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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親士第一

  入國而不存其士,則亡國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

  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國而霸諸侯,越王勾踐遇吳王之醜而尚攝中國之賢君。三子之能達名成功於天下也,皆於其國抑而大醜也。太上無敗,其次敗而有以成,此之謂用民。

  吾聞之曰:“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非無足財也,我無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難而易彼,眾人自易而難彼。君子進不敗其誌,內究其情;雖雜庸民,終無怨心,彼有自信者也。是故為其所難者,必得其所欲焉;未聞為其所欲,而免其所惡者也。

  是故偪臣傷君,諂下傷上。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分議者延延,而交苟者詻詻,焉可以長生保國。

  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則喑,遠臣則唫,怨結於民心。諂諛在側,善議障塞,則國危矣。桀紂不以其無天下之士邪?殺其身而喪天下。故曰:歸國寶,不若獻賢而進士。

  今有五錐,此其銛,銛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錯,錯者必先靡。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靈龜近灼,神蛇近暴。是故比幹之殪,其抗也;孟賁之殺,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吳起之裂,其事也。故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長,故曰:太盛難守也。

  故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是故不勝其任而處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勝其爵而處其祿,非此祿之主也。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是故江河不惡小穀之滿己也,故能大。聖人者,事無辭也,物無違也,故能為天下器。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鎰之裘,非一狐之白也。夫惡有同方不取,而取同己者乎?蓋非兼王之道也。

  是故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堯堯者,乃千人之長也。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萬物。是故溪陝者速涸,逝淺者速竭,墝埆者其地不育。王者淳澤,不出宮中,則不能流國矣。

  修身第二

  君子戰雖有陳,而勇為本焉;喪雖有禮,而哀為本焉;士雖有學,而行為本焉。是故置本不安者,無務豐末;近者不親,無務來遠;親戚不附,無務外交;事無終始,無務多業;舉物而暗,無務博聞。

  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邇來遠,君子察邇而邇修者也;見不修行見毀,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行修矣。譖慝之言,無入之耳;批扞之聲,無出之口;殺傷人之孩,無存之心;雖有詆訐之民,無所依矣。

  故君子力事日強,願欲日逾,設壯日盛。君子之道也,貧則見廉,富則見義,生則見愛,死則見哀。四行者不可虛假,反之身者也。藏於心者,無以竭愛,動於身者,無以竭恭,出於口者,無以竭馴。暢之四支,接之肌膚,華發隳顛,而猶弗舍者,其唯聖人乎!

  誌不強者智不達;言不信者行不果。據財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守道不篤,遍物不博,辯是非不察者,不足與遊。本不固者末必幾,雄而不修者,其後必惰。原濁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秏。名不徒生,而譽不自長。功成名遂,名譽不可虛假,反之身者也。務言而緩行,雖辯必不聽;多力而伐功,雖勞必不圖。慧者心辯而不繁說,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譽揚天下。言無務為多而務為智,無務為文而務為察。故彼智無察,在身而惰,反其路者也。

  善無主於心者不留,行莫辯於身者不立。名不可簡而成也,譽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思利尋焉,忘名忽焉,可以為士於天下者,未嚐有也。

  所染第三

  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歎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而己,則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非獨染絲然也,國亦有染。舜染於許由、伯陽,禹染於皋陶、伯益,湯染於伊尹、仲虺,武王染於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當,故王天下,立為天子,功名蔽天地。舉天下之仁義顯人,必稱此四王者。夏桀染於幹辛、推哆,殷紂染於崇侯、惡來,厲王染於厲公長父、榮夷終,幽王染於傅公夷、蔡公穀。此四王者所染不當,故國殘身死,為天下僇。舉天下不義辱人,必稱此四王者。

  齊桓染於管仲、鮑叔,晉文染於舅犯、高偃,楚莊染於孫叔、沈尹,吳闔閭染於伍員、文義,越勾踐染於範蠡、大夫種。此五君者所染當,故霸諸侯,功名傳於後世。

  範吉射染於長柳朔、王勝,中行寅染於藉秦、高強,吳夫差染於王孫雒、太宰嚭,知伯搖染於智國、張武,中山尚染於魏義、偃長,宋康染於唐鞅、佃不禮。此六君者所染不當,故國家殘亡,身為刑戮,宗廟破滅,絕無後類,君臣離散,民人流亡。舉天下之貪暴苛擾者,必稱此六君也。凡君之所以安者,何也?以其行理也。行理性於染當。故善為君者,勞於論人,而佚於治官。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意,然國逾危,身逾辱。此六君者,非不重其國、愛其身也,以不知要故也。不知要者,所染不當也。

