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芸娘之逝,戚戚無歡。春朝秋夕,登山臨水,極目傷心,非悲則恨。讀《坎坷記愁》,而餘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靜念解脫之法,行將辭家遠出,求赤鬆子於世外。嗣以淡安、揖山兩昆季之勸,遂乃棲身苦庵,惟以《南華經》自遣。乃知蒙莊[1]鼓盆而歌,豈真忘情哉?無可奈何,而翻作達耳。餘讀其書,漸有所悟。讀《養生主》而悟達觀之士,無時而不安,無順而不處,冥然與造化為一。將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樂無所措其間矣。又讀《逍遙遊》,而悟養生之要,惟在閑放不拘,怡適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癡情,得勿作繭自縛矣乎!此《養生記道》之所以為作也。亦或采前賢之說以自廣,掃除種種煩惱,惟以有益身心為主,即蒙莊之旨也。庶幾可以全生,可以盡年。
餘年才四十,漸呈衰象。蓋以百憂摧撼,曆年鬱抑,不無悶損。淡安勸餘每日靜坐數息,仿子瞻《養生頌》之法,餘將遵而行之。調息之法,不拘時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謂攝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緩帶,務令適然。口中舌攪數次,微微吐出濁氣,不令有聲,鼻中微微納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齒數通。舌抵上齶,唇齒相著,兩目垂簾,令朧朧然漸次調息,不喘不粗。或數息出,或數息入,從一至十,從十至百,攝心在數,勿令散亂。子瞻所謂“寂然、兀然、與虛空等也”。如心息相依,雜念不生,則止勿數,任其自然。子瞻所謂“隨”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須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靜中光景,種種奇特。子瞻所謂“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見性,不但養身全生而已。出入綿綿,若存若亡,神氣相依,是為真息。
息息歸根,自能奪天地之造化,長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語。人多煩,我少記。人悖怖,我不怒。澹然無為,神氣自滿。此長生之藥。《秋聲賦》雲:“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1]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人常有多憂多思之患,方壯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長生之法。舞衫歌扇,轉眼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秉靈燭以照迷情,持慧劍以割愛欲。殆非大勇不能也。
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於卉木,不如寄其情於書畫。與對豔妝美人何異?可省許多煩惱。範文正有雲:“千古賢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後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即心氣漸順,五髒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隻如安樂人,勿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更憂身死,更憂身後,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雲雲。乃勸其中舍三哥之帖。餘近日多憂多慮,正宜讀此一段。
放翁胸次廣大,蓋與淵明、樂天、堯夫、子瞻等,同其曠逸。其於養生之道,千言萬語,真可謂有道之士。此後當玩索陸詩,正可療餘之病。
浴極有益。餘近製一大盆,盛水極多。浴後,至為暢適。東坡詩所謂“淤槽漆斛江河傾,本來無垢洗更輕”,頗領略得一二。
治有病,不若治於無病。療身,不若療心。使人療,尤不若先自療也。林鑒堂詩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還當把念醫。隻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來時。”此之謂自療之藥。遊心於虛靜,結誌於微妙,委慮於無欲,指歸於無為,故能達生延命,與道為久。
《仙經》以精、氣、神為內三寶;耳、目、口為外三寶。常令內三寶不逐物而流,外三寶不誘中而擾。重陽祖師於十二時中,行住坐臥,一切動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搖不動;謹守四門,眼、耳、鼻、口,不令內入外出。此名養壽緊要。外無勞形之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嚐言:“凡欲身之無病,必須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亂求,心不狂思,不貪嗜欲,不著迷惑,則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則百骸四體,雖有病,不難治療。獨此心一動,百患為招,即扁鵲華佗在旁,亦無所措手矣。”
林鑒堂先生有《安心詩》六首。真長生之要訣也。詩雲:
我有靈丹一小錠,
能醫四海群迷病。
些兒吞下體安然,
管取延年兼接命。
安心心法有誰知,
卻把無形妙藥醫。
醫得此心能不病,
翻身跳入太虛時。
念雜由來業障多,
憧憧擾擾竟如何。
驅魔自有玄微訣,
引入堯夫安樂窩。
人有二心方顯念,
念無二心始為人。
人心無二渾無念,
念絕悠然見太清。
這也了時那也了,
紛紛攘攘皆分曉。
雲開萬裏見清光,
明月一輪圓皎皎。
四海遨遊養浩然,
心連碧水水連天。
津頭自有漁郎問,
洞裏桃花日日鮮。
禪師與餘談養心之法,謂:“心如明鏡,不可以塵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與晦庵所言:“學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視,耳毋妄聽,口毋妄言,心毋妄動,貪慎癡愛,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過擾,既事不可留住;聽其自來,應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此養心之要也。
王華子曰:“齋者,齊也。齊其心而潔其體也,豈僅茹素而已。所謂齊其心者,澹誌寡營,輕得失,勤內省,遠葷酒。潔其體者,不履邪徑,不視惡色,不聽淫聲,不為物誘。入室閉戶,燒香靜坐,方可謂之齋也。誠能如是,則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礙,可以卻病,可以長生。”
餘所居室,四邊皆窗戶;遇風即闔,風息即開。餘所居室,前簾後屏,太明即下簾,以和其內映;太暗則卷簾,以通其外耀。內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則身安矣。
禪師稱二語告我曰:“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有生,謂妄念初生。殺生,謂立予鏟除也。此與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孫真人《衛生歌》雲:
衛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並大醉。
三者若還有一焉,須防損失真元氣。
又雲:
世人欲知衛生道,喜樂有常嗔怒少。
心誠意正思慮除,理順修身去煩惱。
又雲:
醉後強飲飽強食,未有此生不成疾。
入資飲食以養身,去其甚者自安適。
又蔡西山《衛生歌》雲:
何必餐霞餌大藥,妄意延齡等龜鶴。
但於飲食嗜欲間,去其甚者將安樂。
食後徐行百步多,兩手摩脅並胸腹。
又雲:
醉眠飽臥俱無益,渴飲饑餐尤戒多。
食不欲粗並欲速,寧可少餐相接續。
若教一頓飽充腸,損氣傷脾非爾福。
又雲:
飲酒莫教令大醉,大醉傷神損心誌。
酒渴飲水並啜茶,腰腳自茲成重墜。
又雲:
視聽行坐不可久,五勞七傷從此有。
四肢亦欲得小勞,譬如戶樞終不朽。
又雲:
道家更有頤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
凡此數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謂老生常談。
潔一室,開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陳列玩器,引亂心目。設廣榻、長幾各一,筆硯楚楚,旁設小幾一。掛字畫一幅,頻換;幾上置得意書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張。心目間,常要一塵不染。
晨入園林,種植蔬果,芟草[1],灌花,蒔藥。歸來入室,閉目定神。時讀快書,怡悅神氣。時吟好詩,暢發幽情。臨古帖,撫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談,勿及時事,勿及權勢,勿臧否人物,勿爭辯是非。或約閑行,不衫不履,勿以勞苦徇禮節。小飲勿醉,陶然而已。誠然如是,亦堪樂誌。以視夫蹙足入絆,伸[2]就羈,遊卿相之門,有簪佩之累,豈不霄壤之懸哉!
