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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學行卷(2)

  螟蠕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注〕肖,類也。蜾蠃遇螟 而受化,久乃變成蜂爾。七十子之類仲尼。又速於是。〔疏〕此章乃用詩義以明教誨之功之大也。“螟蠕之子”雲雲者,音義:“螟蠕,上音冥,下音靈。殪,於計切。蜾蠃,上音果,下郎果切。祝之,之又切。”螟蠕,今毛詩、爾雅皆作“螟蛉”。此作“蠕”,蓋魯詩異文。陳氏喬樅詩經四家異文考雲:“‘蠕’與‘蛉’同。如‘蘦落’亦作‘零落’。”按:說文蠕、蛉異字,亦異物。蠕,螟蠕,桑蟲也;蛉,蜻蛉也。則螟蠕字以作“蠕”為正。說文:“殪,死也。”釋名釋喪製:“殪,翳也,就隱翳也。”蜾,小篆作“ ”,說文:“ , 蠃、蒲盧,細要土蜂也。”重文“蜾”,從“果”。又說文:“詶,詛也。”經傳通作“祝”。又說文:“肖,骨肉相似也。”詩小宛雲:“螟蛉有子,蠃蜾負之,教誨爾子,式穀似之。”法言此文,全本此詩為說。“祝之”雲雲,即負之之謂;久而肖之,即似之之謂。毛訓負為持,鄭箋以為,“負持而去,煦嫗養之”。馬氏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據夏小正“正月雞桴粥”傳“桴,嫗伏也”,讀負為伏,而通之於“孚”,謂負之即孚育之,解最精當。鄭雲“煦嫗養之”,實用嫗伏之意,惟不雲負即是伏,而增“持”、“去”字說之,於義轉紆。此文“祝之曰類我類我”,即象其嫗伏之事,取蟲聲以為形容耳。式穀似之,毛傳無文,鄭以似之為似蜾蠃,謂“今有教誨汝之萬民用善道者,亦似蒲盧,言將得而子也”。近人說詩者,又以似當讀為似續之“似”,而訓為嗣有,以似之為似爾子,謂嗣有汝之萬民。其辭支離,殊不可通。法言此文則以蒲盧之孚育桑蟲,使其肖己,為興人當教誨其子,使其象賢。古謂不肖為無似,此以肖釋似,最為通義。似之,謂似己也,之字即指教誨者自身而言。朱子集傳所謂“不惟獨善其身,又當教其子使為善者”,其義本此。如此說詩不特上下四句事理同一,且與首章“明發不寐,有懷二人”,下章“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均相貫通。子雲於詩多用魯義,本篇“正考甫嚐睎尹吉甫矣”,吾子“夏屋之為帡幪”,先知“周公東征,四國是王;召伯述職,蔽芾甘棠”,孝至“周康之時,頌聲作乎下,關雎作乎上”皆是。疑此文雲雲,即本小宛魯故。古人以為細腰之屬純雄無雌,不能生子,謂之貞蟲。莊、列、淮南俱有其文。純雄無子,故必取他蟲子養為己子,因而有祝變之說。陸璣草木鳥獸蟲魚疏雲:“蜾蠃取桑蟲負之於木空中,或書簡筆筒中,七日而化為其子。裏語曰:‘ 雲:“象我象我。”’”莊子天運司馬彪注雲:“取桑蟲祝使似己。”張華博物誌物性篇亦雲:“細腰無雌,蜂類也,取桑蟲與阜螽子 而成子。”陳氏喬樅魯詩遺說考雲:“茂先引詩十月之交,用魯詩文,則此亦魯詩也。自陶弘景本草注始雲:‘細腰土蜂之作房者,自生子,如粟米大,捕草上青蜘蛛滿房中,仍塞口,以擬其子大為糧。其入蘆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蟲。’因以前人說詩,言細腰之物無雌,教祝青蟲變成己子者為謬。其後掌禹錫本草注、嚴有翼藝苑雌黃、董彥辰聞辨新錄、葉大慶考古質疑、範處義解頤新語、戴侗六書故、楊慎丹鉛錄、王廷相雅述篇均從陶說,而羅願爾雅翼謂陶說實當物理,箋疏及子雲之語疏矣。”近人考訂此事者,皆以目驗所得,益信舊說之妄。王氏夫之詩經稗疏雲:“蓋蜾蠃之負螟蛉,與蜜蜂采蜜以食子同。物之初生,必待飼於母,胎生者乳,卵生者哺,細腰之屬則儲物以使其自食,計日食盡而能飛,一造化之巧也。釋詩者因下有‘似之’之文,遂依附蟲聲以取義。蓋蟲非能知文言六義者,人之聽之,髣佛相似耳。彼蜾蠃者何嚐知,何以謂之似?何者謂之我乎?物理不審而穿鑿立說,釋詩者之過,非詩之過也。”孫氏繸答潘仿泉論螟蛉蜾蠃書雲:“因所見而類推之,細腰之有子,是卵非化,了無疑義也。