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基成年以後,生得膀闊腰壯,身材高大,一雙眼睛深陷在高顴骨上麵,精光四射,虎虎有神。他辦起事來沉穩而頗具心計,又膽略過人,專與艾鄉紳作對,卻讓這老家夥無法抓到把柄。由於老父親一病而故,鴻基則更加孤苦無依。但生性倔強的他,為人又極為豪爽,經常出頭為朋友為窮人打抱不平。因此,窮朋友中無論誰提李鴻基,無不肅然起敬。
艾鄉紳開始從心裏害怕鴻基了,每時每刻找機會抓把柄。一天,鴻基起得稍晚了點,艾鄉紳一看機會來了,就以此為借口而辭了鴻基的工。
這一年,李鴻基已經20歲了。趕巧,陝北大旱,田地裏幾乎顆粒無收,災民走投無路。一次,衣食無著的李鴻基碰上了幾個相互熟悉的小夥子,於是他們就在一塊聊起天來。其中有一位剛從延安回來,麵帶懼色地說:“唉!今年這饑荒鬧得可邪乎! 我本來還尋思著去延安投靠親戚, 混一口飯吃哩, 哪裏知道延安和我們這裏一樣鬧饑荒,連我那親戚家也已經是無法揭鍋啦!這可怎麽辦呢?”
“餓死人現在都不稀罕,揭不開鍋算啥!”一個餓得有氣無力的小夥子說:“蔣村已經把餓死的人都給分了呢。唉,這年頭,連死了都落不到全屍!”那個去延安投親不成的小夥子見四下無人,推了推一言不發的李鴻基,說:“老兄,眼看沒有活路了。我們幾個人不如一塊做點生意,怎麽樣?”他比劃著偷盜的姿勢,並說:“怎麽著也可以混口飯吃呀!”另幾個人一聽,先是吃了一驚,過了一會都把眼睛瞧向李鴻基,那個餓得有氣無力的小夥子小聲地說:“對呀!李哥,你當頭兒,我們都聽你的!”
李鴻基掃視了每個人一眼,然後朗聲大笑道:
“男子漢大丈夫在世上,怎麽能做這等雞鳴狗盜的事兒,要幹就幹大事情,要取則取天下!”說完,衝他們一抱拳,毅然地掉頭離他們大步流星而去。
一天,李鴻基獨自一人進了米脂縣城,想找份活兒幹幹。忽地,隻見街頭上圍著一群人正在看什麽東西。鴻基快步走向前去,原來是一張銀川驛站招募驛卒的告示。驛卒是幹什麽的呢?就是在各地管理遞送公文事宜的機關中專門擔任往來送信的人。鴻基仔細看完告示,心中頗為高興,拔腳就去驛站報名應募。“你叫什麽名字?”驛丞問道。
“李自成!”李鴻基躊躇了一下,說道。
“什麽地方人?”
“米脂縣李繼遷寨人。”
“多大年紀?”
“20歲。”
“讀過書嗎?”
“念過幾年私塾。”
驛丞這時仔細打量了鴻基一番後,心裏止不住說,此人生得真雄壯啊!“李自成,你跑一跑,試試。”“遵命,大人。”說完,李鴻基快步如飛地跑到了指定地點。
“李自成,你被錄用了,要注意……”
李鴻基聽了驛丞的話後,異常興奮,心想自己總算有個衣食住所啦!後來有人問他為什麽給自己取名為李自成時, 鴻基回答說:“大丈夫應該橫行天下,自成自立,不能隻是死守父業。我曾做過一個夢,夢中聽見有人叫我為‘李自成’,我想這名字挺不錯的。”一年後,也就是1627年,那個愛動手做木工活的明朝熹宗皇帝終於一病不起,雙腿一蹬,見閻王去了。他的弟弟朱由檢繼了位,改年號為崇禎,人們稱他為崇禎皇帝。
崇禎皇帝倒是一反祖父及父兄曆年來的昏庸作風,一心想要當個勵精圖治、奮發有為的有道明君,指望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拯救垂危的大明江山。他當機立斷,一舉鏟除了魏忠賢與客氏這一股邪惡頑固勢力,勒令魏忠賢自殺。同時,崇禎皇帝大肆啟用東林黨人,力圖重振朝綱。
