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陸梯霞先生,德行粹然,終身不二色。人或以戲旦妓女勸酒,先生無喜無慍,隨意應酬。有犯小罪求關說者,先生唯唯。當事者重先生,所言無不聽。
或訾先生自貶風骨,先生笑曰:“見米飯落地,拾置幾上心才安,何必定自家吃耶?凡人有心立風骨,便是私心。吾嚐奉教於湯潛庵中丞矣。中丞撫蘇時,蘇州多娼妓,中丞但有勸戒,從無禁捉。語屬吏曰:‘世間之有娼優,猶世間之有僧尼也。僧尼欺人以求食,娼妓媚人以求食,皆非先王法。然而歐公《本論》一篇既不能行,則饑寒怨曠之民作何安置?今之虐娼優者,猶北魏之滅沙門毀佛像也,徒為胥吏生財。不揣其本而齊其末,吾不為也。’
一日者,先生夢皂隸持帖相請,上書“年家眷弟楊繼盛拜”。先生笑曰:“吾正想見椒山公。”遂行至一所,宮殿巍然;椒山公烏紗紅袍,下階迎曰:“繼盛蒙玉帝旨,任滿將升,此坐需公。”先生辭曰:“我在世間不屑為陽官,故隱居不仕,今安能為陰間官乎?”椒山笑曰:“先生真高人,薄城隍而不為!”
語未畢,有判官向椒山耳語。椒山曰:“此案難判,須奏玉帝再定。”先生問:“何案?”曰:“南唐李後主裹足案也。後主前世本嵩山淨明和尚,轉身為江南國主。宮中行樂,以帛裹其妃窈娘足為新月之形,不過一時偶戲。不料相沿成風,世上爭為弓鞋小腳,將父母遺體矯揉穿鑿,以致量大校小,婆怒其媳,夫憎其婦,男女相貽,恣為淫褻。不但小女兒受無量苦,且有婦人為此事懸梁服鹵者。上帝惡後主作俑,故令其生前受宋太宗牽機藥之毒,足欲前,頭欲後,比女子纏足更苦,苦盡方薨。近已七百年,懺悔滿,將還嵩山修道矣。不料又有數十萬無足婦人奔走天門喊冤,雲:‘張獻忠破四川時,截我等足堆為一山,以足之至小者為山尖,雖我等劫運該死,然何以出乖露醜一至於此!豈非李王裹足作俑之罪?求上帝嚴罰李王,我輩目才瞑。’上帝惻然,傳諭四海都城隍議罪。文到我處,我判:‘孽由獻忠,李後主不能預知,難引重典。請罰李王在冥中織屨一百萬,償諸無足婦人,數滿才許還嵩山。’奏草雖定,尚未與諸城隍會稿,先生以為何如?”先生曰:“習俗難醫,愚民有焚其父母屍以為孝者,便有痛其女子之足以為慈者,事同一例也。”椒山公大笑。先生辭出,醒竟安然。
嗣後,椒山公不複來請,壽八十餘,卒。常笑謂夫人曰:“毋為吾女兒裹足,恐害李後主在陰司又多織一雙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