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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德業積成陰世富 善緣發動化身香

話說老殘正在小巷中瞻望,忽見一個少年婦人將他叫住,看來十分麵善,隻是想不起來,隻好隨他進去。原來這家僅有兩間樓房,外麵是客廳,裏間便是臥房了。老殘進了客屋,彼此行禮坐下,仔細一看,問道:“你可是石家妹妹不是?”那婦人道:“是呀!二哥你竟認不得我了!相別本也有了十年,無怪你記不得了。還記當年在揚州,二哥哥來了,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那時我們姐妹們同居的四五個人,都未出閣。誰知不到五年,嫁的嫁,死的死,五分七散。回想起來,怎不叫人傷心呢!”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老殘道:“噯!當年石嬸娘見我去,同親侄兒一般待我。誰知我上北方去了幾年,起初聽說妹妹你出閣了,不到一二年,又聽你去世了,又一二年,聽說石嬸娘也去世了。回想人在世間,真如做夢一般,一醒之後,夢中光景全不相幹,豈不可歎!當初親戚故舊,一個一個的,聽說前後死去,都有許多傷感,現在不知不覺的我也死了,淒淒惶惶的,我也不知道在哪裏去的是好。今日見著妹妹,真如見著至親骨肉一般。不知妹妹現在是同嬸嬸一塊兒住不是?不知妹妹見著我的父親母親沒有?”石姑娘道:“我哪裏能見著伯父伯母呢?我想伯父伯母的為人,想必早已上了天了,豈是我們鬼世界的人所能得見呢!就是我的父母,我也沒有見著,聽說在四川呢。究竟怎樣也不得知,真是淒慘。”老殘道:“然則妹妹一個人住在這裏嗎?”石姑娘臉一紅,說道:“慚愧死人,我現在陰間又嫁了一回了。我現在的丈夫是個小神道,隻是脾氣非常暴虐,開口便罵,舉手便打,忍辱萬分,卻也沒一點指望。”說著說著,那淚便點點滴滴的下來。

老殘道:“你何以要嫁的呢?”石姑娘道:“你想我死的時候,才十九歲,幸尚還沒有犯甚麽罪,閻王那裏隻過了一堂,就放我自由了。隻是我雖然自由,一個少年女人,上哪裏去呢?我婆家的翁姑找不著,我娘家的父母找不著,叫我上哪裏去呢?打聽別人,據說凡生產過兒女的,婆家才有人來接,不曾生產過的,婆家就不算這個人了。若是同丈夫情義好的,丈夫有係念之情,婆家也有人來接,將來繼配生子,一樣的祭祀。這雖然無後,尚不至於凍餒。你想我那陽間的丈夫,自己先不成個人,連他父母聽說也做了野鬼,都得不著他的一點祭祀,況夫妻情義,更如風馬牛不相幹了。總之,人凡做了女身,第一須嫁個有德行的人家,不拘怎樣都是享福的。停一會我指給你看,那西山腳下一大房子有幾百間,仆婢如雲,何等快樂。在陽間時不過一個窮秀才,一年掙不上百十吊錢。隻為其人好善,又孝順父母,到陰間就這等闊氣。其實還不是大孝呢!若大孝的人,早已上天了,我們想看一眼都看不著呢。女人若嫁了沒有德行的人家,就可怕的很。若跟著他家的行為去做,便下了地獄,更苦不可耐,像我已經算不幸之幸了。若在沒德行的人家,自己知道修積,其成就的比有德行人家的成就還要大得多呢。隻是當年在陽世時不知這些道理,到了陰間雖然知道,已不中用了。然而今天碰見二哥哥,卻又是萬分慶幸的事。隻盼望你回陽後努力修為,倘若你成了道,我也可以脫離苦海了。”