可是,明朝早已腐敗透頂,病入膏肓,全國各地的官吏,幾乎都是貪鄙受賄之輩。崇禎皇帝新任命的官兒,才幹也並不怎麽出色,弄得崇禎皇帝心裏直發急,一急,就開始犯疑心病了。一下子懷疑這個文臣有野心,不盡心盡力扶助他;一下子又懷疑那個武將擁兵自重,想與自己爭坐金鑾寶殿。於是,就大開殺戒,有罪的,殺;無辜的,殺。就連抗擊後金軍的鋼鐵長城,赤膽忠心的袁宗煥也因崇禎皇帝中反間計而慘遭殺害。一下子,滿朝文武,全國上下,人心惶惶,仿佛大明朝的末日即將來臨了似的。
崇禎元年,一會兒是陝西百年未遇的大旱,一會兒又是河南鬧罕見的蝗蟲,一會兒廣東、浙江發大水……其中陝北災情最嚴重, 正巧陝西巡撫喬應甲是魏忠賢的死黨,延綏巡撫朱童蒙也是魏忠賢的黨羽,他們倆隻知道貪圖財利,搜刮民膏,至於地方治安如何混亂不堪,饑民們生活怎樣清苦,則好像跟他們無關似的。田地裏顆粒無收,他們不管,照樣要求各知縣催逼饑民們交糧納錢。尤以澄城知縣張鬥耀為最勝。饑民們一個個餓得奄奄待斃,又被張知縣催賦逼稅,逼得走投無路。三月的一天,白水王二集合數百名饑民,他振臂一呼:“鄉親們,餓死是死,被張知縣逼死也是死,殺死張知縣而被官府抓住也還是死,既然都是死,不如殺死張知縣!你們誰敢殺張知縣。”“我敢!”忍無可忍的饑民們齊聲應和。於是眾人在王二的率領下,闖進縣衙,殺死了張鬥耀知縣,砸壞了牢獄,放走了全部犯人,從此扯起了造反大旗。緊接著府穀的王嘉胤、宜川王左桂、飛山虎、大紅狼等相繼起事,遙相呼應。就這樣,一場聲勢浩蕩的、驚心動魄的農民起義鬥爭終於悲壯地拉開了帷幕。這些消息很快就傳遞到了耳目靈通的銀川驛卒們耳中。李自成等人一麵傳遞著那一封封驚慌失措的告急文書,一麵心中暗喜。尤其是胸懷大誌的李自成更仿佛是聽到了某種召喚,心中激動不已,久久難以平靜。自當上驛卒一年來,李自成豪爽仗義,又結交了一群能同甘共苦的驛卒兄弟,然而,驛卒這活兒也夠累人夠苦的。無論烈日炎炎似火燒的酷暑,還是朔風凜凜如針刺骨的嚴冬,在塵土飛揚的驛道上,驛卒常年累月馬不停蹄地傳遞公文,有時還要運送貨物。李自成還飼養了十幾匹官馬。和奄奄一息的饑民相比,他也就隻多了一口飯吃,身份則和奴隸幾無差別。故王二、王嘉胤、王左桂等人公然扯起造反大旗,他們無不為之振奮,心裏無不痛快不已。
秋天,延安一帶的饑荒愈來愈慘重,百姓們掙紮在人間地獄之中。
當時有一個大臣名叫馬懋才,他是延安人,曾痛心疾首地上書崇禎帝。根據他的描述,延安整整一年滴雨未下,到了八九月間,百姓爭相采摘山間的蓬草為食;十月後,蓬草被采摘光了,餓瘋了的饑民又挖山上的石塊吃,吃幾塊石頭倒能覺得飽了,但過不了幾天就會腹脹下墜,一命嗚呼!最可憐的是,在安塞城裏,每天都有人把嬰兒扔到城牆下,那些棄嬰有的放聲大哭,有的哀哀地叫爹叫娘,有的張著小手爬來爬去,隨手抓起糞土朝嘴裏塞……到了第二天早晨,前一天的棄嬰都凍餓而死,又有新的棄嬰哭號於城牆下。更讓人害怕的是,小孩子或獨行的人,一出城便再也回不來了。原來城外有的人竟殺人來吃,把人骨頭當柴燒,把人肉煮來當飯。但吃人肉的人,幾天後也不免麵目紅腫、內髒燥熱而死。隻見城外死人成堆,臭氣衝天。挖了好幾個大土坑,每個坑可以裝數百具屍體,但來不及掩埋的更不知有多少!盡管如此,僥幸沒死的饑民整天還受著官府的催逼,索要錢糧,唯有逃亡一條路可走。但逃來逃去,哪裏又能容身呢?於是,扯旗造反的饑民一日多似一日,“一人振臂而起,便千百成群,到處鳴金聚義”。