人見蟲入蜂出,遂疑為化生,又因其鳴聲之似,而撰為祝辭。以繸所見,其為是聲者,乃結房如管不取蟲之蜂,又鱗次結房取蟢子,與攫取螽斯埋地之蜂,其聲相近而較低,古人倚其聲以命名,若蜾蠃,若蠮螉,若蒲盧,皆類我之轉也。攫取桑蟲之蜂不聞有鳴聲,說者比類傅會,且以概天下之細腰盡有雄無雌,雖原本於莊、列,庸可信乎?”以上諸說,皆得之實驗者,然亦非絕無異論。李含光本草音義雲:“ 變成子,近亦數有見者。”朱氏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雲:“細腰者化,今目驗知未盡然。惟一種入竹管中,嚐啟其封,有青蟲數枚,未見其子。古語所雲,或指此也。”榮按:詩人托物比興,以意取象,不須盡符事實,必執物理求之,斯乃高叟之固至。法言此文,則亦姑據傳說,以資罕譬。夫蟲之不能人言,恒情所曉,寧俟參以目驗,始悟其妄?故知“類我”之雲,但取托諷,無關博物,以此為病,豈複通方之論?然則船山所譏,子雲固不受也。文選劉伯倫酒德頌,李善注引此文作“螟蛉之子,蜾蠃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無“殪而逢”三字。又“祝之曰類我類我”,禦覽九百四十五引作“祝曰類我”。“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者,藝文誌雲:“七十子喪而大義乖。”顏師古注雲:“七十子,謂弟子達者七十二人,舉其成數,故雲七十。”又儒林傳雲:“七十子之徒散遊諸侯。”注雲:“七十子,謂弟子達者七十七人也,稱七十者,但言其成數也。”按:孔子世家雲“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而仲尼弟子列傳雲“受業身通七十有七人”。今考弟子列傳,自顏回至公西蒧,凡七十七人。漢書地理誌亦雲:“弟子受業而通者,七十有七人。”又今本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篇末雲:“右件夫子七十二人,弟子皆升堂入室者。”而弟子列傳司馬貞索隱雲:“孔子家語亦有七十七人,惟文翁孔廟圖作七十二人。”臧氏庸拜經日記雲:“是可證史記、漢書、家語皆七十七人。孔子世家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當據弟子列傳正之。孟子曰‘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七十子之徒’,此皆舉成數言之耳。”是也。酒德頌注引此文作“速哉?二三子之化仲尼也”。按:遊、夏大賢,猶不過得聖人之一體,七十子學有淺深,材有高下,豈得盡肖仲尼?則作“二三子”者,於義為優。二三子之肖仲尼,謂若冉牛、閔子、顏淵具體而微。注“肖類”至“於是”。按:酒德頌注引此文,李軌注雲:“螟蠕,桑蟲也。蜾蠃,蜂蟲也。肖,類也。蜂蟲無子,取桑蟲蔽而殪之,幽而養之,祝曰:‘類我!’久則化而成蜂蟲矣。速疾哉!二三子受學仲尼之化疾也。”與今各本絕異,知弘範舊文為後人改竄多矣。

  學以治之,思以精之,朋友以磨之,〔注〕切磋琢磨。名譽以崇之,不倦以終之,可謂好學也已矣。〔注〕上士聞此五者,勤而行之,不可謂不好也。〔疏〕前文雲:“礱而錯諸,質在其中矣。”礱、錯,皆治也。後文雲:“學者所以修性也。”修亦治也。學記雲:“學無當於五官,五官弗得不治。”皆謂學以治之也。學而不思則罔,故思以精之。說文:“精,擇也。”本書寡見雲:“精而精之,是在其中矣。”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故朋友以磨之。磨亦治也。學記雲:“相觀而善之謂摩。”鄭注雲:“摩,相切磋也。”陸德明釋文:“本或作‘靡’。”按:摩、靡皆“磨”之假。說文作“ ”,石磑也。引伸為研治之稱。不以人爵為貴,故名譽以崇之。孟子雲:“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生無所息,故不倦以終之。按:此節論為學之本末,“學以治之”,義雖可通,疑當作“學以始之”,與“不倦以終之”文義尤相應也。治、始形近易誤,史記夏本紀“來始滑”,索隱雲:“古文尚書作‘在治忽’。”可證。一年視離經辨誌(一),始學之事也;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不倦之德也。始於學,終於不倦,所謂“念終始典於學”,學者之能事畢矣。注“上士”至“好也”。按:老子雲:“上士問道,勤而行之。”(一)原本“誌”字空缺,據禮記學記補。