老殘道:“這話奇了。我目下也是個鬼,同你一樣,我如何能還陽呢?即使還陽,我又知道怎修積?即使知道修積,僥幸成了道,又與你有甚麽相幹呢?”石姑娘道:“一夫得道,九族升天。我不在你九族內嗎?那時連我爹媽都要見麵哩!”老殘道:“我聽說一夫得道,九祖升天。那有個九族升天之說嗎?”石姑娘道:“九祖升天,即是九族升天。九祖享大福,九族亦蒙少惠,看親戚遠近的分別。但是九族之內,如已下地獄者,不能得益。像我們本來無罪者,一定可以蒙福哩!”老殘道:“不要說成道是難極的事,就是還陽恐怕也不易罷!”石姑娘道:“我看你一身的生氣,決不是個鬼,一定要還陽的。但是將來上天,莫忘了我苦海中人,幸甚幸甚。”老殘道:“那個自然。隻是我現在有許多事要請教於你。鬼住的是什麽地方,人說在墳墓裏,我看這街市同陽間一樣,斷不是墳墓可知。”石姑娘道:“你請出來,我說給你聽。”

兩人便出了大門。石姑娘便指那空中仿佛像黃雲似的所在,說道:“你見這上頭了沒有?那就是你們的地皮。這腳下踩的,是我們的地皮。陰陽不同天,更不同地呢!再下一層,是鬼死為的地方。鬼到人世去會作祟,到鬼世來亦會作祟。鬼怕,比人怕鬼還要怕得凶呢!”老殘道:“鬼與人既不同地,鬼何以能到人世呢?”石姑娘道:“俗語常言,鬼行地中,如魚行水中;鬼不見地,亦如魚不見水。你此刻即在地中,你見有地嗎?”老殘道:“我隻見腳下有地,難道這空中都是地嗎?”石姑娘道:“可不是呢!我且給憑據你看。”便手攙著老殘的手道:“我同你去看你們的地去。”仿佛像把身子往上一攢似的,早已立在空中,原來要東就東,要西就西,頗為有趣。便極力往上遊去。石姑娘指道:“你看,上邊就是你們的地皮了。你看,有幾個人在那裏化紙呢。”

看那人世地皮上人,仿佛站在玻璃板上,看得清清楚楚。隻見那上邊有三個人正化紙錢,化過的,便一串一串掛下來了。其下有八九個鬼在那裏搶紙錢。老殘問道:“這是件甚事?”石姑娘道:“這三人化紙,一定是其家死了人,化給死人的。那死人有罪,被鬼差拘了去,得不著,所以都被這些野鬼搶了去了。”老殘道:“我正要請教,這陽間的所化紙錢銀錠子,果有用嗎?”石姑娘說:“自然有用,鬼全靠這個。”老殘道:“我問你,各省風俗不同,銀錢紙錠亦都不同,到底哪一省行的是靠得住的呢?”石姑娘道:“都是一樣,哪一省行甚麽紙錢,哪一省鬼就用甚麽紙錢。”老殘道:“譬如我們邀遊天下的人,逢時過節祭祖燒紙錢,或用家鄉法子,或用本地法子,有妨礙沒妨礙呢?”石姑娘道:“都無妨礙。譬如揚州人在福建做生意,得的錢都是爛板洋錢,匯到揚州就變成英洋,不過稍微折耗而已。北五省用銀子,南京、蕪湖用本洋,通匯起來還不是一樣嗎?陰世亦複如此,得了別省的錢,換作本省通用的錢,代了去便了。”

老殘問道:“祭祀祖、父,能得否?”石姑娘道:“一定能得,但有分別。如子孫祭祀時念及祖、父,雖隔千裏萬裏,祖、父立刻感應,立刻便來享受。如不當一回事,隨便奉行故事,毫無感情,祖、父在陰間不能知覺,往往被野鬼搶去。所以孔聖人說‘祭如在’,就是這個原故。聖人能通幽明,所以製禮作樂,皆是極精微的道理。後人不肯深心體會,就失之愈遠了。”老殘又問:“陽間有燒房化庫的事,有用沒用呢?”石姑娘說:“有用。但是房子一事,不比銀錢,可以隨處變換。何處化的庫房,即在何處,不能挪移。然有一個法子,也可以行。如化庫時,底下填滿蘆席,莫教他著土,這房子化到陰間,就如船隻一樣,雖千裏萬裏也牽得去。”老殘點頭道:“頗有至理。”