兵部郎中李繼貞也曾上書崇禎皇帝說:“延安的民眾鬧饑荒,將要全去當盜賊了,請陛下用十萬兩庫銀來賑濟他們,以安民心。”崇禎皇帝未采納。一天黃昏,李自成投遞公文歸來,已是筋疲力盡。他驅馬歸廄時,發現有三匹官馬掙斷韁繩跑了,不由吃了一驚。幾天前,一個驛卒兄弟因為丟了一匹官馬,就被革了職,還遭了一頓毒打,險些兒被活活打死。自成顧不得饑腸轆轆,一頭鑽進暮色中,一路打著呼哨,呼喚著逃跑的馬匹。
午夜時分時,他終於從荒野中找到這三匹馬。刺骨的寒風吹幹了他滿身的汗水,衣衫單薄的李自成緊緊抱著馬頸,藉以擋風。他撥馬馳往好友劉宗敏家裏,打算喝幾口酒暖暖身子。
劉宗敏是個鐵匠,在米脂縣城開了個鐵匠鋪子。這些日子生意清淡,早早地關了燈歇了。田都荒了,餓昏了的人們誰還有心打製農具呢?李自成敲開劉宗敏的門,往他床上一躺,一時間,好像癱了似的,再也動不了啦,隻是叫著:“兄弟,拿碗酒來!”雖說把馬找回來了,李自成心裏可窩了一股火,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份差使不是人幹的。他幾口酒下肚,一拳砸到桌上,憤憤地對劉宗敏說:“什麽狗世道!老天爺不讓人活,狗官兒們也不讓人活。莫非要把天下百姓都逼死不成!狗日的,人命還不如馬命值錢!”
劉宗敏也擼著袖子罵道:“真不如反了!餓死是個死,造反也是個死! 還不如造反死得痛快! 小雞給捏住脖子還知道叫喚兩聲哩,咱好歹也是條漢子,能這麽窩囊死?”
自成壓低嗓門兒說:“你記得我跟你提過我在安塞有個舅舅, 叫高迎祥吧? 我聽說他與王大梁一起也領頭反了,他自稱‘闖王’,王大梁自稱‘大梁王’,手下有幾千號人呢!”
劉宗敏驚喜地說:“那闖王就是你舅舅哇?他名頭可是挺響亮的。現在那些義軍首領都有個稱號或外號,本名倒不大有人提, 像西川的不沾泥, 延川的混天王,宜川的飛山虎、大紅狼。嘿,人家那才叫不白活!”
哥倆正聊得熱血沸騰,忽聽有人叩門,不由一驚,立時住了口。宗敏開門一看,卻是他們的一個窮哥兒們,叫李大亮的。這李大亮一直給一位秀才當長工,就在宗敏的緊鄰。宗敏親昵地擂了他一拳,說:“你小子呀!深更半夜嚇了我們一跳!”
李大亮笑著說:“我正睡著迷迷糊糊的, 聽見門外有幾匹馬噅噅地叫,一想就是自成來啦!”他一掃房內的情景,哈哈一笑,道:“自成, 你放著公事不幹,跑到這兒來想造反不成?”
當時陝北幾乎村村有揭竿而起的,李大亮看他倆深夜飲酒,便拿著這事兒尋開心。
一把攬住李大亮的肩膀,李自成也笑起來,說:“好兄弟,真要謀反還能少了你不成?”他望望劉宗敏,又瞅瞅李大亮,神色漸漸凝重起來,說:“宗敏,你是掄大錘打鐵的;大亮,你是扛長活兒的;我呢,也就是個低三下四的驛馬夫罷了―― 咱都是任人欺負的人下之人,還真就忍氣吞聲活這一輩子不成?現在這世道,賄賂公行,做文官、武官要通過什麽考試,咱是粗人,識不得幾個字,做官做宰相輪不到咱們,可也不能做縮頭烏龜!如今老百姓的生活多麽慘,要是造了反,那皇帝不也是人做的嗎?有種的就該敢上刀山,下油鍋,敢往水裏火裏闖,替百姓衝出一條活路來!”說完,他咕嚕咕嚕大口喝幹一碗酒,虎目圓睜,豪氣勃發地說:“今天我李自成就算對天盟誓啦!不殺盡那些為非做歹的狗官,不算條漢子!”