  孔子習周公者也,顏淵習孔子者也,羿、逄蒙分其弓,良舍其策,般投其斧而習諸,孰曰非也?或曰:“此名也,彼名也,處一焉而已矣。”曰:“川有瀆,山有嶽,高而且大者,眾人所能踰也。”〔注〕言諸賢之有妙藝,猶百川之有四瀆,眾山之有五嶽,而川可度,嶽可登。高而且大者,惟聖人之道,如天不可升也。〔疏〕孔子袓述堯、舜,憲章文、武,而雲習周公者,以孔子所習詩、書、禮、樂多周公之書也。劉氏寶楠論語述而正義雲:“周公成文、武之德,致治太平,製禮作樂,魯是周公之後,故周禮盡在魯。夫子言‘舍魯何適’,又屢言‘從周’,故綴周之禮。其修春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與周公製作之意同也。”“顏淵習孔子”者,莊子田子方雲:“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羿、逄蒙分其弓”雲雲者,音義:“羿,五計切。逄蒙,薄江切。”按:說文:“羿,射師。”經傳省作“羿”。逄蒙,漢書人表、藝文誌、王褒傳均作逢門,荀子王霸、正論諸篇、史記龜策傳均作蜂門,莊子山木作蓬蒙,呂氏春秋具備作蜂蒙,惟孟子離婁作逄蒙,與此同。世德堂本作逢蒙,俞氏樾平議雲:“分字之義不可通,當讀為‘焚’,正與下文‘良舍其策,般投其斧’一律。”按:說文:“分,別也。”別,分解也。後漢書寇恂傳“今日朕分之”,章懷太子注雲:“分,猶解也。”說文:“弛,弓解弦也(一)。”分、弛同訓解,則分弓猶雲弛弓矣。左傳哀公篇:“郵無恤禦簡子。”杜預注雲:“郵無恤,王良也。”孔疏雲:“古者,車駕四馬,禦之為難,故為六藝之一,於書傳多稱之。”說文“舍,釋也”;“策,馬棰也”。音義:“般,音班。”檀弓雲:“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若方小,斂,般請以機封。”鄭注雲“般若之族多技巧者”,字亦作“班”。孟子“公輸子之巧”,趙岐注雲“公輸子魯班,魯之巧人也”,亦作“盤”;墨子公輸雲“公輸盤為楚造雲梯之械”,是也。王氏引之經義述聞雲:“魯公輸般字若,與鄭公子班字子如同義。若猶如也。”說文:“投,擿也。”又:“斧,所以斫也。”司馬雲:“三子皆以其術名於世,則其才必有過人者。鄉使舍其術而習聖人之道,烏有不可也?”“處一焉而已”者,吳秘雲:“或人謂有道之名,有藝之名,有名無二。”“川有瀆”雲雲者,釋名釋水雲:“天下大水四,謂之四瀆,江、河、淮、濟是也。瀆,獨也,各獨出其所而入海也。”說文:“嶽,東岱,南靃,西華,北恒,中泰室,王者之所以巡狩所至。”又說文:“踰,越也。”“能踰”,各本作“不能踰”,此據音義妄改。音義出“不能踰也”,雲:“俗本脫‘不’字,諸本皆有。”今按李、宋、吳本皆無“不”字,觀各注文可明。俞雲:“‘也’字古通作‘邪’。荀子正名:‘其求物也,養生也,粥壽也。’楊注:‘也皆當為邪,問之辭。’今依此讀之。眾人所能踰也,猶曰眾人所能踰邪?雖無‘不’字,其旨亦同。疑楊子原文本如此,其有‘不’字者,乃後人不達古語而臆加之。音義所斥為俗本者,轉是古本矣。”按:俞說是也。此破或說齊等周、孔於羿、逄蒙諸子,而設喻以明之。作反詰語,自較正言尤峻。言川之大者為瀆,山之高者為嶽,眾人之名猶山川,聖人之名之高大猶嶽瀆,嶽瀆非山川所能並,聖人之名豈眾人所能及耶?注“言諸賢”至“升也”。按:此為李本無“不”字之證。宋鹹雲:“觀正文之意,當雲高而且大者,眾人所不能踰也,脫其‘不’字矣。何以明之?或人問般、羿、周、孔之名如一,楊以川有瀆、山有嶽而對之,是謂般、羿之徒猶山川,周、孔之道猶嶽瀆,自然小大不同,高低有異矣。故下篇亦雲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由是詳之,楊之旨皆以嶽瀆比聖人明矣。