於是同回到家裏,略坐一刻,可巧石姑娘的丈夫也就歸來,見有男子在房,怒目而視,問石姑娘這是何人?石姑娘大有觳觫之狀,語言蹇澀。老殘不耐煩,高聲說道:“我姓鐵,名叫鐵補殘,與石姑娘係表姊妹。今日從貴宅門口過,見我表妹在此,我遂入門問訊一切。我卻不知陰曹規矩,親戚準許相往來否?如其不許,則冒昧之罪在我,與石姑娘無涉。”那人聽了,向老殘仔細看了一會,說:“在下名折禮思,本係元朝人,在陰曹做了小官,於今五百餘年了。原妻限滿,轉生山東去了,故又續娶令表妹為妻。不知先生惠顧,失禮甚多。先生大名,陽世雖不甚大,陰間久已如雷震耳。但風聞仙壽尚未滿期,即滿期亦不會閑散如此,究竟是何原故,乞略示一二。”老殘道:“在下亦不知何故,聞係因一個人命牽連案件,被差人拘來。既自見了閻羅天子,卻一句也不曾問到。原案究竟是哪一案,是何地何人何事,與我何幹係?全不知道,甚為悶悶。”折禮思笑道:“陰間案件,不比陽世,先生一到,案情早已冰消瓦解,故無庸直詢。但是既蒙惠顧,禮宜備酒饌款待,惟陰間酒食,大不利於生人,故不敢以相敬之意致害尊體。”老殘道:“初次識荊,亦斷不敢相擾。但既蒙不棄,有一事請教。仆此刻孤魂飄泊,無所依據,不知如何是好?”折禮思道:“閣下不是發願要遊覽陰界嗎?等到閣下遊興衰時,自然就返本還原了,此刻也不便深說。”又道:“舍下太狹隘,我們同到酒樓上熱鬧一霎兒罷!”便約老殘一同出了大門。

老殘問向哪方走,析禮思說:“我引路罷。”就前行拐了幾個彎,走了三四條大街,行到一處,迎麵有條大河,河邊有座酒樓,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日。上得樓去,一間一間的雅座,如蜂窩一般。折禮思揀了一個座頭入去,有個酒保送上菜單來。折公選了幾樣小菜,又命取花名冊來。折公取得,遞與老殘說:“閣下最喜招致名花,請看陰世比陽間何如?”老殘接過冊子來驚道:“陰間何以亦有此事。仆未帶錢來,不好相累。”折公道:“些小東道,尚做得起,請即挑選可也。”老殘打開一看,既不是北方的金桂玉蘭,又不是南方的寶寶媛媛,冊上分著省分,寫道某省某縣某某氏。大驚不止,說道:“這不都是良家婦女嗎?何以當著妓女!”折禮思道:“此事言之甚長。陰間本無妓女,係菩薩發大慈悲,所以想出這個法子。陰間的妓女,皆係陽間的命婦;罰充官妓的,卻隻入酒樓陪坐,不薦枕席。陰間亦有薦枕席的娼妓,那都是野鬼所為的事了。”老殘問道:“陽間命婦,何以要罰充官妓呢?”折禮思道:“因其惡口咒罵所致。凡陽間咒罵人何事者,來生必命自受。如好咒罵人短命早死等,來世必夭折一度,或一歲而死,或兩三歲而死。陽間妓女,本係前生犯罪之人,判令投生妓女,受辱受氣,更受鞭撲等類種種苦楚。將苦楚受盡,也有即身享福的,也有來生享福的,惟罪重者,一生受苦,無有快樂時候。若良家婦女,自己丈夫眠花宿柳,自己不能以賢德感化,令丈夫回心,卻極口咒罵妓女,並咒罵丈夫;在被罵的一邊,卻消了許多罪,減去受苦的年限。如應該受十年苦的,被人咒罵得多,就減作九年或八年不等。而咒罵人的,一麵咒罵得多了,陰律應判其來生投生妓女,一度亦受種種苦惱,以消其極口咒罵之罪。惟犯此過的太多,北方尚少,南方幾至無人不犯,故菩薩慈悲,將其犯之輕者,以他別樣口頭功德抵銷。若犯得重者,罰令在陰間充官妓若幹年,滿限以後往生他方,總看他咒罵的數目,定他充妓的年限。”