太極拳非他種拳術可及。太極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種拳術之意義。太極,乃一圓圈。太極拳即由無數圓圈聯貫而成之一種拳術。無論一舉手,一投足,皆不能離此圓圈;離此圓圈,便違太極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動則已,動則皆不能離此圓圈,處處成圓,隨虛隨實。練習以前,先須存神納氣,靜坐數刻;並非道家之守竅也,隻須屏絕思慮,務使萬緣俱靜。以緩慢為原則,以毫不使力為要義,自首至尾,聯綿不斷。相傳為遼陽張通,於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當,夜夢異人,授以此種拳術。餘近年從事練習,果覺身體較健,寒暑不侵。用以衛生,誠有益而無損者也。
省多言,省筆劄,省交遊,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養心耳。
楊廉夫有《路逢三叟》詞雲:
上叟前致詞,大道抱天全。
中叟前致詞,寒暑每節宣。
下叟前致詞,百歲半單眠。
嚐見後山詩中一詞,亦此意。蓋出應璩,璩詩曰:
昔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
年各百歲餘,相與鋤禾麥。
往前問三叟,何以得此壽?
上叟前致詞,室內姬粗醜。
二叟前致詞,量腹節所受。
下叟前致詞,夜臥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古人雲:“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此最是尋樂妙法也。將啼饑者比,則得飽自樂;將號寒者比,則得暖自樂;將勞役者比,則優閑自樂;將疾病者比,則康健自樂;將禍患者比,則平安自樂;將死亡者比,則生存自樂。
白樂天詩有雲:
蝸牛角內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隨富隨貧且歡喜,不開口笑是癡人。
近人詩有雲:
人生世間一大夢,夢裏胡為苦認真?
夢短夢長俱是夢,忽然一覺夢何存!
與樂天同一曠達也!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穀,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誇什麽龍樓鳳閣,說什麽利鎖名韁。閑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複,世態炎涼,優遊閑歲月,瀟灑度時光。”
此不知為誰氏所作,讀之而若大夢之得醒,熱火世界一貼清涼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氣甚薄,因厚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浸[1]盛,四十五十而後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較其筋骨,於盛年無損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猶貧而後蓄積,雖勤亦無補矣。”
口中言少,心頭事少,肚裏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
酒宜節飲,忿宜速懲,欲宜力製。依此三宜,疾病自稀。
病有十可卻:靜坐觀空,覺四大原從假合,一也;煩惱現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將不如我者,巧自寬解,三也;造物勞我以生,遇病少閑,反生慶幸,四也;宿孽現逢,不可逃避,歡喜領受,五也;家庭和睦,無交謫之言,六也;眾生各有病根,常自觀察克治,七也;風寒謹訪,嗜欲淡薄,八也;飲食寧節毋多,起居務適毋強,九也;覓高明親友,講開懷出世之談,十也。
邵康節居安樂窩中,自吟曰:
老年肢體索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
萬事去心閑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
炎天傍竹涼鋪簟,寒雪圍爐軟布。
晝數落花聆鳥語,夜邀明月操琴音。
食防難化常思節,衣必宜溫莫懶增。
誰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
養生之道,隻“清淨明了”四字。內覺身心空,外覺萬物空,破諸妄想,一無執著,是曰“清淨明了”。
萬病之毒,皆生於濃。濃於聲色,生虛怯病。濃於貸利,生貪饕病。濃於功業,生造作病。濃於名譽,生矯激病。噫,濃之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藥解之,曰“淡。”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穀答樵謳,萬境自閑,人心自鬧。
歲暮訪淡安,見其凝塵滿室,泊然處之。歎曰:“所居,必灑掃涓潔,虛室以居,塵囂不雜。齋前雜樹花木,時觀萬物生意。深夜獨坐,或啟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覺天地萬物,清氣自遠而屆,此心與相流通,更無窒礙。今室中蕪穢不治,弗以累心,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餘年來靜坐枯庵,迅掃夙習。或浩歌長林,或孤嘯幽穀,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湖曲,捐耳目[1],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陳白沙曰:“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知此者謂之善學,抑亦養壽之真訣也。
聖賢皆無不樂之理。孔子曰:“樂在其中。”顏子曰:“不改其樂”。孟子以“不愧、不怍”為樂。《論語》開首說樂。《中庸》言“無人而不自得”。程朱教尋孔顏樂趣,皆是此意。聖賢之樂,餘何敢望,竊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須飄然;妻孥熙熙,雞犬閑閑”之樂雲耳。
冬夏皆當以日出而起,於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氣,最為爽神,失之甚為可惜。餘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則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蓮方斂而未開,竹含露而猶滴,可謂至快。日長漏永,午睡數刻,焚香垂幕,淨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氣爽。真不啻天際真人也。
樂即是苦,苦即是樂。帶些不足,安知非福?舉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熱光景即是冷消息。聖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鑄聖賢,劫以煉仙佛也。
牛喘月,雁隨陽[2],總成忙世界;蜂采香,蠅逐臭,同是苦生涯。勞生擾擾,惟利惟名。牿旦晝,蹶寒暑,促生死,皆此兩字誤之。以名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為蠆而螫心,心之神損矣。今欲安心而卻病,非將名利兩字,滌除淨盡不可。
餘讀柴桑翁《閑情賦》,而歎其鍾情;讀《歸去來辭》,而歎其忘情;讀《五柳先生傳》,而歎其非有情、非無情,鍾之忘之,而妙焉者也。餘友淡公,最慕柴桑翁,書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語餘曰:“詩何必五言?官何必五鬥?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謂逸矣!餘夢中有句雲:“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遊戲;三千裏擊開滄海,便是逍遙。”醒而述諸琢堂,琢堂以為飄逸可誦。然而誰能會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語人:每晚家居,必尋可喜笑之事,與客縱談,掀髯大笑,以發舒一日勞頓鬱結之氣。此真得養生要訣也。