注不能辨,但依誤文以為之解,反謂聖人之道如天不可升。且正文安有如天之說哉?儻謂楊此文以嶽瀆為易踰,不足方聖人,則下文以仲尼比四瀆為非矣。楊豈首尾自相反如是耶?”俞雲:“今按正文初無如天之說,李氏增益其義,誠非楊子雅意。然宋著作謂其依誤文為解,則非然也。李雲高而且大者惟聖人之道,如天不可升也,則其所據本作‘高而且大者,眾人所不能踰也’,明矣。使無‘不’字,何以有天不可升之說哉?推尋李意,直以論語有‘他人丘陵,仲尼日月’之說,疑嶽瀆未足擬聖人之高大,故必極之於天,然後見人之不能踰也。以是言之,李本當有‘不’字,宋氏糾之,反為疏矣。”按曲園此說,實為誤解李注。正惟李所據本無“不”字而讀“也”如字,故不得不以嶽瀆為譬羿、逄蒙、良、般,雖高且大,猶複可度可登,而別以天不可升譬聖人之道,為子雲言外之意。假如本作“不可踰也”,又何必更增此義?然則李本固無“不”字,但李未得其說耳。(一)今本說文無“弦”字。

  或問:“世言鑄金,金可鑄與?”〔注〕方術之家言能銷五石,化為黃金,故有此問。曰:“吾聞覿君子者,問鑄人,不問鑄金。”或曰:“人可鑄與?”曰:“孔子鑄顏淵矣。”〔注〕鑄之令殆庶幾。或人踧爾曰:“旨哉!問鑄金,得鑄人。”〔注〕踧爾,驚貌。旨,美也。喜於問財而得為人,富莫大焉,利莫重焉。〔疏〕“世言鑄金”雲雲者,說文:“鑄,銷金也。”史記封襌書雲:“是時,李少君亦以祠灶、穀道、卻老方見上。少君言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又雲:“欒大言:‘臣之師曰黃金可成。’”漢書劉向傳雲:“上複興神僊方術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僊使鬼物為金之術。”又淮南王安傳雲:“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為內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僊黃白之術。”關尹子四符雲:“譬如金之為物,可令異金鑄之為一金。”是世有鑄金之說。音義:“鑄與,音餘,下同。”按:世德堂本凡音餘之“與”皆作“歟”。“吾聞覿君子者”雲雲者,說文:“儥,見也。”經傳皆作“覿”。爾雅釋詁雲:“覿,見也。”吳雲:“楊子以或者非問之問,故答以鑄人。”按:本書君子雲:“或問仙之實。曰:‘無以為也。有與無。非問也。同也者,忠孝之問也。’”與此義同。“孔子鑄顏淵”者,司馬雲:“借令顏淵不學,亦常人耳。遇孔子而教之。乃庶幾於聖人。化它物為黃金,何以異此?”“或人踧爾”雲雲者,音義:“踧爾,子六切。”按:說文:“ ,惄然也。”經傳通用“踧”。注“方術之家言能銷五石,化為黃金”。音義:“五石,俗本作‘玉石’,誤。”按:抱樸子登涉雲:“五石者,雄黃,丹砂、雌黃、礬石、曾青也。”注“鑄之令殆庶幾”。按:係辭雲:“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也。’”注“踧爾,驚貌”。按:論語“君在,踧踖如也”,馬融注雲:“踧踖,恭敬貌也。”注“旨,美也”。按:說文:“旨,美也。從甘,匕聲。”

  學者,所以修性也。視、聽、言、貌、思,性所有也。學則正,否則邪。〔疏〕此章與善惡混之說相為表裏,乃子雲論性之獨見,法言要義之所在也。“修”,世德堂本作“修”,下皆同。廣雅釋詁雲:“修,治也。”書洪範雲:“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按本書修身雲:“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是修性者,長善去惡之謂。學則正,所謂修其善為善人;否則邪,所謂修其惡為惡人也。子雲論學,推尊孟子,以為知不異於孔子。而其論性,則不取性善之說,乃與孟子所斥“或說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者相似,故程子以子雲為不識性。而近儒為孟子之學者,又推闡荀、楊論性之旨,以為二子之言似異而實同。