  非獨國有染也,士亦有染。其友皆好仁義,淳謹畏令,則家日益,身日安,名日榮,處官得其理矣,則段幹木、禽子、傅說之徒是也。其友皆好矜奮,創作比周,則家日損,身日危,名日辱,處官失其理矣,則子西、易牙、豎刀之徒是也。《詩》曰:“必擇所堪,必謹所堪”者,此之謂也。

  法儀第四

  子墨子曰: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無法儀而其事能成者,無有。雖至士之為將相者皆有法。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直以繩,正以縣。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雖不能中,放依以從事,猶逾己。故百工從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下,其次治大國,而無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辯也。

  然則奚以為治法而可?當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為父母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當皆法其學奚若?天下之為學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學,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當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為君者眾,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為法。故父母、學、君三者,莫可以為治法。

  然則奚以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聖王法之。

  既以天為法,動作有為必度於天。天之所欲則為之,天所不欲則止。然而天何欲何惡者也?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以其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今天下無小大國,皆天之邑也。人無幼長貴賤,皆天之臣也。此以莫不犓羊,豢犬豬,潔為酒醴粢盛,以敬事天。此不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邪?天苟兼而有食之,夫奚說以不欲人之相愛相利也?故曰:愛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惡人賊人者,天必禍之。曰:殺不辜者,得不祥焉。夫奚說人為其相殺而天與禍乎?是以知天欲人相愛相利,而不欲人相惡相賊也。

  昔之聖王禹、湯、文、武,兼愛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為天子,天下諸侯皆賓事之。暴王桀、紂、幽、厲,兼惡天下之百姓,率以詬天侮鬼,其賊人多,故天禍之,使遂失其國家,身死為僇於天下。後世子孫毀之,至今不息。故為不善以得禍者,桀、紂、幽、厲是也;愛人利人以得福者,禹、湯、文、武是也。愛人利人以得福者有矣!惡人賊人以得禍者亦有矣!

  七患第五

  子墨子曰:國有七患。七患者何?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一患也;邊國至境,四鄰莫救,二患也;先盡民力無用之功,賞賜無能之人,民力盡於無用,財寶虛於待客,三患也;仕者持祿,遊者愛佼,君修法討臣,臣懾而不敢拂,四患也;君自以為聖智而不問事,自以為安強而無守備,四鄰謀之不知戒,五患也;所信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畜種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賞賜不能喜,誅罰不能威,七患也。以七患居國,必無社稷;以七患守城,敵至國傾。七患之所當,國必有殃。

  凡五穀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為養也。故民無仰則君無養;民無食則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務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節也。五穀盡收,則五味盡禦於主,不盡收則不盡禦。一穀不收謂之饉,二穀不收謂之旱,三穀不收謂之凶,四穀不收謂之饋,五穀不收謂之饑。歲饉,則仕者大夫以下皆損祿五分之一;旱,則損五分之二;凶,則損五分之三;饋,則損五分之四;饑,則盡無祿,稟食而已矣。故凶饑存乎國,人君徹鼎食五分之三,大夫徹縣,士不入學,君朝之衣不革製,諸侯之客,四鄰之使,雍飧而不盛;徹驂騑,塗不芸,馬不食粟,婢妾不衣帛,此告不足之至也。

  今有負其子而汲者,隊其子於井中,其母必從而道之。今歲凶,民饑道餓,此疚重於隊其子,其可無察邪?故時年歲善,則民仁且良;時年歲凶,則民吝且惡。夫民何常此之有!為者寡,食者眾,則歲無豐。故曰:“財不足則反之時,食不足則反之用。”故先民以時生財,固本而用財,則財足。

  故雖上世之聖王,豈能使五穀常收,而旱水不至哉!然而無凍餓之民者,何也?其力時急,而自養儉也。故《夏書》曰:“禹七年水。”《殷書》曰:“湯五年旱。”此其離凶餓甚矣,然而民不凍餓者,何也?其生財密,其用之節也。

  故倉無備粟,不可以待凶饑;庫無備兵,雖有義不能征無義。城郭不備全,不可以自守。心無備慮,不可以應卒。是若慶忌無去之心,不能輕出。

  夫桀無待湯之備,故放;紂無待武之備,故殺。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滅亡於百裏之君者,何也?有富貴而不為備也。故備者,國之重也。食者,國之寶也;兵者,國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此三者,國之具也。

  故曰:以其極賞,以賜無功,虛其府庫,以備車馬衣裘奇怪;苦其役徒,以治宮室觀樂;死又厚為棺槨,多為衣裘。生時治台榭,死又修墳墓。故民苦於外,府庫單於內,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故國離寇敵則傷,民見凶饑則亡,此皆備不具之罪也。且夫食者,聖人之所寶也。故《周書》曰:“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此之謂國備。

