之有?〔注〕許由、伯夷無欲之至,既不可害,亦不可利。〔疏〕“楚兩龔之絜,其清矣乎”,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引同。“蜀莊沈冥”,漢書引作“蜀嚴湛冥”。按:後漢明帝名莊,故改“莊”之字曰“嚴”。漢書孟康注雲:“蜀郡嚴君平,湛深元默,無欲也。”音義引此注作“淵默”。按:當作“玄默”,以深釋湛,以玄默釋冥也。顏注雲:“‘湛’讀曰‘沈’。”吳曹侍讀元忠雲:“此顏據李本法言改讀。世說新語棲逸篇:‘雖古之沈冥,何以過此?’劉孝標注引楊子李軌注,字並作‘沈’。王元長曲水詩序李注引侯巴雲:‘嚴君平常病不事,沈冥而死,亦絜矣。’按:此侯氏法言注之僅見者。”“不作苟見,不治苟得”,漢書引同。顏雲:“不為苟顯之行,不事苟得之業。”司馬雲:“見,賢遍切。養諸內而晦諸外,不苟徇名而求利。”“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隨、和何以加諸”,“隨”各本皆作“隋”。音義作“隨”,是其所據本如此,今從之。漢書引同。顏雲:“隨,隨侯珠也;和,和氏璧也。諸,之也。”按:李斯上秦始皇書雲:“有和、隨之寶。”淮南子覽冥雲:“譬如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貧。”高注雲:“隋侯,漢東之國,姬姓諸侯也。隋侯見大蛇傷斷,以藥傅之。後蛇於江中銜大珠以報之,因曰隋侯之珠,蓋明月珠也。楚人卞和得美玉璞於荊山之下,以獻武王。王以示玉人,玉人以為石,刖其左足。文王即位,複獻之,以為石,刖其右足。抱璞不釋而泣血。及成王即位,又獻之。成王曰:‘先君輕刖而重剖石。’遂剖視之,果得美玉,以為璧,蓋純白夜光。”“舉茲以旃,不亦珍乎!”治平本“珍”作“寶”;錢本作“珍”,音義本同,今從之。漢書引亦作“珍”。顏注雲:“旃亦之也。言舉此人而用之,不亦國之寶乎”,俞雲:“旃字義不可通。鹹曰:‘旃,之也。言舉此諸德以議之,莊亦寶也。’則增出議字矣。‘旃’疑‘稱’字之誤。禮記射義篇注曰:‘稱猶言也。’”按:曲園僅讀宋注,知“以”字之為語助,而未檢漢書顏注,不知此“以”字之當訓用也。論語雲:“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馬注雲:“我為大夫,雖不見任用,必當與聞也。”正此文“以”字之確詁。陶氏鴻慶讀法言劄記雲:“承上言隨珠和璧皆以用而見珍,惜蜀莊生不遇時,故才不見用耳。”是也。“吾珍莊也,居難為也”者,經傳釋詞雲:“居,詞也。”易係辭傳曰:“噫!亦要存亡吉凶,則居可知矣。”鄭、王注並曰:“居,辭也。”詩柏舟曰:“日居月諸。”正義曰:“居、諸者,語助也。故日月傳曰:‘日乎,月乎’,不言居、諸也。”十月之交曰:“擇有車馬,以居徂向。”居,語助。言擇有車馬,以徂向也。生民曰:“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居亦語助。上帝居歆,上帝歆也。禮記郊特牲曰:“以鍾次之,以和居參之也。”居亦語助。居參之,參之也。然則此“居難為也”,居亦語助,猶易雲“居可知也”。“不慕由,即夷矣”,華陽國誌蜀郡士女讚自注引作“不慕夷,則由矣”。“何毚欲之有”,音義:“毚欲,士銜切,貪也。俗本作‘利欲’。”宋、吳本作“利欲”,宋雲:“何利欲之能動。”按:音義是也。“毚”讀為“饞”。玉篇:“饞,不嫌也。”廣韻:“饞,不廉。”說文無“饞”,古止作“毚”。言君平非許由、伯夷之誌不誌,豈複有貪欲之念擾其中乎?陶氏鴻慶讀法言劄記雲:“莊當王氏擅權,慕伯夷之行,許由實非其類。