戴氏震孟子字義疏證雲:“荀、楊所謂性者,古今同謂之性,即後儒所謂氣質之性,但不當遺義理而以為惡耳!在孟子時,則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見於聖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學而後善,順其自然則流於惡,故以惡加之。論似偏,與有性不善合。然謂禮義為聖心,是聖人之性獨善,實兼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楊子見於長善則為善人,長惡則為惡人,故曰‘人之性也善惡混’,又曰‘學則正,否則邪’。與荀子論斷似參差而匪異。”愚謂東原此論,實為誤解子雲。子雲但言性善惡混。不言性惡。而此文所雲“學則正,否則邪”者,乃謂性必修而後能長善而去惡,非謂性本惡,而不學則不善也。蓋子雲之意以為人性之中有理有欲,理勝欲則為善,欲勝理則為惡,理欲之消長,則視人之所以修之何如,存理以遏欲,是為修其善,窮欲以滅理,是為修其惡。而性於何見?則見之於心知、百體之運行,是為視、聽、言、貌、思。修性之效於何求?則求之於博文約禮之事,是為學。學記雲:“學無當於五官,五官弗得不治。”朱氏彬禮記訓纂引戴隱雲:“學何有於五官?然視、聽、言、貌、思非學則不得其正。”此為善解子雲之言。太玄玄線雲:“維天肇降生民,使其貌動、口言、目視、耳聽、心思有法則成,無法則不成。”此雲學則正,否則邪,即有法、無法之謂。然則子雲固謂此五事者,性之見端,學則得其正而免於邪,不學則反是,而未嚐以發此五事者之本體為邪,必以學之力矯之而後正。與荀子之以人性之本然為惡,而善乃全由於後起之人為者,其立論之根本絕不相同也。孔子以克己複禮為仁,而語其目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子雲釋克己之義曰:“勝己之私之謂克。”見本書問神。朱子論語集注雲:“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私勝,則動容周旋無不中禮,而日用之間莫非天理之流行矣。”即用子雲語。己不能無私,由於性不能無欲。欲不必惡,而縱欲即惡。縱欲之念亦與生俱來,驗之於日用之視、聽、言、貌、思而其端立見,故必有以節之,使五事皆得其正,而後性乃有善而無惡,是之謂克己,是之謂修性。禮在於是即學在於是。然則子雲之論性,與孔子無所不合,而不得謂其遺義理而以為惡也,亦明矣。蓋孔門論性,無不兼理、欲而言,即無不以存理遏欲為治性之要,未有離耳、目、鼻、口、心知、百體以為性者,故亦未有舍容貌、顏色、辭氣以為學者。樂記雲:“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又雲:“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誌,比類以成其行,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辟之氣,不設於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此於子雲之言若合符節,而以之為不識性,則其所謂性者,非儒者之所謂性也。阮氏元性命古訓雲:“性字從心,即血氣、心知也。有血氣無心知,非性也;有心知無血氣,亦非性也。血氣、心知皆天所命,人所受也。人既有血氣、心知之性,即有九德、五典、五禮、七情、十義。故聖人作禮樂以節之,修道以教之,因其動作,以禮義為威儀。威儀所以定命。定如詩“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之“定”。能者勤於禮樂威儀,以就彌性之福祿;不能者惰於禮樂威儀,以取棄命之禍亂。是以周以前聖經古訓皆言勤威儀以保定性命,未聞如李習之之說,以寂明通照複性也。”文達此論,曲鬯旁通,深協經義。知此,則可見子雲之學之醇乎醇,而不疑其擇焉而不精矣。