曾有鄉人過百歲,餘扣其術。答曰:“餘鄉村人,無所知。但一生隻是喜歡,從不知憂惱。”此豈名利中人所能哉。
昔王右軍雲:“吾篤嗜種果,此中有至樂存焉。我種之樹,開一花,結一實,玩之偏愛,食之益甘。”右軍可謂自得其樂矣。放翁夢至仙館,得詩雲:“長廊下瞰碧蓮沼,小閣正對青蘿峰。”便以為極勝之景。餘居禪房,頗擅此勝,可傲放翁矣。
餘昔在球陽,日則步於空潭、碧澗、長鬆、茂竹之側;夕則挑燈讀白香山、陸放翁之詩。焚香煮茶,延兩君子於坐,與之相對,如見其襟懷之澹宕,幾欲棄萬事而從之遊。亦愉悅身心之一助也。
餘自四十五歲以後,講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決不令之入。譬如製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近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適之象矣。
養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時時謹慎耶!
張敦複先生嚐言:“古之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嚐見蘭蕙、芍藥之蒂者,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複斂而歸根,夕則複上。田閑有詩雲:“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乎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餘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氣和,無歆羨,亦無怨尤。此餘晚年自得之樂也。
圃翁曰:“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閑適無事之人,鎮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於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當時之憂讒畏譏,困頓轉徙潮惠之間,且遭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饑,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一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靜,其苦為何如耶!故讀書為頤養第一事也。
吳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園,頗具泉石之勝,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觀,誠養神之勝地也。有天然之聲籟,抑揚頓挫,蕩漾餘之耳邊。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餘泰然仰臥於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以視拙政園,一喧一靜,真遠勝之。
吾人須於不快樂之中,尋一快樂之方法。先須認清快樂與不快樂之造成。固由於處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還從己心發長耳。同是一人,同處一樣之境,甲卻能戰勝劣境,乙反為劣境所征服。能戰勝劣境之人,視劣境所征服之人,較為快樂。所以不必歆羨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異雪上加霜,愈以毀滅人生之一切也。無論如何處境之中,可以不必鬱鬱,須從鬱鬱之中,生出希望和快樂之精神。偶與琢堂道及,琢堂亦以為然。
家如殘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煙,才如遣電,餘不得已而遊於畫,而狎於詩,豎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詩一畫始成。與梅相悅,與禽相得,與峰相立,與霞相揖,畫雖拙而或以為工,詩雖苦而自以為甘。四壁已傾,一瓢已敝,無以損其愉悅之胸襟也。
圃翁擬一聯,將懸之草堂中:“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大約富貴人役於名利,貧賤人役於饑寒,總鮮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閑,斯為自得其樂,斯為善於攝生也。
心無止息,百憂以感之,眾慮以擾之,若風之吹水,使之時起波瀾,非所以養壽也。大約從事靜坐,初不能妄念盡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於無念,如水之不起波瀾。寂定之餘,覺有無窮恬淡之意味,願與世人共之。
陽明先生[1]曰:“隻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錄此以為讀書之法。
湯文正公撫吳時,日給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雞,公知之,責之曰:“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為分所應爾;不知甘脆肥膩,乃腐腸之藥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飲食不節。儉以養廉,澹以寡欲。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亦在是。餘喜食蒜,素不貪屠門之嚼,食物素從省儉。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複用矣,庶不為湯公所嗬乎。
留侯、鄴侯之隱於白雲鄉,劉、阮、陶、李之隱於醉鄉,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希夷先生以睡鄉隱,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餘謂白雲鄉,則近於渺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妄言息躬,輒造逍遙之境;靜寐成夢,旋臻甜適之鄉。餘時時稅駕,咀嚼其味,但不從邯鄲道上向道人借黃粱枕耳。
養生之道,莫大於眠食。菜根粗糲,但食之甘美,即勝於珍饌也。眠亦不在多寢,但實得神凝夢甜,即片刻,亦足攝生也。放翁每以美睡為樂。然睡亦有訣。孫真人雲:“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雲:“先睡心,後睡眼。”此真未發之妙。禪師告餘,伏氣,有三種眠法:病龍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龜鶴眠,踵其膝也。餘少時,見先君子於午餐之後,小睡片刻,燈後治事,精神煥發。餘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後,於竹床小睡,入夜果覺清爽。益信吾父之所為,一一皆可為法。
餘不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歿,一切世味,皆生厭心;一切世緣,皆生悲想,奈何顛倒不自痛悔耶!近年與老僧共話無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懺宿愆。獻佛以詩,餐僧以畫。畫性宜靜,詩性宜孤,即詩與畫,必悟禪機,始臻超脫也。
《浮生六記》跋
王韜