楊子不欲顯言,故遊移其辭,以寓意耳。”注“楚人”至“者也”。按:世德堂本此注惟有“楚人龔君賓、龔長倩”八字,以下皆刪。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兩龔皆楚人也。勝字君賓,舍字君倩,二人相友,並著名節,故世謂之楚兩龔。勝為郡吏,三舉孝廉,再為尉,壹為丞。州舉茂才,為重泉令,病,去官。哀帝征為諫大夫,數上書,其言祖述王吉、貢禹之意。二歲餘,遷丞相司直。徙光祿大夫,守右扶風。數月,上複還勝光祿大夫。勝言董賢亂製度,繇是逆上指。後歲餘,勝乞骸骨,出為渤海太守。積六月,免歸。上複征為光祿大夫。會哀帝崩,王莽秉政,勝遂歸老於鄉裏。莽既篡國,遣五威將帥親奉羊酒存問勝。明年,莽遣使者即拜勝為講學祭酒,勝稱疾不應征。後二年,莽複遣使者奉璽書、太子師友祭酒印、綬,安車駟馬迎勝即拜。勝稱病篤,使者要說,勝遂不複飲食,積十四日死。死時七十九矣。勝居彭城廉裏,後世刻石表其裏門。龔舍以龔勝薦,征為諫大夫,病免。複征為博士,又病去。頃之,哀帝遣使者即拜舍為太山太守。舍家居在武原,使者至縣請舍,欲令至廷拜授印、綬。舍曰:‘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縣官?’遂於家受詔,便道之官。既至數月,上書乞骸骨。上征舍,至京兆東湖界,固稱病篤。天子使使者收印、綬,拜舍為光祿大夫。數賜告,舍終不肯起,乃遣歸。舍亦通五經,以魯詩教授。舍年六十八,王莽居攝中,卒(一)。”地理誌:“楚國,高帝置。宣帝地節元年,更為彭城郡。黃龍元年複故。縣七:彭城、留、梧、傅陽、呂、武原、甾丘。”按:今徐州府地。勝,彭城人;舍,武原人,故皆為楚人。彭城,今府治;武原,今邳州西北。漢書“舍字君倩”,此注作“長倩”,蓋弘範所據漢書如此。今漢書作“君倩”,疑涉上文“勝字君賓”而誤。注“蜀人,姓莊,名遵,字君平”。按:地理誌:“後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顏注雲:“遵即嚴君平。”而王貢兩龔鮑傳顏注引三輔決錄雲:“君平名尊。”尊、遵字異。按:名遵,字平”,蓋取洪範“遵王之道,王道平平”為義,則作“遵”是也。華陽國誌蜀郡士女讚自注雲:“嚴遵,字君平,成都人也。”注“沈冥猶玄寂,泯然無跡之貌”。按:弘範喜老、莊,故其言如此。司馬雲:“光謂沈冥言道德深厚,人不能測。”榮謂沈冥者,幽邃之貌,言其潛隱之深。即下文所謂“久幽而不改其操”,非專指道德言也。注“是故成、哀不得而利之,王莽不得而害也”。按:以上三注,世德堂本皆節去。王貢兩龔鮑傳雲:“蜀有嚴君平,揚雄少時從遊學,已而仕京師顯名,數為朝廷在位賢者稱君平德。杜陵李強素善雄,久之,為益州牧,喜謂雄曰:‘吾真得嚴君平矣。’雄曰:‘君備禮以待之,彼人可見而不可得詘也。’強心以為不然。及至蜀,致禮與相見,卒不敢言以為從事。乃歎曰:‘揚子雲誠知人。’君平年九十餘,遂以其業終。”注“久幽,謂賣卜於成都。”按:世德堂本亦無此注。王貢兩龔鮑傳雲:“君平卜筮於成都,以為卜筮者賤業,而可以惠眾(二)。人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於孝,與人弟言依於順,與人臣言依於忠,各因埶導之以善。裁日閱數人,得百錢足自養,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博覽亡不通。依老子、嚴周之指,著書十萬餘言。”皇甫謐高士傳雲:“蜀有富人羅衝者,問君平曰:‘君何以不仕?君平曰:‘無以自發。’衝為君平具車馬、衣糧。君平曰:‘吾病耳,非不足也。我有餘而子不足,柰何以不足奉有餘?’