老殘道:“人在陽間狎妓飲酒,甚至眠花宿柳,有罪沒有?”折公道:“不能無罪,但是有可以抵銷之罪耳。如飲酒茹葷,亦不能無罪,此等統謂之有可抵銷之罪,故無大妨礙。”老殘道:“既是陽間狎妓飲酒有罪,何以陰間又可以狎妓飲酒,豈倒反無罪耶?”折公道:“亦有微罪。所以每叫一局,出錢兩千文,此錢即贖罪錢也。”老殘道:“陽間叫局,也須出錢,所出之錢可算贖罪不算呢?”折公道:“也算也不算。何以謂之也算也不算?因出錢者算官罪,可以抵銷;不出錢算私罪,不準抵銷,與調戲良家婦女一樣。所以叫做也算也不算。”老殘道:“何以陽間出了錢還算可以抵銷之公罪,而陰間出了錢即便抵銷無罪,是何道理呢?”折公道:“陽間叫局,自然是狎褻的意思,陰間叫局則大不然。凡有錢之富鬼,不但好叫局,並且好多叫局。因官妓出局,每出一次局,抵銷輕口咒罵一次。若出局多者,早早抵銷清淨,便可往生他方,所以陰間富翁喜多叫局,讓他早早消罪的意思,係發於慈悲的念頭,故無罪。不但無罪,且還有微功呢。所以有罪無罪,專爭在這發念時也。若陽間為慈悲念上發動的,亦無餘罪也。”老殘點頭歎息。

折公道:“講了半天閑話,你還沒有點人,到底叫誰呀?”老殘隨手指了一名。折公說:“不可不可!至少四名。”老殘無法,又指了三名。折公亦揀了四名,交與酒保去了。不到兩秒鍾工夫,俱已來到。老殘留心看去,個個容貌端麗,亦複畫眉塗粉,豔服濃妝;雖強作歡笑,卻另有一種陰冷之氣,逼人肌膚,寒毛森森欲豎起來。坐了片刻各自散去。

折公付了錢鈔,與老殘出來,說:“我們去訪一個朋友吧。”老殘說:“甚好。”走了數十步,到了一家,竹籬茅舍,倒也幽雅。折公叩門,出來一個小童開門,讓二人進去,進得大門,一個院落,上麵三間敞廳。進得敞廳,覺桌椅條台,亦複布置得井井有條;牆上卻無字畫,三麵粉壁,一抹光的,隻有西麵壁上題著幾行大字,字有茶碗口大。老殘走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一首七律。寫道:

野火難消寸草心,百年荏苒到如今。

牆根蚯蚓吹殘笛,屋角鴟梟弄好音。

有酒有花春寂寂,無風無雨晝沉沉。

閑來曳杖秋郊外,重迭寒雲萬裏深。

老殘在牆上讀詩,隻聽折禮思問那小童道:“你主人哪裏去了!”小童答道:“今日是他的忌辰,他家曾孫祭奠他呢,他享受去了。”折禮思道:“那麽回來還早呢,我們去吧。”老殘又隨折公出來。折公問老殘上哪裏去呢,老殘道:“我不知道上哪裏去。”折公凝了一凝神,忽然向老殘身上聞了又聞,說:“我們回去,還到我們舍下坐坐吧。”

不到幾時,已到折公家下。方進了門,石姑娘迎接上來,走至老殘麵前,用鼻子嗅了兩嗅,眉開眼笑的說:“恭喜二哥哥!”折公道:“我本想同鐵先生再遊兩處的,忽然聞著若有檀香味似的,我知道必是他身上發出來的,仔細一聞果然,所以我說趕緊回家吧。我們要沾好大的光呢!”石姑娘道:“可盼望出好日子來了。”折禮思說:“你看此刻香氣又大得多了。”老殘隻是愣,說:“我不懂你們說的甚麽話。”石姑娘說:“二哥哥,你自己聞聞看。”老殘果然用鼻子嗅了嗅,覺得有股子檀香味,說:“你們燒檀香的嗎?”石姑娘說:“陰間哪有檀香燒!要有檀香,早不在這裏了。這是二哥哥你身上發出來的檀香,必是在陽間結得佛菩薩的善緣,此刻發動,頃刻你就要上西方極樂世界的。我們這裏有你這位佛菩薩來一次,不曉得要受多少福呢!”