予婦兄楊補明經,曾於冷攤上購得《浮生六記》殘本,筆墨間纏綿哀感,一往情深,於伉儷尤敦篤。卜宅滄浪亭畔,頗擅水石林樹之勝,每當茶熟香溫,花開月上,夫婦開尊對飲,覓句聯吟,其樂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幾何時,一切皆幻。此記之所由作也。予少時嚐跋其後雲:“從來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婦準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蓋得美婦非數生修不能,而婦之有才有色者,輒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與才婦曠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萬年相守,亦奚稗乎?嗚呼!人生有不遇之感,蘭杜有零落之悲。曆來才色之婦,湮沒終身,抑鬱無聊,甚且失足墮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難之。乃後之人憑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壽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婦得才人,雖死賢於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盡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顧跋後未越一載,遽賦悼亡,若此語為之讖也。是書餘惜未抄副本,旅粵以來時憶及之。今聞補已出付尊聞閣主人以活字版排印,特郵寄此跋,附於卷末,誌所始也。
丁醜秋九月中旬,淞北玉魫生王韜病中識。
重印《浮生六記》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記》因緣,容我在此略說。我幼年在蘇州,曾讀過此書,當時隻覺得它可愛而已,未審可愛之所在。自匆匆移家北京,流轉數年,不但誦讀時的殘趣久蕩為雲煙,即書的名字也若存若亡,汨沒在憶後了。去秋在上海,與頡剛、伯祥兩君結鄰,偶然談起此書,我始恍然追味出昔年得讀時的情趣來。他們各有一部——頡剛的是《雁來紅叢報》本,伯祥的是《獨悟庵叢鈔》本——都被我借來了。既有這麽一段前因,自然重讀時更易得我的欣賞。而且這書確也有炫人的魔力,我們想把這喜悅遍及於讀者社會,於是便想把它重印。
書共六篇,故名“六記”,今隻存《閨房記樂》以下四篇,其五、六兩篇已佚。此書雖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記曆》當是記漫遊琉球之事,或係日記體。《養生記道》,忍亦多道家修持妄說。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為簡潔生動的自傳文字。
作者沈複,字三白,蘇州人,生於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無考,當在嘉慶十二年以後。可注意的,他是個習幕經商的人,是什麽斯文舉子。偶然寫幾句詩文,也無所存心。上不為名山之業,下不為富貴的敲門磚,意興所到,便濡毫伸紙,不必妝點,不知避忌。統觀全書,無酸語、贅語、道學語,殆以此乎?
文章事業的圓成,本有一個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這個通例,於小品文字的創作尤為顯明。我們莫妙於學行雲流水,莫妙於學春鳥秋蟲,固不是有所為,都也未必就是無所為。這兩種說法同傷於武斷。古人論文每每標一“機”字,概念的詮表雖病含混,我卻賞其談百微中。陸機《文賦》說:“故徒撫空仟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這是絕妙的文思描寫。我們與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記得宋·周美成的《玉樓春》裏,有兩句最好:“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這種況味正在不離不著之間。文心之妙亦複如是。
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摸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著,一半兒寫著的;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當此種境界,我們的分析推尋的技巧,原不免有窮時。此《記》所錄所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竟似無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隻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隻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這所以不和尋常的日記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傳播得更久更遠的價值。
我豈不知這是小玩意兒,不值當做溢美的說法;然而我自信這種說法不至於是溢美。想讀這書的,必有能辨別的罷。
一九二三、十、二七,杭州城頭巷。
《浮生六記》英譯自序
林語堂
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她並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並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隻是在我們朋友家中有時遇見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隻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隻願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芸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誰不願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洋洋萬頃的湖水,而歎天地之寬,或者同她在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願意陪她去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的彩金鈔本?因此,我說她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曆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並非故甚其辭。
她的一生,“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東坡所雲。要不是這書得偶然保存,我們今日還不知有這樣一個女人生在世上,飽嚐過閨房之樂與坎坷之愁。我現在把她的故事翻譯出來,不過因為這故事應該叫世人知道,一方麵以流傳她的芳名;又一方麵,因為我在這兩位無猜的夫婦的簡樸的生活中,看他們追求美麗,看他們窮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時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閑的清福,卻又怕遭神明的忌。在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夫婦的生平上表現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並沒有特殊的建樹,隻是欣愛宇宙間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幾位知心友過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樂。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因為他們兩位胸懷曠達,淡泊名利,與世無爭。而他們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們的錯,反而值得我們的同情。這悲劇之原因,不過因為芸知書識字,因為她太愛美,至於不懂得愛美有什麽罪過。因她是識字的媳婦,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寫信給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見了一位歌伎簡直發癡,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為室,後來為強者所奪,因而生起大病。在這地方,我們看見她的愛美的天性與這現實的衝突——一種根本的,雖然是出於天真的衝突。這衝突在她於神誕之際,化扮男裝,赴會觀“花照”,也可看出,一個女人打扮男裝或是傾心於一個歌伎是不道德嗎?如果是,她全不曉得,她隻思慕要看見,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麗景物,那些中國古代守禮的婦人向來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於這藝術上本無罪而道德上犯禮的衷懷,使她想要遊遍天下名山——那些年輕守禮婦女不便訪遊,而她願意留待“鬢斑”之時去訪遊的名山。但是這些山她沒看到,因為她已經看見一位風流蘊藉的歌伎,而這已十分犯禮,足使她的公公認為她是情癡少婦,把她驅出家庭,而她從此半生須顛倒於窮困之中,沒有清閑也沒有錢可以享遊山之樂了。