衝曰:‘吾有萬金,子無儋石,乃雲有餘,不亦謬乎?’君平曰:‘不然。吾前宿子家,人定而役,未息晝夜,汲汲未嚐有足。今我以卜為業,不下床而錢自至,猶餘數百,塵埃厚寸,不知所用。此非我有餘而子不足乎?’衝大慚。君平歎曰:‘益我貨者損我神,生我名者殺我身。’竟不仕。”注“許由、伯夷無欲之至,既不可害,亦不可利”。按:弘範訓毚為害,訓欲為利,故釋之如此。荀子修身雲:“傷良曰讒,害良曰賊。”廣雅釋詁雲:“讒,賊也。”毚、讒同聲通用。孟子:“養心莫善於寡欲。”趙注雲:“欲,利欲也。”然則“何毚欲之有”,謂讒賊之所不能加,利欲之所不能動也。(一)自“兩龔皆楚人也”至“王莽居攝中,卒”止,蓋節錄漢書本傳,錯綜成文。(二)“眾”下原本有偏書小字“句”,蓋作者以示句讀,今刪。
或問:“堯將讓天下於許由,由恥,有諸?”曰:“好大者為之也。顧由無求於世而已矣。允 堯儃舜之重,則不輕於由矣。〔注〕允,信也。 ,知也。好大累克,巢父灑耳,不亦宜乎?〔注〕累,積;克,勝也。積大言以相勝也。巢父洗耳河瀕,河主逐之,皆非通理之談。靈場之威,宜夜矣乎!”〔注〕靈場,鬼神之壇祠也。靈壇所以為威,可冥夜,不可經白日。偏謬之談可獨說,不可核諸實。〔疏〕“或問堯將讓天下於許由,由恥,有諸”者,莊子逍遙遊雲:“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 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釋文:“許由,隱人也,隱於箕山。”司馬雲:“潁川陽城人。”簡文雲:“陽城槐裏人。”李雲:“字仲武。”按:亦見呂氏春秋求人。史記伯夷列傳雲:“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好大者為之也,顧由無求於世而已矣”者,吳雲:“好大言者為此,無其實。由,隱者也,無所求於世,其行止此耳。”按:陸士衡演連珠李注引譙周古史考雲:“許由,堯時人也。隱箕山,恬怕養性,無欲於世。堯禮待之,終不肯就。時人高其無欲,遂崇大之,曰:‘堯將以天下讓許由,由恥聞之,乃洗其耳。’”譙語正本此文。“允 堯儃舜之重”,世德堂本“ ”作“哲”。按:說文:“哲,知也。 ,古文‘哲’,從三吉。” 即古文“哲”之省。詩下武:“世有哲王。”釋文:“哲王,本又作‘ ’。”又抑:“靡哲不愚。”釋文出“靡 ”雲:“本又作‘哲’。”晉書文帝紀:“惟公經德履哲。”何超音義:“履哲,本或作‘ ’,與‘哲’同。”此文治平本、錢本皆作“ ”,當是舊本如此。音義:“儃舜,蟬戰切。”按:說文:“嬗,一曰傳也。”漢書律曆誌雲:“舜處虞之媯汭,堯嬗以天下。”此正字也。經典多假“禪”為之。孟子雲:“唐、虞禪。”或假“擅”為之,荀子正論雲:“堯、舜擅讓。”此文則以“儃”為之。後人於“嬗攘”字習用“禪讓”,故律曆誌顏注雲:“嬗,古禪讓字也。”正論楊注雲:“擅與禪同。”此文司馬注亦雲“儃與禪同”也。伯夷列傳雲:“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嶽牧鹹薦(一),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允 堯儃舜之重,則不輕於由矣”者,重,猶難也。言學者誠知堯禪舜之難,則知必無輕以天下讓許由之事也。“巢父灑耳”,治平本“灑”作“洗”,今依錢本。音義:“灑耳,音洗。”是音義本亦作“灑”也,實皆“灑”之假。說文:“灑,滌也。”曹子建七啟李注引皇甫謐逸士傳雲:“巢父者,堯時隱人,常山居,以樹為巢,而寢其上。時人號曰巢父也。”