  師哉!師哉!桐子之命也。〔注〕桐,洞也。桐子,洞然未有所知之時,製命於師也。再言之者,歎為人師,製人善惡之命,不可不明慎也。務學不如務求師。〔注〕求師者,就有道而正焉。師者,人之模範也。模不模,範不範,為不少矣。〔注〕傷夫欲為而不得其道者多矣。〔疏〕“師哉!師哉!桐子之命”者,音義:“桐子,音通,與侗同,亦音同,未成人也。漢書曰:‘毋桐好逸。’”按:讀桐為侗,義固可通,然侗子連文,殊無所據,實即僮子耳。說文:“僮,未冠也。”廣雅釋言:“僮,稚也。”國語魯語:“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邪?”韋昭注雲:“僮,僮蒙不達也。”經傳通用“童”。孟子:“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趙岐章指雲:“故曰:‘師哉!師哉!桐子之命。’不慎則有患矣。”孫奭音義雲:“桐子與童字同。”周氏廣業章指考證雲:“古本旁注‘桐’讀為‘僮’。”蔣氏仁榮音義考證雲:“郝敬讀書通雲:‘童通作桐。’安世歌‘桐生’之桐,幼稚也;楊子學行篇‘桐子’,並與童、侗同。”按:人稚曰僮,木小曰桐。說文“榮,桐木也”;“桐,榮也”;“榮,從木,熒省聲”。熒者,屋下鐙燭之光。鐙燭之光,則小光也。故凡從熒省得聲之字,多有小義。謍,小聲也; ,小瓜也;滎,絕小水也;嫈,小心態也。此皆以聲兼義,與榮同例。漢書本傳顏注雲:“榮謂草本之英。”管子禁藏房玄齡注雲:“英謂草木之初生也。”桐、榮互訓,知桐木即小木。至梧桐之桐,則所謂本無其字,依聲托事者,非“榮,桐木”之本訓。經義述聞雲:“桐之言,童也,小木之名也。淮南兵略訓:‘夫以巨斧擊桐薪,不待利時良日而後破之。’桐薪對巨斧,蓋言其小者也。然則此以桐為僮者,聲、義皆近也。”說苑建本雲:“人之幼稚童蒙之時,非求師正本無以立身全性。”按:此文所謂“命”,即立身全性之意。“務學不如務求師”者,荀子勸學雲:“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於世矣。”楊倞注雲:“謂賢師也。”禦覽四百四引桓譚新論雲:“諺言:‘三歲學,不如一歲擇師。’”“師者,人之模範”雲雲者,說文:“模,法也。”又:“笵,法也。”經傳通作“範”。司馬雲:“師者,先正己而後能正人。”注“桐,洞也。桐子,洞然未有所知之時”。俞雲:“按:桐者,‘侗’之假字。法言序雲:‘天降生民,倥侗顓蒙。’即此桐子之‘桐’。李注曰:‘桐,洞也。桐子,洞然未有所知之時。’夫洞有通達之義,故淮南子原道篇‘遂兮洞兮’,高誘注曰:‘洞,達也。’此乃雲‘洞然未有所知’,義不可通。疑注文‘洞’字即‘侗’字之誤。莊子山木篇‘侗乎其無識’,正李注所本矣。”按:俞說深得李意,音義雲“桐子”與“侗”同,即引伸注義耳。

  一哄之市,不勝異意焉;〔注〕賣者欲貴,買者欲賤,非異如何?一卷之書,不勝異說焉。一哄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書(一),必立之師。〔注〕市無平必失貴賤之正,書無師必謬典、謨之旨。〔疏〕“一哄之市,不勝異意”者,音義:“一哄,下降切。”按:與“巷”同字。孟子:“鄒與魯哄。”音義引張鎰雲:“哄,胡弄切,鬥聲;從門下共者,下降切,義與巷同。此字從鬥,與門不同,是巷字古或作門下共,而俗書哄字亦變鬥為門。廣韻:‘哄,鬥也。俗作哄。’故不識哄為古巷字者。遂誤認為哄矣。”此文宋鹹注雲:“哄,鬥也。言市聲如鬥而哄然。”按:文選任彥升宣德皇後令,李注引法言,作“一巷之市”,是“一哄”之非“一哄”甚明。吳雲“一哄猶一巷也”,得之。古者市皆別為區域,不與人家雜處,市有垣,有門,有樓,其中有巷。市垣謂之闤,市門謂之闠,市樓謂之旗亭,而市巷亦謂之闤。左太衝蜀都賦劉淵林注雲“闤,市巷也”,是也。一巷之市與一卷之書相比為義,一卷之書,書之至少者;一巷之市,市之至小者。今文人承用多作“一哄”,乃襲宋鹹之謬。音義:“不勝,音升。”“異意”,選注引作“異價”。“一卷之書不勝異說”者,藝文誌雲:“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書分為四,易有數家之傳。戰國從衡,真偽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殽亂。”