是否沈複,她的丈夫,把她描寫過實?我覺得不然,讀者讀本書後必與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飾芸或他自己的缺點。我們看見這書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種愛美愛真的精神,和那中國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樂恬淡自適的天性。我不免暗想,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樣一個人,能引起他太太這樣純潔的愛,而且能不負此愛,把他寫成古今中外文學中最溫柔細膩閨房之樂的記載。三白,三白,魂無恙否?他的祖墳在蘇州郊外福壽山,倘使我們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願,我想備點香花鮮果,供奉跪拜禱祝於這兩位清魂之前,也沒什麽罪過。在他們墳前,我要低吟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淒楚,纏綿悱惻,而歸於和美靜嫻,或是長嘯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悠揚而不流於激越。因為在他們之前,我們的心氣也謙和了,不是對偉大者,是對卑弱者,起謙恭畏敬,因為我相信淳樸恬適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說“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麗的東西。在我翻閱重讀這本小冊子之時,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這安樂的問題。在未得安樂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樂之人,又不知其來之所自。讀了沈複的書,每使我感到這安樂的奧妙,遠超乎塵俗之壓迫與人身之苦痛——這安樂,我想,很像一個無罪下獄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爾斯泰在《複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種,是心靈已戰勝肉身了。因為這個緣故,我想這對伉儷的生活是最悲慘而同時是最活潑快樂的生活——那種善處憂患的活潑快樂。
這本書的原名是《浮生六記》(英譯“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隻存四記。(典出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名。)其體裁特別,以一自傳的事故,兼談生活藝術,閑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評藝評等。現存的四記本係楊引傳在冷攤上所發現,於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書中自述,作者生於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記之寫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後。楊的妹婿王韜(園),頗具文名,曾於幼時看見這書,所以這書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三零年間流行於姑蘇。由管貽萼的詩及現存回目,我們知道第五章是記他在台灣的經曆,而第六章是記作者對養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個全本,悄然有這福分,或可給我們發現。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龍溪林語堂序於上海
《浮生六記》跋
王韜
予婦兄楊補明經,曾於冷攤上購得《浮生六記》殘本,筆墨間纏綿哀感,一往情深,於伉儷尤敦篤。卜宅滄浪亭畔,頗擅水石林樹之勝,每當茶熟香溫,花開月上,夫婦開尊對飲,覓句聯吟,其樂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幾何時,一切皆幻。此記之所由作也。予少時嚐跋其後雲:“從來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婦準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蓋得美婦非數生修不能,而婦之有才有色者,輒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與才婦曠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萬年相守,亦奚稗乎?嗚呼!人生有不遇之感,蘭杜有零落之悲。曆來才色之婦,湮沒終身,抑鬱無聊,甚且失足墮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難之。乃後之人憑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壽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婦得才人,雖死賢於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盡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顧跋後未越一載,遽賦悼亡,若此語為之讖也。是書餘惜未抄副本,旅粵以來時憶及之。今聞補已出付尊聞閣主人以活字版排印,特郵寄此跋,附於卷末,誌所始也。
丁醜秋九月中旬,淞北玉魫生王韜病中識。
重印《浮生六記》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記》因緣,容我在此略說。我幼年在蘇州,曾讀過此書,當時隻覺得它可愛而已,未審可愛之所在。自匆匆移家北京,流轉數年,不但誦讀時的殘趣久蕩為雲煙,即書的名字也若存若亡,汨沒在憶後了。去秋在上海,與頡剛、伯祥兩君結鄰,偶然談起此書,我始恍然追味出昔年得讀時的情趣來。他們各有一部——頡剛的是《雁來紅叢報》本,伯祥的是《獨悟庵叢鈔》本——都被我借來了。既有這麽一段前因,自然重讀時更易得我的欣賞。而且這書確也有炫人的魔力,我們想把這喜悅遍及於讀者社會,於是便想把它重印。
書共六篇,故名“六記”,今隻存《閨房記樂》以下四篇,其五、六兩篇已佚。此書雖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記曆》當是記漫遊琉球之事,或係日記體。《養生記道》,忍亦多道家修持妄說。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為簡潔生動的自傳文字。
作者沈複,字三白,蘇州人,生於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無考,當在嘉慶十二年以後。可注意的,他是個習幕經商的人,是什麽斯文舉子。偶然寫幾句詩文,也無所存心。上不為名山之業,下不為富貴的敲門磚,意興所到,便濡毫伸紙,不必妝點,不知避忌。統觀全書,無酸語、贅語、道學語,殆以此乎?