正在議論,隻覺那香味越來得濃了,兩間小樓忽然變成金闕銀台一般。那折禮思夫婦衣服也變得華麗了,麵目也變得光彩得多了,老殘詫異不解何故,正欲詢問。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卷一(殘稿)

“堂堂塌!堂堂塌!”今日天氣清和,在下唱一個道情兒給諸位貴官解悶何如?唱道:

盡風流,老乞翁。托缽盂,朝市中。人人笑我真無用。

遠離富貴鑽營苦,閑看乾坤造化工。興來長嘯山河動。

雖不是,相如病渴;有些兒,尉遲裝瘋。

在下姓百名煉生,鴻都人氏。這個“鴻都”,卻不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的那個“洪都”,倒是“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的那個“鴻都”。究竟屬哪一省哪一府,連我也不知道,大約不過是北京、上海等處便是。少不讀書,長不成器,隻好以乞丐為生。非但乞衣乞食,並且遇著高人賢士,乞他幾句言語,我覺得比衣食還要緊些。適才所唱這首道情,原是套的鄭板橋先生的腔調。我手中這魚鼓簡板也是曆古相傳,聽得老年人說道,這是漢朝一個鍾離祖師傳下來的。隻是這“堂堂塌”三聲,就有規勸世人的意思在內,更沒有甚麽工、尺、上、一、四、合、凡等字。

噯!“堂堂塌!堂堂塌!”你到了堂堂的時候,須要防他塌,他就不塌了;你不防他塌,也就是一定要塌的了。這回書,因老殘遊曆高麗、日本等處,看見一個堂堂箕子遺封,三千年文明國度,不過數十年間,就倒塌到這步田地,能不令人痛哭也麽哥!在下與老殘五十年形影相隨,每逢那萬裏飛霜、千山落木的時節,對著這一燈如豆、四壁蟲吟,老殘便說:在下便寫,不知不覺已成了《老殘遊記》六十卷書。其前二十卷,已蒙天津《日日新聞》社主人列入報章,頗蒙海內賢士大夫異常稱許。後四十卷因被老殘隨手包藥,遺失了數卷,久欲補綴出來再為請教,又被這“懶”字一個字耽閣了許多的時候。目下不妨就把今年的事情敘說一番,卻也是俺叫花子的本等。

卻說老殘於乙巳年冬月在北京前門外蝶園中住了三個月,這蝶……(校點者按:這中間遺失稿箋一張,約四百字左右)也安閑無事,一日正在家中坐著,來了兩位,一個叫東閣子、一個叫西園公,說道:“近日朝廷整頓新政,大有可觀了。滿街都換了巡警兵,到了十二點鍾以後,沒有燈籠就不許走路,並且這些巡警兵都是從巡警學堂裏出來的,人人都有規矩。我這幾天在街上行走,留意看那些巡兵,有站崗的,有巡行的,從沒有一個跑到人家鋪麵裏去坐著的。不像以前的巡兵,遇著小戶人家的婦女,還要同人家胡說亂道,人家不依,他還要拿棍子打人家。不是到這家店裏要茶吃,便是到那家要煙吃,坐在板凳上蹺著一隻腳唱二簧調、西幫子。這些毛病近來一洗都空了。”

東閣子說道:“不但沒有毛病,並且和氣的很。前日大風,我從百順胡同福順家出來,回粉坊琉璃街。剛走到大街上,燈籠被風吹歪了。我沒有知道,哪知燈籠一歪,蠟燭火就燎到燈籠泡子上,那紙燈籠便呼呼的著起來了。我覺得不好,低頭一看,那燈籠已燒去了半邊,沒法,隻好把它扔了。走了幾步,就遇見了一個巡警兵上來,說道:‘現在規矩,過了十二點鍾,不點燈籠就不許走路。此刻已有一點多鍾,您沒有燈籠,可就犯規了。’我對他說:‘我本是有燈的,被風吹燒著了,要再買一個,左近又沒有燈籠鋪,況且夜已深了,就有燈籠鋪,已睡覺了,我有甚麽法子呢?’那巡兵道:‘您往哪裏去?’我說:‘回粉坊琉璃街去。’巡兵道:‘路還遠呢,我不能送您去。前邊不遠,有東洋車子,我送您去雇一輛車坐回去罷。’我說:‘很好很好。’他便好好價拿手燈照著我,送到東洋車子跟前,看著坐上車,還摘了帽子嗬嗬腰才去,真正有禮。我中國官人總是橫聲惡氣,從沒有這麽有禮過,我還是頭一遭兒見識呢!”老殘道:“巡警為近來治國第一要務,果能如此,我中國前途大有可望了。”