灑耳事書傳多屬之許由,具見陸士衡演連珠李注引。惟彼注又引皇甫謐高士傳雲:“巢父聞許由之為堯所讓也,以為汙,乃臨池水而洗耳。”則以屬之巢父。後漢書嚴光傳載光謂光武雲:“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誌,何至相迫乎?”演連珠亦雲:“巢箕之叟,不眄丘園之幣;洗渭之民,不發傅嚴之夢。”李注雲:“書傳之說洗耳,參差不同。陸既以巢箕為許由,洗耳為巢父,且複水名不一,或亦洗於渭乎?”此皆以洗耳為巢父事,與法言此文合。演連珠劉孝標注謂:“或言巢父即許由。”李注亦雲:“或曰許由夏常居巢,故一號巢父,不可知也。”則又以巢、許為一人。然諸書記巢、許問答之語,其非一人可知。蓋事出假托,傳述參差,不足怪也。注“允,信也。 ,知也”。按:世德堂本無此注。凡傳注訓哲為知者,音家皆讀知為“智”。然方言:“黨、曉、哲,知也。”兼釋曉義,當讀知如字。詩鴻雁:“維此哲人。”鄭箋雲:“此哲人謂知王之意及之子之事者。”則鄭亦以知曉字訓哲。哲人,猶雲曉人也。本書孝至雲:“知哲聖人之謂俊。”謂智足以知聖人者,謂之俊。亦以哲為知曉之知。此文“允 ”,明是誠知之義。弘範此訓,當從本讀。司馬雲:“光謂信以堯禪舜之重為智,則必不輕授天下於由矣。”失之。注“累積”至“勝也”。按:說文:“絫,增也。”俗作“累”。“累克”,謂層累而上以競高也。蓋堯讓天下為高矣,而許由恥之不受,是許由高於堯也。由恥堯之以天下見讓為高矣,而巢父聞其言而灑耳,則尤高於由也。以此相勝,可至無窮,故曰累克。音義:“累克,俗本誤作‘刻’。”按:此以音同而誤。宋、吳本作“刻”,吳雲:“累刻,猶累日也。”無異燕說郢書矣。注“巢父”至“之談”。按:世德堂本刪此注,“河瀕”治平本作“河濱”,今依錢本。說文:“瀕,水 也。”詩召旻釋文引張揖字詁雲:“瀕,今濱。”則瀕是古“濱”字也。藝文類聚三十六引魏隸高士傳雲:“巢父聞由為堯所讓,以為汙,乃臨池水而洗其耳。池主怒曰:‘何以汙我水?’”河主即池主耳。注“靈場”至“諸實”。按:世德堂本刪“祠也”二字,“冥夜”誤“宜夜”,又無“偏謬之談可獨說,不可核諸實”句。治平本“核”作“校”,此形近而誤,今據錢本訂正。說文:“場,祭神道也。”孟子:“築室於場。”趙注雲:“場,祭祀壇場也。”國語楚語:“壇場之所。”韋注雲:“除道曰場。”漢書郊祀誌:“能知四時犧牲,壇場上下,氏姓所出者,以為宗。”臣瓚注雲:“平地為場(二)。”是靈場為鬼神之壇祠也。荀子解蔽雲:“冥冥而行者,見寢石以為伏虎也,見植林以為後人也,冥冥蔽其明也。”楊注雲:“冥冥,暮夜也。”又雲:“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正之。此人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注雲:“必以此時定其有鬼也。無有,謂以有為無也;有無,謂以無為有也。”按:荀子以此喻百家異說之蔽,法言此文,意亦猶是。弘範引伸其辭,正用荀義。吳雲:“靈壇鬼神之威,施於暮夜則見悚;虛誕累久之說,施於庸常則見信。”司馬雲:“妄言可以欺愚,不可以誣智。”並與弘範義同。俞雲:“楊子因或問堯讓天下於許由而為此說。靈場者,禪位之壇也。鄭康成注尚書大傳曰:‘古者天子命大事,命諸侯,則為壇國之外。堯聚諸侯,命舜陟位居攝,致天下之事使大錄之。’其後,漢、魏之事,循用此義。故魏公卿上尊號奏有曰‘遵大鹿之遺訓,遂於繁昌築靈壇,皇帝乃受天下之籍’雲雲。此靈場之義也。楊子以為帝者禪位,其事至大,其禮至嚴,若如或說堯讓天下於許由,則以天下之重輕相傳受,靈場之威不必在白日,而宜在冥夜矣,豈其然乎?故曰:‘靈場之威,宜夜矣乎!’