文章事業的圓成,本有一個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這個通例,於小品文字的創作尤為顯明。我們莫妙於學行雲流水,莫妙於學春鳥秋蟲,固不是有所為,都也未必就是無所為。這兩種說法同傷於武斷。古人論文每每標一“機”字,概念的詮表雖病含混,我卻賞其談百微中。陸機《文賦》說:“故徒撫空仟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這是絕妙的文思描寫。我們與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記得宋·周美成的《玉樓春》裏,有兩句最好:“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這種況味正在不離不著之間。文心之妙亦複如是。
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摸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著,一半兒寫著的;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當此種境界,我們的分析推尋的技巧,原不免有窮時。此《記》所錄所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竟似無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隻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隻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這所以不和尋常的日記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傳播得更久更遠的價值。
我豈不知這是小玩意兒,不值當做溢美的說法;然而我自信這種說法不至於是溢美。想讀這書的,必有能辨別的罷。
一九二三、十、二七,杭州城頭巷。
《浮生六記》英譯自序
林語堂
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她並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並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隻是在我們朋友家中有時遇見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隻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隻願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芸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誰不願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洋洋萬頃的湖水,而歎天地之寬,或者同她在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願意陪她去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的彩金鈔本?因此,我說她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曆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並非故甚其辭。
她的一生,“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東坡所雲。要不是這書得偶然保存,我們今日還不知有這樣一個女人生在世上,飽嚐過閨房之樂與坎坷之愁。我現在把她的故事翻譯出來,不過因為這故事應該叫世人知道,一方麵以流傳她的芳名;又一方麵,因為我在這兩位無猜的夫婦的簡樸的生活中,看他們追求美麗,看他們窮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時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閑的清福,卻又怕遭神明的忌。在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夫婦的生平上表現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並沒有特殊的建樹,隻是欣愛宇宙間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幾位知心友過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樂。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因為他們兩位胸懷曠達,淡泊名利,與世無爭。而他們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們的錯,反而值得我們的同情。這悲劇之原因,不過因為芸知書識字,因為她太愛美,至於不懂得愛美有什麽罪過。因她是識字的媳婦,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寫信給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見了一位歌伎簡直發癡,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為室,後來為強者所奪,因而生起大病。在這地方,我們看見她的愛美的天性與這現實的衝突——一種根本的,雖然是出於天真的衝突。這衝突在她於神誕之際,化扮男裝,赴會觀“花照”,也可看出,一個女人打扮男裝或是傾心於一個歌伎是不道德嗎?如果是,她全不曉得,她隻思慕要看見,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麗景物,那些中國古代守禮的婦人向來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於這藝術上本無罪而道德上犯禮的衷懷,使她想要遊遍天下名山——那些年輕守禮婦女不便訪遊,而她願意留待“鬢斑”之時去訪遊的名山。但是這些山她沒看到,因為她已經看見一位風流蘊藉的歌伎,而這已十分犯禮,足使她的公公認為她是情癡少婦,把她驅出家庭,而她從此半生須顛倒於窮困之中,沒有清閑也沒有錢可以享遊山之樂了。
是否沈複,她的丈夫,把她描寫過實?我覺得不然,讀者讀本書後必與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飾芸或他自己的缺點。我們看見這書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種愛美愛真的精神,和那中國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樂恬淡自適的天性。我不免暗想,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樣一個人,能引起他太太這樣純潔的愛,而且能不負此愛,把他寫成古今中外文學中最溫柔細膩閨房之樂的記載。三白,三白,魂無恙否?他的祖墳在蘇州郊外福壽山,倘使我們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願,我想備點香花鮮果,供奉跪拜禱祝於這兩位清魂之前,也沒什麽罪過。在他們墳前,我要低吟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淒楚,纏綿悱惻,而歸於和美靜嫻,或是長嘯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悠揚而不流於激越。因為在他們之前,我們的心氣也謙和了,不是對偉大者,是對卑弱者,起謙恭畏敬,因為我相信淳樸恬適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說“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麗的東西。在我翻閱重讀這本小冊子之時,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這安樂的問題。在未得安樂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樂之人,又不知其來之所自。讀了沈複的書,每使我感到這安樂的奧妙,遠超乎塵俗之壓迫與人身之苦痛——這安樂,我想,很像一個無罪下獄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爾斯泰在《複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種,是心靈已戰勝肉身了。因為這個緣故,我想這對伉儷的生活是最悲慘而同時是最活潑快樂的生活——那種善處憂患的活潑快樂。
這本書的原名是《浮生六記》(英譯“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隻存四記。(典出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名。)其體裁特別,以一自傳的事故,兼談生活藝術,閑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評藝評等。現存的四記本係楊引傳在冷攤上所發現,於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書中自述,作者生於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記之寫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後。楊的妹婿王韜(園),頗具文名,曾於幼時看見這書,所以這書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三零年間流行於姑蘇。由管貽萼的詩及現存回目,我們知道第五章是記他在台灣的經曆,而第六章是記作者對養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個全本,悄然有這福分,或可給我們發現。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龍溪林語堂序於上海
《浮生六記》考
趙苕狂
一、為自傳文開一好例
何謂傳文?那就是作者將自己一生或一生中某一時期內所經曆的事情,很詳細的,很忠實的,用文字敘述了出來。這也是文字的一體。我們要在舊時的文苑內,找尋這一類作品,當然是非常之多的。不過,在這些自傳文中,要找到一篇可當“完美”二字之稱者,卻又似鳳毛麟角,這般的不可多得了,此無他,自傳文以真率不涉虛偽者為上;而文字的能臻化境,也貴乎其能自然。二者原是相與為因,相與為果,同屬於一個機杼之下的。
但是舊時的一般文學家,飽受著經史的毒,自以為自文王、周公、孔子……等所遞傳下來不絕如縷的那個“大道”,都在他們的肩上抗承著,而再由他們放出旋乾轉坤的手段,使之墜緒重續,更能千秋萬古地傳下去,他們的責任是非常重大的。所以,他們在平時,固已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稱乎堯舜”了,便是動起筆來,也不外乎是些個“載道之文”、“名山之作”的。即或偶爾高興,作著自傳的文字,也無非套著一個假麵具,說幾句迂腐的話,凡有關於閑情逸致的,決不肯赤裸裸地把它寫上去。因為一寫上去,就要與他們所謂的“先王”、所謂的“大道”有背,說不定還要受到同輩的排斥,得到一句“非吾徒也”的罵詞呢。文藝所由臻美的條件既如彼,而一般文藝家所走的道路、所秉的態度又如此,在這般絕不相容的一個情形下,又怎能產生得出完美的自傳文來呢?