西園公道:“不然。你瞧著罷,不到三個月,這些巡警都要變樣子的。我講一件事給你們聽,昨日我到城裏去會一個朋友,聽那朋友說道:‘前日晚間,有一個巡警局委員在大街上撒尿,巡警兵看見,前來抓住說:“嘿!大街上不許撒尿,你犯規了。”那委員從從容容的撒完了尿,大聲嚷道:“你不認得我嗎?我是老爺,你怎樣敢來拉我?”那巡兵道:“我不管老爺不老爺,你隻要犯規,就得同我到巡警局去。”那委員更怒,罵道:“瞎眼的王八旦!我是巡警局的老爺,你都不知道!”那巡兵道:“大人傳令時候,隻說有犯規的便扯了去,沒有說是巡警局老爺就可以犯規。您無論怎樣,總得同我去。”那委員氣極,舉手便打,那巡警兵亦怒道:“你這位老爺怎麽這們不講理!我是辦的公事,奉公守法的,你怎樣開口便罵,舉手便打?你若再無禮,我手中有棍子,我可就對不起你了。”那委員怒狠狠的道:“好東西,走走走!我到局子裏揍你個王八旦去!”便同到局子裏,便要坐堂打這個巡兵。他同事中有一人上來勸道:“不可!不可!他是蠢人,不認得老兄,原諒他初次罷。”那委員怒不可遏,一定要坐堂打他。內中有一個明白的同事說道:“萬萬不可亂動,此種巡兵在外國倒還應該賞呢。老兄若是打了他或革了他,在京中人看著原是理當的,若被項宮保知道,恐怕老兄這差使就不穩當了。”那委員怒道:“項城便怎樣?他難道不怕大軍機麽?我不是沒來曆的人,我怕他做甚麽?”那一個同事道:“老兄是指日飛升的人,何苦同一小兵慪氣呢?”那一個明白事的,便出來對那拉委員來的巡警兵道:“你辦事不錯,有人撒尿,理當拉來。以後裁判,便是我們本局的事了。你去罷。”那兵垂著手,並一並腳,直直腰去了。老兄試想一想,如此等事,京城將來層見迭出,怕那巡警不鬆懈麽?況天水侍郎由下位驟升堂官,其患得患失的心必更甚於常人。初疑認真辦事可以討好,所以認真辦事,到後來閱曆漸多,知道認真辦事不但不能討好,還要討不好;倒不如認真逢迎的討好還靠得住些,自然走到認真逢迎的一條路上去了。你們看是不是呢?”

老殘歎道:“此吾中國之所以日弱也!中國有四長,皆甲於全球:二十三行省全在溫帶,是天時第一;山川之孕蓄,田原之腴厚,各省皆然,是地理第一;野人之勤勞耐苦,君子之聰明穎異,是人質第一;文、周、孔、孟之書,聖祖、世宗之訓,是政教第一;理應執全球的牛耳才是。然而國日以削,民日以困,駸駸然將至於危者,其故安在?風俗為之也。外國人無論賢愚,總以不犯法為榮;中國人無論賢愚,總以犯法為榮。其實平常人也不敢犯法,所以犯法的,大概隻三種人,都是有所倚仗,就犯法了。哪三種人呢?一種倚官犯法;一種倚眾犯法;一種倚無賴犯法。倚官犯法的,並不是做了官就敢犯,他既做了官,必定怕丟官,倒不敢犯法的。是他那些官親或者親信的朋友,以及親信的家丁。這三樣人裏頭,又以官家親信的家丁犯法尤甚,那兩樣稍微差點,你想,前日巡警局那個撒尿的委員,不是倚仗著有個大軍機的靠山嗎?這都在倚官犯法部裏。第二種就是倚眾犯法。如當年科歲考的童生,鄉試的考生,到了應考的時候,一定要有些人特意犯法的。第二便是今日各學堂的學生,你看那一省學堂裏沒有鬧過事。究竟為了甚麽大事麽?不過覺得他們人勢眾了,可以任意妄為,隨便找個題目暴動暴動,覺得有趣,其實落了單的時候,比老鼠還不中用。第三便是京城堂官宅子裏的轎夫,在外橫行霸道,屢次打戲園子等情,都老爺不敢過問,這都在倚眾犯法部裏。第三種便是倚無賴犯法,地方土棍、衙門口的差役等人,他就仗著P股結實。今日犯法,捉到官裏去打了板子。明日再犯法,再犯再打,再打再犯,官也無可如何了。這叫做倚無賴犯法。大概天下的壞人無有越過這三種的。”

