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人尹廷洽,八月望日早起,行禮土地神前。上香訖,將啟門,見二青衣排闥入,以手推尹仆地,套繩於頸而行。尹方惶遽間,見所祀土地神出而問故。
青衣展牌示之,上有“尹廷洽”字樣。土神笑不語,但尾尹而行裏許。道旁有酒飯店,土神呼青衣入飲,得間語尹曰:“是行有誤,我當衛君前行。倘遇神佛,君可大聲叫冤,我當為君脫禍。”君頷之,仍隨青衣前去。約行大半日,至一所,風波浩渺,一望無際。青衣曰:“此銀海也。須深夜乃可渡,當少憩片時。”俄而,神亦曳杖來,青衣怪之。土神曰:“我與渠相處久,情不能已於一送,前路當分手耳。”
正談說間,忽天際有彩雲旌旗,侍從紛然,土神附耳曰:“此朝天諸神回也。
汝遇便可叫冤。”尹望見車中有神,貌獰獰然,目有金光,麵闊二尺許,即大聲喊冤。神召之前,並飭行者少停,問何冤尹訴,為青衣所攝。神問:“有牌否?”曰:“有。”“有爾名乎?”曰:“有。”神曰:“既有牌,又有爾名,此應攝者,何冤為?”厲聲叱之,尹詞屈不知所雲。
土神趨而前跪奏:“此中有疑,是小神令其伸冤。”神問:“何疑?”曰:“某為渠家中ニ,每一人始生,即準東嶽文書知會,其人應是何等人,應是何年月日死,共計在陽世幾載,曆曆不爽。尹廷洽初生時,東嶽牒文中開‘應得年七十二歲’。今未滿五十,又未接到折算支書,何以忽爾勾到?故恐有冤。”神聽說,亦遲疑久之,謂土神曰:“此事非我職司,但人命至重,爾小神尚肯如此用心,我何可漠視。惜此間至東嶽府往還遼遠,當從天府行文至彼方速。”乃喚一吏作牒,口授雲:“文書上隻須問民魂尹廷洽有勾取可疑之處,乞飛天符下東嶽到銀海查辦,急急勿遲。”尹從旁見吏取紙作書,封印不殊人世,但皆用黃紙封訖,付一金甲神持投天門。又呼召銀海神,有繡袍者趨進。命:“看守尹某生魂,俟嶽神查辦,毋誤”。繡袍者叩頭領尹退,而神已倏忽入雲霧中矣。此時尹憩一大柳樹下,二青衣不知所往,尹問土神:“麵闊二尺者是何神耶?”曰:“此西天獅子大王也。”
少頃,繡衣者謂土神曰:“爾可令尹某往暗處少坐,弗令夜風吹之;我往前途迎引天神,聞呼可急出答應。”尹隨土神沿岸行約半裏許,有破舟側臥灘上,乃伏其中。聞人號馬嘶及鼓吹之音,絡繹不絕,良久始靜。土神曰:“可以出矣。”
尹出,見繡衣人偕前持牒金甲人引至岸上空闊處,雲:“立此少待,嶽司即到。”
須臾,海上數十騎如飛而來,土神挾尹伏地上。數十騎皆下馬,有衣團花袍、戴紗冠者上坐,餘四人著吏服,又十餘人武士裝束,餘悉猙獰如廟中鬼麵,環立而侍。上坐官呼海神,海神趨前,問答數語,趨而下,扶尹上。尹未及跪,土神上前叩頭,一一對答如前。上坐官貌頗溫良,聞土神語即怒,目豎眉,厲聲索二青衣。土神答:“久不知所往。”上坐者曰:“妖行一周,不過千裏;鬼行一周,不過五百裏。四察神可即查拿。”有四鬼卒應聲騰起,懷中各出一小鏡,分照四方,隨飛往東去。
少頃,挾二青衣擲地上雲:“在三百裏外枯槐樹中拿得。”上坐官詰問誤勾緣由,二青衣出牌呈上,訴雲:“牌自上行,役不過照牌行事。倘有舛誤,須問官吏,與役無幹。”上坐官詰雲:“非爾舞弊,爾何故遠?”青衣叩首雲:昨見獅子大王駕到,一行人眾皆是佛光;土神雖微員,尚有陽氣;尹某雖死,未過陰界,尚係生魂,可以近得佛光。鬼役陰暗之氣,如何近得佛光,所以遠伏。及獅王過後,鬼役方一路追尋,又值朝天神聖接連行過,以故不敢走出,並未知牌中何弊。”上坐官曰:“如此,必親赴森羅一決矣。”令力士先挾尹過海,即呼車騎排衙而行。尹怖甚,閉目不敢開視,但覺風雷擊蕩,心魂震駭。
少頃,聲漸遠,力士行亦少徐。尹開目即已墜地。見官府衙署,有冕服者出迎,前官入,分兩案對坐。堂上先聞密語聲,次聞傳呼聲,青衣與土神皆趨入。
土神叩見畢,立階下;青衣問話畢,亦起出。有鬼卒從廡下縛一吏入,堂上厲聲喝問,吏叩頭辯,若有所待者然。又有數鬼從廡下擒一吏,抱文卷入,尹遙視之,頗似其族叔尹信。既入殿,冕服者取冊查核。許久,即擲下一冊,命前吏持示後吏,後吏惟叩首哀求而已。殿內神喝:“杖!”數鬼將前吏曳階下,杖四十;又見數鬼領朱單下,剝去後吏巾服,鎖押牽出。過尹旁,的是其族叔,呼之不應。
叩何往,鬼卒雲:“發往烈火地獄去受罪矣。”
尹正疑懼間,隨呼尹入殿。前花袍官雲:“爾此案已明。本司所勾係尹廷治,該吏未嚐作弊。同房吏有尹姓者,係廷治親叔,欲救其侄,知同族有爾名適相似,可以朦混,俟本司吏不在時,將牌添改‘治’字作‘洽’字,又將房冊換易,以致出牌錯誤。今已按律治罪,爾可生還矣。”回頭顧土神雲:“爾此舉極好,但隻須赴本司詳查,不合向獅子大王路訴,以致我輩均受失察處分。今本司一麵造符申覆,一麵差勾本犯,爾速引尹廷洽還陽。”土神與尹叩謝出,遇前金甲者於門迎賀曰:“爾等可喜!我輩尚須候回文,才得回去。”
尹隨土神出走,並非前來之路,城市一如人間。饑欲食,渴欲飲,土神力禁不許。城外行數裏,上一高山,俯視其下:有一人僵臥,數人守其旁而哭。因叩土神:“此何處?”土神喝曰:“尚不省耶!”以杖擊之,一跌而寤,已死兩晝夜矣。棺槨具陳,特心頭微暖,故未殮耳。遂坐起稍送茶水,急喚其子趨廷治家視之。歸雲:“其人病已愈二日,頃複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