  辭過第六

  子墨子曰:“古之民未知為宮室時,就陵阜而居,穴而處。下潤濕傷民,故聖王作為宮室。為宮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潤濕,邊足以圉風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宮牆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謹此則止。凡費財勞力,不加利者,不為也。以其常役,修其城郭,則民勞而不傷;以其常正,收其租稅,則民費而不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於厚作斂於百姓。是故聖王作為宮室,便於生,不以為觀樂也;作為衣服帶履,便於身,不以為辟怪也。故節於身,誨於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財用可得而足。

  當今之主,其為宮室,則與此異矣。必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以為宮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黃刻鏤之飾。為宮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是以其財不足以待凶饑、振孤寡,故國貧而民難治也。君實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也,當為宮室不可不節。

  古之民,未知為衣服時,衣皮帶茭,冬則不輕而溫,夏則不輕而清。聖王以為不中人之情,故作誨婦人治絲麻,捆布絹,以為民衣。為衣服之法,冬則練帛之中,足以為輕且暖;夏則絺綌之中,足以為輕且清,謹此則止。故聖人為衣服,適身體,和肌膚而足矣。非榮耳目而觀愚民也。當是之時,堅車良馬不知貴也,刻鏤文采不知喜也,何則?其所道之然。故民衣食之財,家足以待旱水凶饑者,何也?得其所以自養之情,而不感於外也。是以其民儉而易治,其君用財節而易贍也。府庫實滿,足以待不然;兵革不頓,士民不勞,足以征不服。故霸王之業可行於天下矣。

  當今之主,其為衣服,則與此異矣。冬則輕暖,夏則輕清,皆已具矣,必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以為錦繡文采靡曼之衣,鑄金以為鉤,珠玉以為珮。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鏤,以為身服。此非雲益暖之情也。單財勞力,畢歸之於無用也,以此觀之,其為衣服,非為身體,皆為觀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難治,其君奢侈而難諫也。夫以奢侈之君,禦好淫僻之民,欲國無亂,不可得也。君實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當為衣服不可不節。

  古之民未知為飲食時,素食而分處。故聖人作誨男耕稼樹藝,以為民食。其為食也,足以增氣充虛,強體養腹而已矣。故其用財節,其自養儉,民富國治。今則不然,厚作斂於百姓,以為美食芻豢,蒸炙魚鱉。大國累百器,小國累十器,前方丈,目不能遍視,手不能遍操,口不能遍味,冬則凍冰,夏則飾 。人君為飲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貴者奢侈,孤寡者凍餒,雖欲無亂,不可得也。君實欲天下治而惡其亂,當為食飲不可不節。

  古之民未知為舟車時,重任不移,遠道不至。故聖王作為舟車,以便民之事。其為舟車也,全固輕利,可以任重致遠,其為用財少,而為利多,是以民樂而利之。法令不急而行,民不勞而上足用,故民歸之。

  當今之主,其為舟車,與此異矣,全固輕利皆已具,必厚作斂於百姓,以飾舟車。飾車以文采,飾舟以刻鏤。女子廢其紡織而修文采,故民寒;男子離其耕稼而修刻鏤,故民饑。人君為舟車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饑寒並至,故為奸邪。奸邪多則刑罰深,刑罰深則國亂。君實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為舟車不可不節。

  凡回於天地之間,包於四海之內,天壤之情,陰陽之和,莫不有也,雖至聖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聖人有傳:天地也,則曰上下;四時也,則曰陰陽;人情也,則曰男女;禽獸也,則曰牝牡、雌雄也。真天壤之情,雖有先王不能更也。雖上世至聖必蓄私,不以傷行,故民無怨。宮無拘女,故天下無寡夫。內無拘女,外無寡夫,故天下之民眾。當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國拘女累千,小國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無妻,女多拘無夫,男女失時,故民少。君實欲民之眾而惡其寡,當蓄私不可不節。

  凡此五者,聖人之所儉節也,小人之所淫佚也。儉節則昌,淫佚則亡,此五者不可不節。夫婦節而天地和,風雨節而五穀孰,衣服節而肌膚和。

  三辯第七

  程繁問於子墨子曰:“夫子曰:‘聖王不為樂。’昔諸侯倦於聽治,息於鍾鼓之樂;士大夫倦於聽治,息於竽瑟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斂、冬藏,息於瓴缶之樂。今夫子曰:‘聖王不為樂’,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弛,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能至邪?”

  子墨子曰:“昔者堯舜有茅茨者,且以為禮,且以為樂。湯放桀於大水,環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後患,因先王之樂,又在作樂,命曰《護》,又修《九招》。武王勝殷殺紂,環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後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騶虞》。周成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湯;成湯之治天下也,不若堯舜。故其樂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觀之,樂非所以治天下也。”

  程繁曰:“子曰:‘聖王無樂。’此亦樂已,若之何其謂聖王無樂也?”子墨子曰:“聖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饑而食之者,智也。因為無智矣。今聖有樂而少,此亦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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