聽了這一番話,劉宗敏、李大亮也氣血翻湧,他們各自幹了一碗酒,衝李自成亮著碗底。劉宗敏搶著說:“自成,平常看你就是個有大誌的。今天我們也對天盟誓,日後要幹大事,我們兄弟就提著腦袋跟你一起闖!” 李大亮也拍著胸脯說:“咱窮得什麽都不剩了,就這條命可是響當當的。”
李自成按住他們的手說:“咱們先沉住氣。我還有一班驛卒兄弟,都是生死之交。等到造反那一天,咱們一起幹!”
說完,三個人會神地笑了起來。
崇禎三年,專管驛遞事務的兵科給事中劉懋覺得在驛站經費中還大有油水可撈,他給崇禎皇帝上了一個奏折,出主意裁驛站銀兩。他說各省的驛馬驛卒,數額太多,不如大加裁減,每年可省巨萬經費,以補充軍餉。深陷於危機四伏、內外交困的崇禎皇帝朱筆一揮,於是一次大規模的裁驛拉開了序幕。
被裁減的驛卒中首當其衝的便是李自成。
正值盛夏,一群驛卒在驛站打點行裝。他們有的抱著個小包袱,愁眉苦臉想著今後該怎麽辦;有的僥幸留下,也覺朝不保夕,更同情失去生計的夥伴。說著說著,幾個人就罵開了:“劉懋這老小子隻想著自己邀功買好,可把咱們坑苦了!”
“兄弟,你光棍一條還好說,我這拖兒帶女的,沒了飯碗不更慘了!”
“自成也夠倒黴的,娶了親沒多久,就被裁了。”一位年歲大一點的驛卒,為自成也為自己長長地歎了口氣。
“哎,自成呢,怎麽沒見他?”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問。
“聽說是縣衙裏來人找他出去了,別是出了什麽事兒嗎?”有人應道。
這時“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一個驛卒兄弟闖進來,臉上跑得全是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不好啦!自成出事啦!被縣上枷起來,正在街上挨打呢!”
屋裏人呼啦啦圍了過來,都焦急地問:“怎麽回事兒?慢慢說。”
那人擦了把汗,急匆匆地說:“咱們趕緊去想想辦法吧!要不然,這麽毒的日頭,不把自成折騰死才怪呢!咱們邊走邊說吧!”
原來,自成父親借過艾鄉紳的債,為了抵債,自成在艾鄉紳家幹了好幾年的活,然而,這艾鄉紳心腸陰毒,一直記恨著自成和他作對的事兒。一聽說驛站把自成給裁了,便落井下石到縣衙告了自成一狀,說他賴賬不還。知縣晏子賓受了他的賄,立即把李自成拘了來,先不分青紅皂白地給了一頓鞭子,然後上了重枷。此刻正在縣城大道上示眾呢。
驛卒們趕到那裏時,已經聚了百十來號人在看熱鬧。他們撥開人群一看,隻見李自成滿身傷痕,頭發散亂,披枷戴鎖地坐在炎炎烈日之中,傷口處的血還在一滴滴往下淌著。他微閉著眼睛,焦渴的嘴唇裂開一道道小口。然而艾鄉紳卻叫幾個家丁在一旁監視著,不許給自成水喝。
驛卒們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們不顧一切地走到自成身邊,七手八腳盡量小心地把他抬到樹蔭底下,這時一個驛卒又端來一碗水送到昏昏沉沉的自成嘴邊。自成緩緩地張開嘴,幹裂的嘴唇剛觸到清涼涼的水,誰知劈頭一隻手伸過來,一把奪走了碗,水也潑了一地。
驛卒們吃驚地抬頭一看,竟是一個艾家家丁。他傲慢地指點著驛卒們的鼻子,狐假虎威地大聲嗬斥道:“找死呀?敢救李自成?他媽的,要是真的可憐這小子,你們就替他把債還清了――嘿嘿!諒你們這幫窮鬼也沒這個本事!沒錢就滾開!”
驛卒們一個個聽得怒目圓睜,卻又有些敢怒不敢言。這時,李自成站了起來,拖著枷,踉踉蹌蹌地自己走到道中坐下,眼睛盯著那個家丁,似要噴出火來,他一字一字低沉地說:
“艾鄉紳不就是要我李某人的命嗎?好,我李某人就死在這毒日頭底下,又有什麽了不起!”