說者以靈場為鬼神壇祠,斯失其義。且如李說,靈場之威實宜於夜,‘矣乎’之文,施之不當矣。”按:此承“好大累克”而言,靈場之威喻傳言之妄,夜喻庸愚,舊注並皆明憭。曲園以靈場為禪位之談,義轉膚淺。至雲“如李說,則‘矣乎’之文施之不當”,尤為無理。本書用“矣乎”字多為唱歎之辭。如雲“人心其神矣乎”,“延陵季子之於樂也,其庶矣乎”,“聰明其至矣乎”,“雷震乎天雲雲其事矣乎”,“儀、秦其才矣乎”,“孝至矣乎”,“麟之儀儀,鳳之師師,其至矣乎”,“漢興二百一十載而中天,其庶矣乎”皆是,何雲施之不當耶?且此與上文“不亦宜乎”相疊為文,兩“宜”字,兩“乎”字,義皆相應。如俞說,則屬辭之妙全失矣。(一)“牧”字原本訛作“收”,據史記伯夷列傳改。(二)據漢書郊祀誌注,此為師古曰,非臣瓚注。
朱鳥翾翾,歸其肆矣。〔注〕朱鳥,燕別名也。肆,海肆也。或曰:“奚取於朱鳥哉?”曰:“時來則來,時往則往,〔注〕取其春來秋往,隨時宜也。能來能往者,朱鳥之謂與?”〔注〕不愆寒暑之宜,能知去就之分。〔疏〕“朱鳥翾翾,歸其肆矣”者,音義:“翾翾,許緣切,飛貌。”按說文:“翾,小飛也。”徐氏灝說文注箋雲:“翾者,輕舉之貌。重言之,則曰翾翾。廣雅釋訓:‘翾翾、翻翻、騫騫、 ,飛也。’皆一聲之轉也。”按:此蓋子雲久處偽朝,苦其拘束,思歸蜀不得,故見秋燕之去而歎其能肆其誌也。“時來則來,時往則往”雲雲者,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鄭注雲:“燕以施生時來,巢人堂宇。”又:“仲秋之月玄鳥歸。”注雲:“歸謂去蟄也。”凡鳥隨陰陽者,不以中國為居。左傳昭公篇:“玄鳥氏,司分者也。”杜注雲:“以春分來,秋分去。”所謂時來則來,時往則往也。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則以人而不如鳥矣。故曰:“能來能往者,朱鳥之謂與?”注“朱鳥,燕別名也”。按:廣雅釋鳥雲:“玄鳥,朱鳥,燕也。”然則朱鳥、玄鳥異名同物。弘範說正本稚讓。宋雲:“朱鳥,隨陽之鳥,謂雁也。雁以時來時往,何獨燕哉?”吳雲:“朱鳥,鳳也。(鳳,世德堂本誤“鴈”,今據纂圖互注本。)南方朱鳥,羽蟲之長。大戴禮雲‘羽蟲三百六十,鳳為之長’,是也。”此皆杜撰故訓,妄更舊說。廣雅王疏駁宋說雲:“燕頷下色赤,故謂之朱鳥。且說文雲:‘翾,小飛也。’韓詩外傳雲:‘翾翾十步之雀。’是翾翾為小鳥翻飛之貌,惟燕雀之屬為然。故晉夏侯湛玄鳥賦雲‘擢翾翾之麗容,揮連翩之玄翼’也。若鴈色遍體蒼黑,不得言朱鳥。又翰飛戾天,不得言翾翾矣。”按:王說至當。鳳翔千仞,尤不得以翾翾為言。則吳說亦可以此駁之也。注“肆,海肆也”。按:音義雲:“注非也。朱鳥往來以時,不累其身,放肆自遂。”溫公亦用此說,於義為長。五百雲:“周之士也肆,秦之士也拘。”此“肆”字與同義。
或問:“韓非作說難之書,而卒死乎說難,敢問何反也?”〔注〕韓非作書言說難是也。而西入關幹秦王,伏劍死雲陽,故曰何反。曰:“說難蓋其所以死乎?”曰:“何也?”曰:“君子以禮動,以義止,合則進,否則退,確乎不憂其不合也。夫說人而憂其不合,則亦無所不至矣。”或曰:“說之不合,非憂邪?”曰:“說不由道,憂也;由道而不合,非憂也。”〔注〕譏其本自挾詭情以說秦。〔疏〕“韓非作說難之書”者,音義:“說難,劉伯莊史記音義曰:‘說難,上式拙切,下如字。’司馬貞史記索隱曰:‘說音稅,難音奴(各本皆誤“如”,今依史記正。)幹切。言遊說之道為難,故曰說難。’”(各本無“曰”字,今依史記補。又各本此下尚有“其書辭甚高”雲雲。按:此乃索隱解釋史記具載說難篇於韓非傳之義,與法言此文全不相涉,音義無引用之理。