然而,宇宙如是之廣大,不見得個個人都投入於所謂“先王”、“大道”的翼蔽之下,終究也有個天分絕高、生性瀟灑的人,會從這勢力圈中逃了出來,而仍能保持著他們的真性情和真麵目的。在這裏,可就找得了我們所要找的書——一部較為滿意的自傳文了。那就是沈三白所寫的《浮生六記》,從此,也可說是為這一體的文字開了一個好例。
沈三白,名複,蘇州人,習幕作賈,也能繪事,在當時並無文名。他是生於乾隆二十八年——西曆一七三六年,卒年無可考,然我們知道本書第四卷寫成是在嘉慶十三年,則他的逝世,無論如何總不會在這個一年之前了。娶妻陳芸,是一個有才而生性灑脫的女子。關於他個人的,我們所能知道的,僅限於此。至這部《浮生六記》,共分作六卷,因在每一卷中記一事,故有六記之名。六記的順序是:第一卷《閨房記樂》,第二卷《閑情記趣》,第三卷《坎坷記愁》,第四卷《浪遊快記》,第五卷《中山記曆》,第六卷《養生記道》。
二、樂與愁對照下所涉及的家庭問題
在這六篇文字之中,有二篇的性質是絕對的相反,並可互相作一對照。那就是第一卷《閨房記樂》和第三卷《坎坷記愁》這二篇。前者是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後者卻寫他曆盡坎坷,在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拂逆之事。但是,這二篇實有相聯屬的關係的。原來,這中間孕藏著一個家庭問題在。
在中國曆來是采取著大家庭製度的,可是,在這大家庭中充上一員,而要能一無風波的相處下去,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本書作者的所以遭坎坷,不得於家庭,實是一個大原因。而他的所以不得於家庭,他們夫婦倆都生就了浪漫的性情,常與大家庭所賴以維持的禮法相枘鑿,又是一個大原因。這一來,夫婦倆沆瀣一氣,伉儷之情固然愈成水火之勢了!
如今,請先看下麵所載的二段,其一雲:
“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
又其一雲:
“芸欣然,及晚餐後,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餘慫恿曰:‘……密來密去,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餘強挽之,悄然徑去。”
這雖不過寫出他們倆的伉儷情篤,並都生就了一種灑脫的性情而已,然他們平日的行為,也就可想而知。而舊家庭所崇尚的是禮法,又怎能把這一類的情形看得入眼?自然,一切厭惡之根,都種於此的了。
何況,接著又有下麵所述的這些事情發生:
“吾父謂孚亭(是其父邗江幕中的一個同事)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人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孚亭轉述於餘,密劄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托言鄰女之嬉遊者。及吾父命餘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餘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餘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未幾,病皆愈,餘仍往真州。芸複書來,餘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雲:‘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囑姚托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
這金錢的糾葛,言詞的不檢,好似在已伏有火種的場合,又放上了二把惡火,當然會要蓬蓬勃勃的燒了起來!他們夫婦倆哪裏還能在家庭間相容得下呢?
於是,三白的父親立刻擺出了家長的威風,在盛怒之下,一封書把陳芸來斥逐。三白在不能兩全的情形之下,也隻好“攜婦告別”了!雖隔不上二年,又蒙到了老人的諒解,仍許他們回到家中去,可是,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他們是無論如何改不了那一種浪漫性情的,而種在家庭間的厭惡他們的根子,也是既經一度種下之後,老是拔它不去。故不久便又有下麵的這些情形:
“餘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這一來,他們夫婦倆再也在這大家庭中留身不住,隻得又作第二次的出走了。然而試思,以一個久已依賴了大家庭而生活的人,一旦離去了這個大家庭,要去自謀生活,急切間既找不到一樁事情,又挈帶著一個病婦在一起,又怎能教他不一步步的走入坎坷之境呢?
而最可痛恨最可慨歎的,尤莫過於三白的父親死了以後,他的兄弟竟不來通報他,還是由他的女兒青君來信,知道了這個噩耗,始得前去奔喪。不料,他的兄弟誤會了,還以為他是回去奪產的,竟於暗地召集了許多人來,洶洶然向他索逋,說是他父親所欠下的。可是,盡他兄弟是怎樣的巧安排,這種鬼蜮的內幕,終究會給人拆上一個穿!於是,三白喚了他的兄弟,很憤慨的向他說道:
“兄雖不肖,並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
這一番話非常坦白,當然是很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可是,家庭之變,可謂至斯已極了!
由此看來,這大家庭製度,實是要不得的一件東西!在這大家庭製度下,產生不出別的甚麽來,隻不過養成了一種依賴的習慣,造出了一種苦樂不平均的局麵,弄出不少明爭暗鬥的怪劇來罷了。而作者這種家庭問題,看他雖是很隨意的寫來,其實卻不是出自無因,他在本書中所揭示的,實是含著一種很嚴重的意味的。而他是在歌頌著這個大家庭,抑是怨詛著這個大家庭,固可不言而喻的了。
至於他在第一卷中,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卻是取著一種很大膽的態度。因為,從來人們對於閨房之情,總是這麽的“秘而不宣”,以為萬萬告訴不得人的,他卻一點也不管,竟十分坦白的寫了出來。然則他如此的大膽寫了出來,文字也會涉於淫穢嗎?不,一點也不,仍是寫得不濃也不淡,深得“樂而不淫”之旨的。此無他,他所寫的,悉根於很深摯的一種愛情,自然一切都美化了。現在,我且在書中選出一段來錄在下麵:
“芸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餘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如此寫來,文字固然是非常香豔,但我們總不能把一個淫字,輕輕的加到它的上麵去,後來的文人墨士,對於他這一體的文字,也有不少的效顰之作,但不是為了用情不真或不正,就是為了寫得太過火的緣故,總有點涉於下流之嫌呢!