西園公道:“您這話我不佩服。倘若說這三種裏有壞人則可,若要說天下壞人沒有越過這三種的,未免太偏了。請教:強盜、鹽梟等類也在這三種裏嗎?”老殘道:“自然不在那裏頭。強盜似乎倚無賴犯法,鹽梟似乎倚眾犯法,其實皆不是的。”西園公道:“既是這麽說,難道強盜、鹽梟比這三種人還要好點嗎?”老殘道:“以人品論,是要好點。何以故呢?強盜雖然犯法,大半為饑寒所迫,雖做了強盜,常有怕人的心思。若有人說強盜時,他聽了總要心驚膽怕的,可見天良未昧。若以上三種人犯了法,還要自鳴得意,覺得我做得到,別人做不到。聞說上海南洋公學鬧學之後,有一個學生在名片上居然刻著‘南洋公學退學生’,竟當做一條官銜,必以為天下榮譽沒有比這再好的。你想是不是天良喪盡呢?有一日,我在張家花園吃茶,聽見隔座一個人對他朋友說:‘去年某學堂奴才提調不好,被我罵了一頓,退學去了。今年又在某處監督,被我罵了一頓。這些奴才好不好,都是要罵的,常罵幾回,這些監督、教習等人就知道他們做奴才的應該怎樣做法呢。可恨我那次要眾人退學,眾人不肯。這些人都是奴性,所以我不願與之同居,我竟一人退學了。’”老殘對西園公道:“您聽一聽這種議論,尚有一分廉恥嗎?我所以說強盜人品還在他們之上,其要緊的關鍵,就在一個以犯法為非,一個以犯法為得意。以犯法為非,尚可救藥;以犯法為得意,便不可救了。

“我再加一個譬語,讓您容易明白。女子以從一而終為貴,若經過兩三個丈夫,人都瞧不起他,這是一定的道理罷?”西園公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的如夫人,我知道是某某小班子裏的,閣下費了二千金討出來的。他在班子裏時很紅,計算他從十五歲打頭客起,至十九歲年底出來,四五年間所經過的男人,恐怕不止一百罷?”西園公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何以還肯要他呢?譬如有某甲之妻,隨意與別家男子一住兩三宿,並愛招別家男子來家隨意居住,常常罵本夫某甲不知做奴才的規矩;倘若此人願意攜帶二千金來嫁閣下,閣下要不要呢?”西園公道:“自然不要。不但我不要,恐怕天下也沒人敢要。”老殘道:“然則閣下早已知道有心犯法的人品,實在不及那不得已而後犯法的多矣。婦人以失節為重,妓女失節,人猶娶之,為其失節出於不得已也。某甲之妻失節,人不敢要,為其以能失節為榮也。強盜、鹽梟之犯法,皆出於饑寒所迫,若有賢長官,皆可化為良民,故人品實出於前三種有心犯法者之上。二公以為何如?”東閣子、西園公同聲說是。

東閣子道:“可是近日補哥出去遊玩了沒有?”老殘道:“沒有地方去呢。閣下是熟讀《北裏誌》、《南部煙花記》這兩部書,近來是進步呢,是退化呢?”東閣子道:“大有進步。此時衛生局已開了捐,分頭二三等。南北小班子俱是頭等。自從上捐之後,各家都明目張膽的掛起燈籠來。頭等上寫著某某清吟小班,二等的寫某某茶室,三等的寫三等某某下處。那二三等是何景象,我卻不曉得,那頭等卻是清爽得多了。以前混混子隨便可以占據屋子坐著不走,他來時回他沒有屋子,還是不依,往往的把好客央告得讓出屋子來給他們。此時雖然照舊坐了屋子盡是不走,若來的時候回他沒屋子,他卻不敢發標了。今日清閑無事,何妨出去溜達溜達。”老殘說:“好啊!自從庚子之後,北地胭脂我竟囗曾寓目,也是缺典,今日同行甚佳。”