此皆後刻書者依史記竄入,故於“故曰說難”句既脫“曰”字,又“其書辭甚高”誤作“書其辭”,皆妄人竄改之跡也。)按:史記老莊申韓傳雲:“韓非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然韓非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於秦,不能自脫。”索隱於“十餘萬言”下雲:“說難者,說前人行事與己不同而詰難之,故其書有說難篇。”又於“不能自脫”下雲:“言遊說之道為難,故曰說難。”前後自相違異至此,義甚可疑。蓋韓非書有說難篇,有難篇,史記原文當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說林、難十餘萬言”。索隱說“前人行事”雲雲,乃釋難篇之義。至下文“遊說之道”雲雲,乃釋說難篇之義。自史記傳寫“說”、“林”二字誤倒,讀者乃以內外儲說之“說”字屬“林”,而以下“說”字屬“難”,以難為說難,因於索隱“難者”字及“難篇”字上各增一“說”字。於是,索隱於“說難”字一篇之中乃有兩解,不可通矣。史記敘韓非著書十餘萬言,舉孤憤等五篇目,而不舉說難者,以下文別有“為說難書甚具”一語,故不複重出耳。韓非子說難雲“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以下雲雲,皆論遊說之難,明“難”讀如字,必不得以詰難為訓也。“而卒死乎說難”者,非傳雲:“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幷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秦王後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集解引戰國策雲:“秦王封姚賈千戶,以為上卿。韓非短之曰:‘賈,梁監門子,盜於梁,臣於趙而逐。取世監門子,梁大盜,趙逐臣,與同社稷之計,非所以勵群臣也。’王召賈問之,賈答雲雲,乃誅韓非也。”按:秦策文,此非卒以說難而死之事也。俞雲:“下‘難’字,衍文也。此本雲:‘韓非作說難之書,而卒死乎說。’蓋傷其知說之難,而終以說秦王為李斯、姚賈所毀害致死也。太史公曰:‘餘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亦是此意。今作‘死乎說難’,義不可通。且如此,則或人已知韓非之死由於說難矣,何以楊子又應之曰:‘說難蓋其所以死乎?’然則此文‘卒死乎說’下不當有‘難’字,蓋涉上下文並言說難而衍。”榮按:“死乎說難”,謂以遊說之難為而死,“難”非衍字。說難雲:“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索隱雲:“是恩意未深,輒評時政,不為所信,更致嫌疑。”非在秦未見信用,而輒短其重臣於王,正其所謂如此者身危者。知其難而猶犯之,終以取死。然則非之死果由於說之難也。曲園習知說難為篇目,故疑“死於說難”為義不可通。不知此正用非語以著其不能自脫,所以雲“何反”。若無“難”字,則語弱而義不見矣。“說難蓋其所以死乎”者,謂以說為難而憂之者,是正所以取死之道也。司馬雲:“宋、吳本無‘其’字。”“君子以禮動,以義止,合則進,否則退,確乎不憂其不合也”者,孟子雲:“孔子進以禮,退以義。”論語雲:“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音義:“確,苦角切。”司馬雲:“確乎,守正不移貌。”