而他的寫悲哀愁苦,也正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且不甚作怨天尤人語,更是他的一個特點,此由於他襟懷曠達之故。今也選錄一段於下:
“餘欲延醫診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盲,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芸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居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餘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芸乃執餘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宇,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幹,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這是寫得何等的酸楚淒切,真可與前麵那一段香豔的文字,作一絕好的對照。
但在這前後二段相對照的文字中,卻有一個共通之點,那就是一個“真”字。作者當下筆的時候,別的他一點都不管,隻是扼住了一個“真”字放筆寫去,於是,不論其為寫歡愉,寫悲苦,都同樣覺得非常的動人,而頭頭是道的了。不過,在一般人看到了這二段文字之後,覺得今日的這個花嬌柳媚的新嫁娘,即是異日的那個悲啼哀囀的垂危病婦,在曾幾何時之間,竟有這麽的一個變遷,人生太是夢幻了,不知要如何的低徊俯仰,興歎無窮呢!
三、閑情的領略
一個人對於閑情,能不能有上一番略,這是關於各人的天分,一分兒也勉強不來的。盡有幾輩性情生來木強的,渾渾噩噩的過了一輩子,至死也解不了閑情是甚麽一回事。至於一班專講“先王”、“大道”的孔孟之徒,當然更是談不上,就有一些些的閑情,也會給他們那一股迂腐之氣衝了去。像本書作者,天分極高,可算是諳得閑情的三昧了,所以,雖小而至於閑看蟲類相鬥,也會使他不厭不倦,久久神移著。
而他那種愛美的心理,更是與有生而俱來,尤足助成他的種種閑情的。如書中論及布置屋宇的那一節: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可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台,而實虛也。”
這非胸中具有丘壑者,不能道其隻字;而也見他在愛美方麵,是有如何的一種心得的。
他憑著這一種的天分,這一種的心得,去賞玩花卉蟲魚,去布置各種賞心悅目之具,小而至於如何的焚香,供佛手,供木瓜,遂覺無往而不見其宜,也無往而不得到一種真趣的了。
尤使我們自歎不如的,則作者雖在生活窮困之中,也能以費錢不多的經濟方法,得時與三五同誌,曲盡文酒流連之樂。而更有趣的,莫過於南園對花小飲的那一回事:
“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眾笑曰:‘諾。’眾去,餘問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餘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餘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後,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餘告以故,眾鹹歎服。飯後同往,並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遊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餘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芸曰:‘今日之遊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如此的閑情逸致,直使後世人讀及了這一節文字,也都為之羨煞。然非其閨中人具此巧思奇想,則在這個雅集中,也決不會這般的興會淋漓。怪不得同遊的人,都要非常俏皮的而說上一句“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了。在這裏,可使我們知道,對於那些閑情,是應該以如何的一種態度,如何的一種襟懷,而去領略及之啊!
四、作者的遊蹤及記遊的文字
作者遊幕作賈,時在外麵飄流著,地方很是到得不少。他在本書第四卷《浪遊快記》中,一下筆就說:“餘遊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這倒是幾句實話。他的作遊記,與其他的人們不同,並不喜歡連篇累牘的,作上一種記賬式的文字,隻是對於一山一水,很概括的而形容上幾句。而這些形容的話,卻又似“老吏斷獄”一般的,一點兒移易不得。加以他於此等地方,很有上一種獨立的精神,不論哪一個名勝之區,他不品評則已,一品評得,總是在他自己的直覺下而再經過一番邃密的審度的,決不多采前人所已發表過的意見。這一來,他的記遊之文,自覺生麵別開的了。
譬如,他去遊揚州,在書是這麽的記載著:
“渡江而北,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矣!平山堂離城約三四裏,行其途有八九裏,雖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此。其妙處在十餘家之園亭合而為一,聯絡至山,氣勢俱貫。其最難位置處,出城八景,有一裏許緊沿城郭。夫城綴於曠遠重山間,方可入畫,園林有此,蠢笨絕倫。而觀其或亭或台、或牆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遊人不覺其觸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城盡以虹園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橋’,不知園以橋名乎?橋以園名乎?蕩舟過,曰‘長堤春柳’,此景不綴城腳而綴於此,更見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壘土立廟,曰‘小金山’,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亦非俗筆……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於此。河麵較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麵,橋麵設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鍋’,此思窮力竭之為,不甚可取。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高矗雲霄,殿角紅牆,鬆柏掩映,鍾磬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過橋見三層高閣,畫棟飛簷,五彩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闌,名曰‘五雲多處’,如作文中間之大結構也。過此名‘蜀岡朝旭’,平坦無奇,且屬附會。將及山,河麵漸束,堆土植竹樹,作四五曲。似已山窮水盡,而忽豁然開朗,平山之萬鬆林已列於前矣……”
這是對於這“綠楊城郭”有上二種的看法:一是把這揚州八景,放在一起作整個兒的看;二是把這整個兒的揚州景致,當作一幅圖畫或是一篇文字看。自和他人的漫無一點係統,隻是遊到一處,胡亂的下上幾句批評的,顯然的有些不同。而在如此超脫的一個意境之下,他所發表的見解,自然也是不同凡響,哪裏還會人雲亦雲的呢!所以,他這一節記遊之文,雖隻寥寥數百字,然而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