儒林傳雲:“一經說至百餘萬言。”按:“異說”,選注引作“異意”。“一哄之市、必立之平”者,音義:“之平,皮命切。鄭司農雲:‘質劑,月平價也。’”按:淮南子時則“是故上帝以為物平”,高注雲:“平,正。讀評議之評。”廣韻:“評,皮命切,平言又音平。”司農說見周禮小宰、司市、質人諸職注。漢書景武功臣表雲:“梁期侯當千,太始四年,坐賣馬一匹,賈錢十五萬,過平,臧五百以上,免。”是漢時物價皆官為製定,謂之平,過平為贓。每月更定,故謂之月平。孔氏廣森禮學卮言雲“蓋市價以時貴賤,故每月更平之”,是也。“一卷之書,必立之師”者,漢時經傳皆置傅士。劉歆傳:“歆移書讓太常博士雲:‘至孝文皇帝,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說,猶廣立於學官,為置博士。’”趙岐孟子題辭雲:“孝文皇帝欲廣遊學之路,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皆置博士。後罷傳記博士,獨立五經而已。”百官公卿表雲:“武帝建元五年,初置五經博士。”儒林傳讚雲:“初,書惟有歐陽;禮,後;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複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複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注“賣者”至“如何”。按:注專以貴賤為言,似所據本亦作“異價”,與選注所引本同。“非異如何”者,非異而何也。“如”、“而”字古通。(一)“書”字原本訛作“師”,據四部叢刊影宋治平本法言改。

  習乎習!〔注〕歎所玩也。以習非之勝是也,況習是之勝非乎?於戲!學者審其是而已矣。或曰:“焉知是而習之?”曰:“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也,仰聖人而知眾說之小也。”〔注〕大小之相形,高下之相傾。〔疏〕逸周書常訓雲:“民生而有習有常,以習為常,以常為慎。”按:慎、順古通。大戴禮保傅雲:“孔子曰:‘少成若性,習貫之為常。’”“習乎習”者,甚歎之詞。論語雲:“孝乎惟孝。”包鹹注雲:“孝乎惟孝者,美大孝之辭。”古書多有此句例,詳閻氏若璩古文尚書疏證。“以習非之勝是也”,治平本無“也”字,依集注補。音義:“於戲,上音烏;下音呼,又虛宜切。”匡謬正俗雲:“烏呼,歎辭也。古文尚書悉為‘於戲’字。”“學者審其是而已矣”者,說文:“寀,悉也。知寀,諦也。篆文審從番(一)。”經傳皆作“審”焉。“知是而習之”者,莊子齊物論雲:“物無是非(二)。”又雲:“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此是非之難審也。“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也”雲雲者,方言雲:“小,江、淮、陳、蔡之間謂之蔑。”郭璞注雲:“蔑,小貌也。”司馬雲:“人苟盡心於聖人之道,則眾說之不足學易知矣。”按:諸子之言,紛然殽亂,此之所是,或彼之所非,惟折中於聖人而是非立見。本書吾子雲:“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之?’曰:‘萬物紛錯,則懸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聖。’”春秋繁露深察名號雲:“聖人之所命,天下以為正。正朝夕者視北辰,正嫌疑者視聖人。”並與此文同義。禦覽六百十三引鄒子曰:“見日月而知眾星之照微也,仰聖人而知眾說之少觀也。”按:鄒子乃晉鄒湛。此湛書用法言語耳。(一)“審”,說文作“寀”。(二)“是非”,莊子齊物論作“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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