“夫說人而憂其不合,則亦無所不至矣”者,論語雲:“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鄭注雲:“言諂佞邪媚無所不至也。”“說之不合,非憂邪”,司馬雲:“宋、吳本作‘非憂說之不合非邪’。”又雲:“邪,餘遮切。”“說不由道,憂也;由道而不合,非憂也”者,孔子世家雲:“顏回曰:‘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注“伏劍死雲陽”。按:宋雲:“李斯遺非藥自殺。注謂‘入關幹秦王,伏劍死’,未知其據也。”今考秦始皇本紀:“十四年,韓非使秦。用李斯謀,留非。非死雲陽。”正義引括地誌雲:“雲陽城在雍州雲陽縣西八十裏,秦始皇甘泉宮在焉。”此非死雲陽之證。非傳惟雲“李斯遺非藥,使自殺”,不雲非飲藥死。秦策謂秦王乃複使姚賈而誅韓非。非傳亦雲:“秦王後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明非死以誅。賈誼新書階級雲:“古者大臣在大譴大訶之域者,聞譴訶則白冠厘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其罪耳。其有大罪者,聞令則北麵再拜,跪而自裁。”非之誅死,當用此法,故雲伏劍耳。注“譏其本自挾詭情以說秦”。按:世德堂脫“其”字,又“詭情”誤“詭憒”。
或問“哲”。曰:“旁明厥思。”問“行”。曰:“旁通厥德。”〔注〕動靜不能由一塗,由一塗不可以應萬變。應萬變而不失其正者,惟旁通乎!〔疏〕“問‘哲’。曰:‘旁明厥思’”者,說文:“旁,溥也。”廣雅釋詁:“旁,大也。”又雲:“廣也。”司馬雲:“欲知聖人之道,宜廣其思。”“問‘行’。曰:‘旁通厥德’”者,音義:“問行,下孟切。”司馬雲:“欲行聖人之道,宜廣其德。”注“動靜”至“通乎”。按:世德堂本“靜”作“情”,“能”下有“得”字。聘義:“孚尹旁達。”孔疏雲:“旁者,四麵之謂也。”史記五帝紀:“旁羅日、月、星辰。”索隱雲:“旁非一方。”是旁者,不由一塗之義。係辭雲:“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韓注雲:“夫少則得,多則惑。塗雖殊,其歸同;慮雖百,其致不二。苟識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貫之,不慮而盡矣。”論語衛靈公集解雲:“天下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焦氏循論語補疏雲:“易傳言:‘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何氏倒其文為‘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則失乎聖人之指。莊子引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此何、韓之說也。夫通於一而萬事畢,是執一之謂也,非一以貫之也。孔子以一貫語曾子,曾子即發明之雲:‘忠恕而已矣。’忠恕者何?成己,以成物也。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舜於天下之善無不從之,是真一以貫之,以一心而同萬善,所以大也。一貫則為聖人,執一則為異端。”按:焦說甚精。此注謂動靜不能由一塗,正博取於人之義;應萬變而不失其正,即一以貫之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