說著便站起身來,同出了大門,過大街,行不多遠,就到石頭胡同口了。進了石頭胡同,望北慢慢地走著,剛到穿心店口,隻見對麵來了一掛車子,車裏坐了一個美人,眉目如畫,麵上的光彩頗覺動人。老殘向東閣子道:“這個人就不錯,您知道他叫甚麽?”東閣子說:“很麵熟,隻是叫不出名字來。”看著那車子已進穿心店去,三人不知不覺的也就隨著車子進了穿心店。東閣子嚷道:“車子裏坐的是誰?”那美人答道:“是我。你不是小明子麽?怎麽連我也看不出來哪?”東閣子道:“我還是不明白,請你報一報名罷。”車中美人道:“我叫小蓉。”東閣子道:“你在誰家?”小蓉道:“榮泉班。”說著,那車子走得快,人走得慢,已漸漸相離得遠了。

看官,你道這小蓉為甚麽管東閣子叫小明子呢?豈不輕慢得很嗎?其實不然,因為這北京是天子腳下,富貴的大半是旗人。那旗人的性情,最惡嫌人稱某老爺的,所以這些班子裏揣摩風氣,凡人進來,請問貴姓後,立刻就要請問行幾的。初次見麵,可以稱某大爺、某二爺,漢人稱姓,旗人稱名。你看《紅樓夢》上,薛蟠是漢軍,稱薛大爺,賈璉、賈環就稱璉二爺、環三爺了,就是這個體例。在《紅樓夢》的時候,璉二爺始終稱璉二爺,環三爺始終稱環三爺。北京風俗,初見一二麵時稱璉二爺、環三爺,若到第三麵時,再稱璉二爺、環三爺,客人就要發標鬧脾氣,送官、封門等類的辭頭汩汩的冒出口來的,必定要先稱他二爺、三爺才罷。此之謂普通親熱。若特別的親熱呢,便應該叫小璉子、小環子。漢人呢,姓張的、姓李的,由張二爺、李三爺漸漸的熬到小張子、小李子為度。這個道理不但北方如此,南方自然以蘇、杭為文物聲明之地,蘇、杭人胡子白了,聽人叫他一聲“度少牙”,還喜歡的了不得呢。可見這是南北的同情了。東閣子人本俊利,加之他的朋友都是漂亮不過的人,或當著極紅的烏布;或是大學堂的學生;或是庚子年的道員,方引見去到省;或是匯兌莊的大老板。因為有這班朋友,所以各班子見了他,無不恭敬親熱,也無人不認識他,才修出這“小明子”三個字的徽號,在旁人看著,比得頭等寶星還榮耀些呢。

閑話少講,卻說三人慢慢地走到了榮泉班門口,隨步進去,隻聽門房裏的人“嗥”的叫了一聲,也不知他叫的是甚麽。老殘便問,東閣子答道:“他是喊的‘瞧廳’兩個字,原是叫裏麵人招呼屋子的意思。”三人進了大門,過了一道板壁腰門,上了穿堂的台階,已見有個人把穿堂東邊的房門簾子打起,口稱:“請老爺們這裏屈坐屈坐。”三人進房坐下,看牆上囗囗,知是素雲的屋子。那夥計還在門口立著,東閣子道:“都叫來見見!”那夥計便大聲嚷道:“都見見咧!都見見咧!”隻見一個個花丟丟、粉鬱鬱的,都來走到屋門口一站,夥計便在旁邊報名。報名後立一秒鍾的時候,翩若驚鴻,宛若遊龍的去了。一共來了六七個人,雖無甚美的,卻也無甚醜的。夥計報道:“都來齊了。”東閣子道:“知道了,我們坐一坐。”老殘詫異,問道:“為何不見小蓉?”東閣子道:“紅腳色例不見客,少停自會來的。”

約有五六分鍾工夫,隻見房門簾子開處,有個美人進來,不方不圓的個臉兒,打著長長的前劉海,是上海的時裝,穿了一件竹青摹本緞的皮襖,模樣也無甚出眾處,隻是一雙眼睛透出個伶俐的樣子來。進門便笑,向東閣子道:“小明子呀,你怎麽連我也不認得了呀!你怎麽好幾個月不來,公事很忙嗎?”東閣子道:“我在街上,你在車子裏一晃……(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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