黃土高原的太陽,毒辣辣的,格外烤人。李自成就這麽忍受著酷熱和饑渴,一直從中午挨到黃昏,一滴水都沒喝。他雖然閉著眼睛,可仍是一副不屈不撓的神色。
驛卒們在一旁守望著,心中酸楚難忍,很不是滋味。眼看著已暮色四合,還沒有放人跡象。那幾個狗仗人勢的家丁已鑽進一家酒店大吃大喝起來。驛卒們湊在一起交頭接耳道:
“咱們怎麽辦?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自成死在麵前嗎?”
“艾鄉紳狗日的,真毒啊!咱們得救救自成!”“對,平日裏自成哥對咱們大夥多麽講義氣,誰沒受過他的恩!”
“閑話少說,咱們幹吧!不過,拖兒帶女的退一邊去,出了事別連累你們。”
“什麽話!這年頭也就隻有造反是一條路了,有種的就都上!”
“上!”20多人大喊一聲,一擁而上。還沒等艾家家丁趕到,他們已經砸碎了枷鎖,又奪了官馬,擁著自成衝出城去。把一旁的百姓們都給驚呆了。入夜,他們伏在城外林中與策馬聞訊趕來捕人的縣尉及其吏卒們對峙著。
盛夏時節,林深草密,縣尉膽戰心驚,不敢貿然闖入,隻得命人扯著嗓門兒叫陣:
“李自成,你們狗膽包天!要造反,朝廷把你滿門抄斬!有種的,出來比試比試呀!”
喊了半天,沒見動靜。月影兒下,縣尉的人馬開始躁動了。“這麽大的林子,到哪兒逮人去? 回去得啦!”有人開始發牢騷。
“謔――”隨著一聲響亮的呼哨,林中衝出一條條黑影兒,手中都舉著木棍或長刀。縣尉的坐騎是一匹沒經過事兒的劣馬,猛一受驚,急躥而出,把縣尉生生地摔了下來,腦袋撞到石頭上,竟然當場摔死了。那些吏卒們本就無心戀戰,一見縣尉死了,紛紛扔下弓箭刀槍,一哄而散。
“弟兄們,縣尉這一死,咱們再不反也不行了,我李自成既蒙弟兄們相救,咱們就同心協力,扯旗造反,怎麽樣?”李自成目光炯炯地看著大家問道。“自成,大夥都聽你的,反吧!”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驛卒們叫了起來,一個個精神抖擻。
李自成一揮手,掃了人群一眼,說:“依我看,咱們幹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趁勢去攻縣城,然後多集合些人馬去投義軍!行不行?”
“行!”大夥異口同聲地說。
於是,李自成當夜率眾輕而易舉地攻破縣衙,振臂一呼,聞風而至的饑民竟上千人。自成連夜派人回家鄉將妻子高桂英、妻弟高一功、侄兒李過及好朋友劉宗敏、李大亮等一一喚來。之前他們聽說過起義軍將領不沾泥的事跡,不沾泥的真名叫張存孟,崇禎元年他隨王嘉胤在府穀打開糧倉,賑濟災民,並舉起義旗。當時,王嘉胤在義軍中聲望很高,各路義軍尊他為群雄之首,是陝北農民大起義名義上的總首領。這年夏季,不沾泥率米脂、綏德、青澗、寧夏一帶的饑民轉戰於西川,於是李自成率領千餘人聲勢浩蕩地往西投奔不沾泥去。
明王朝深深恐懼於“賊勢日盛”,他們采用“剿撫並施”也就是出兵鎮壓和封官許願、招降納叛雙管齊下的策略。但明軍內部卻是將帥離心,又有後顧之憂。崇禎帝一手剪除了閹黨魏忠賢的勢力,另一手卻把兵權又委之於宦官。他在各軍中都派了太監監視軍隊將帥,明朝將帥因此大受牽製。這些太監平時氣焰囂張,指手劃腳;一打起仗來卻腳板抹油,比誰溜得都快。將帥們對他們早就一肚子怨氣,但礙於聖命,又奈何他們不得。至於普通士兵更是士氣低落。明廷軍費吃緊,經常缺餉。從天啟六年到崇禎元年這兩三年間,共虧欠軍餉550多萬兩銀子。結果各路餓著肚子“剿賊”的明軍,連連發生兵變。比如延綏總兵吳自勉、山西巡撫耿如杞、甘肅巡撫梅之煥率兵鎮壓農民起義,因為他們克扣軍糧,其所部士兵還未與義軍交戰,便激起嘩變,都逃回家鄉去了,更有許多逃兵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加入了義軍。這樣便把延綏巡撫張夢鯨給活活地氣死了。
當時陝西三邊總督是楊鶴,輔佐他的是延綏巡撫洪承疇。楊鶴深知明軍兵力有限,又軍心不穩,便主張采取懷柔政策,誘降起義軍。而洪承疇呢,則仗著自己有所謂的文韜武略,自以為能征慣戰,便力主以“剿”為主,堅決鎮壓農民起義。
自從李自成投入不沾泥麾下半年多來,隨不沾泥所部轉戰延南一帶,倒也打了不少勝仗。崇禎四年(1631年)四月,不沾泥攻抵米脂縣城時, 遭到明將王承恩的大舉圍剿。
已經苦戰了幾個晝夜的義軍,被官兵殺得人馬支離,潰不成軍。
自成所率的一彪人馬,且戰且退,趁夜隱入鳳凰嶺。所幸他極為熟悉家鄉地形,方未被搜捕的官兵發現。但是自成檢點跟在身旁的弟兄,隻有五六十人了,心裏相當難過。由於撤退得匆忙,不光弟兄身上還帶著傷,身邊又未帶糧草,大家隻好喝些山泉水解解困乏。
天色微明時,自成派出去與不沾泥聯絡的一個弟兄回來了,身邊還跟了十幾個義軍,個個臉上都帶著悲戚之色。李自成預感到有些不妙,他身邊的弟兄也都一下子圍攏過來。
原來,不沾泥攻米脂失敗,逃奔到關山嶺,意圖暫避一時,不料仍被官軍副將馬科追上。不沾泥一見後有追兵,前無退路,竟手刃了另一個義軍首領雙翅虎,又綁縛了紫金龍,獻給官軍,換了自己一條命。“不沾泥殺了雙翅虎大哥?”自成聽到這裏,不由得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個肩上帶著箭傷的義軍兄弟悲忿地喊起來:
“這都是我親眼所見!不沾泥降了官軍之後,帶我們一起要收編成官軍。我們幾個是中途悄悄溜出來的。真是天可憐我們,讓我們碰上了李大哥派來的弟兄。”一聞此言,大家怒聲頓起,紛紛指責不沾泥出賣自己弟兄的可恥行徑。
李自成垂著頭,半晌沒說話。他細細地思索著。義軍降明,倒也不是獨獨不沾泥一個。比如,另一個義軍將領點燈子兵敗青澗時,就曾一度降明,作為權宜之計,騙取了楊鶴的回鄉“牒令”。但後來卻重又抗命,再舉義旗。簡直視明朝總督如同兒戲。“不沾泥會不會也是假投降呢?” 李自成問著自己,但很快又搖了搖頭,對自己說:不管怎樣,用自己弟兄的生命換來自己苟且偷生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原諒……義軍,義軍,比性命還重要的不就是這個“義”字嗎?
今後又該怎麽辦呢?李自成看了一眼大家,激動了一陣的弟兄們此刻卻都有些茫然,有的失神地凝望著蒼天,有的用衣袖擦著眼淚,也有的期待地注視著自成。
思索良久,李自成緩緩地抬起頭來對茫然失措的弟兄們堅定地說:“我們都是恨老天爺不公平, 對我們到處都是死路一條才造反的。男子漢大丈夫要造反就要造出個名堂來,要想造出個名堂來,必沒有那麽容易。不沾泥雖然不仁不義,降了官軍,但還有大股義軍堅持著跟官軍拚命呢! 咱們可不能就此灰心喪氣。”
“是啊!”那帶了肩傷的弟兄說:“我就知道不沾泥手下還有不少弟兄決不願跟著他投降的。還有不少弟兄是被打散了的。等那大批官兵撤了,李大哥你隻要一舉大旗,肯定會有好些弟兄投奔咱們的。”劉宗敏走過李自成身邊,讚賞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說:“自成,咱們聚齊人馬,幹脆去投你迎祥舅,怎麽樣?”
自成眼睛一亮,臉上終於有了喜色。他站起來對大家說:“咱們去投闖王高迎祥,你們覺得怎麽樣?”“好!”大家齊聲喊了出來。仿佛一身的疲憊和傷心頓時減輕了許多,一個個精神抖擻起來。
就這樣,李自成率領不願投降的義軍,東渡黃河,進入山西的絳州,去投闖王高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