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湘雲、岫煙、寶琴與寶釵談論燈謎,寶釵道:"我們這會子,且先說兩個兒看看呢!"寶琴道:"那個"花"字,猜"螢"字的很好,隻怕也還深了些罷。我且說兩個字,你們猜猜看?"吳頭楚尾,乍問君平。""湘雲道:"這不是"足下"兩個字麽?"寶琴笑道:"是的。"岫煙道:"我也有兩個字,給你們猜一猜。"霸王不是楚霸王,霸王自刎在烏江。""湘雲道:"這兩個字倒難猜呢!"寶釵想了一想道:"這兩個字,是從前祖老太太的丫頭的名字。"湘雲道:"是誰叫這個名字,是那兩個字呢?"寶釵道:"上一個字是"非羽",下一個字是"羽卒"。"寶琴道:"好啊,是"翡翠"兩個字呢!"大家又說了幾個,方才收拾歸寢,道:"不用說了,天也不早了,早些睡罷,明兒起來再說。"於是,到了次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是晚酒筵,賈政等仍在榮禧堂上,內裏酒筵卻擺在大觀樓下。邢、王二位老太太與邢岫煙、李紋、李綺、史湘雲、薛寶琴、探春、巧姐、薛宛蓉、梅冠芳、賈明珠在當中坐了兩席,右邊兩席是尤氏、寶釵、惜春、蔣氏、胡氏、傅秋芳、小紅、薛孝哥、賈桂芳、史遺哥、賈祥哥、賈福哥、賈祺哥、周安哥、周照乘、甄素雲,左邊兩席是李紈、平兒、馬氏、秋水、鶴仙、椿齡、甄芝哥、賈蕙哥、賈杜若、周瑞哥、薛順哥、梅春林、賈禧哥、賈月英、陳淑蘭、賈綠綺。當下坐定,各席獻上酒來。園中燈已點齊,明月正上,真是燈月交輝。
簷前添設了四盞大紗燈,上麵春燈謎兒四方遍滿。旁邊擺設著許多荷包、香囊、宮扇、玉玩、筆墨等類各樣彩物。酒過三巡,邢、王二夫人道:"今兒你們不用玩燈,倒是猜猜燈謎兒的好。頭裏祖老太太在日,也歡喜教人猜燈謎兒。這會子,你們會猜的,隻管就瞧去吧,玩玩兒再來坐著喝酒也好。我們也看看你們誰會猜呢!"李紈、寶釵道:"你們能猜的,都過去瞧去吧,誰猜著了,誰得彩物。且猜一會子再過來喝酒。"於是,薛孝哥、賈桂芳、史遺哥、甄芝哥、賈蕙哥、賈杜若、賈明珠、梅冠芳、薛宛蓉都下席來瞧燈謎兒。其餘七八歲的還小,都不能猜,便不下來。這裏六個哥兒、三個姐兒便在四盞燈前來,細細觀看。
先是賈桂芳猜念那燈謎上道:""試看南方有一人,兩枚葫蘆腰間塞,喜逢甲乙東方生,怕見北方壬癸客。"這猜一個字的,可是個"火"字麽?"岫煙道:"猜的好,是個"火"字。"薛教哥又念道:""群牧亡羊亦世情,嬉遊好女愛宵征,九霄不見雲頭月,自古春無三日晴。"這猜四個字的,可是"君子小人"不是?"這是惜春做的,便道:"是的,好啊!你們都很會猜呢!"薛宛蓉又念道:"單身機匠,難織龍袍。"細細想了一想,道:"這曹娥碑格,猜四個字的,好像是"大紅紗裙"四字,不知可是的?"寶釵道:"這個真虧你猜了,我這一個比前兩個難猜多了。他們都說沒人會猜呢,這會子,你一猜便猜著了,可見不可輕看了人呢!"探春笑道:"這真是"後生可畏"了。"說著,史遺哥又念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猜四書一句的,可是"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麽?"探春道:"不是,這犯了"難為"兩個字了,再重猜呢?"遺哥又想了一會道:"是了,這是"其餘不足觀也已"。
"探春笑道:"這才是呢!"甄芝哥又念道:""二人並肩,不缺一邊,立見其可,十字撇添。"這四個字,該是"天下奇才"呢!"湘雲道:"好啊!芝哥兒,你將來必是天下奇才了。可賀!可賀!"賈明珠又念道:""白舫青簾一葉舟,鴉鬟不載載蒼頭;要知春雨前溪綠,何必蓬壺遠處遊?"這詠物的,可是采蓮船麽?"岫煙道:"船,雖是船,采蓮船就不切了。"明珠又想了一會,道:"是茶船兒不是?"岫煙道:"是了,在"蒼頭"上著真,便不錯了,那底下兩句自然也對了呢!"賈杜若又念道:""三人同行,其一我也。"這個字,可是個"秦"字?"岫煙道:"猜的有些意思,卻還不是的呢!
"杜若道:"不是"秦"字,就是個"徐"字。"岫煙笑道:"這才是呢!"賈桂芳又念道:""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請問這打四書兩句的,可是"言近而旨遠者,善言也"。"惜春道:"猜的就好,卻還訛著些兒,不是呢!"桂芳又想了半晌,道:"我又想了兩句,要再不是的,我就不猜這個了。"惜春道:"你又想了兩句什麽呢?"桂芳道:"我想的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惜春笑道:"實在好,我這個侄兒將來比蘭大爺還要高些呢!"梅冠芳又念道:""百煉鋼成繞指柔,夫人城裏擅風流,莫道鋒鋩無一割,良人投筆學封侯。"這詠物的,可是畫眉的鉛刀不是?"湘雲笑道:"是的,猜的很好。"賈蕙哥又念道:""水向石邊流出冷。"這打古人名的,可是陶潛麽?"岫煙道:"不是。"蕙哥又道:"不是陶潛,是陶泓。"岫煙笑道:"陶泓是硯瓦的別名,算不得古人。"蕙哥又想了一會,道:"是山濤不是?"岫煙點頭道:"是了。"甄芝哥又念道:""湘簾半卷雨來時。"這打一字的,可是個蓑笠的"笠"字麽?"探春道:"這個猜的又好。"賈杜若又道:"這"問管仲"三個字,打一個字的,可是個"他"字麽?"寶琴道:"是的,"人也"兩字合起來,可不是"他"字麽!"薛宛蓉又念道:"這"東風著地吹"五字,猜一個字的,可是草字頭底下著一個西字,是個"茜"字麽?"寶琴笑道:"這個字,也很虧你會猜。"賈桂芳又念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危而不特,顛而不扶,將焉用彼?"這可是個拐杖子麽?"湘雲笑道:"是的。"賈明珠又道:"這"弄璋"兩個字,猜一個字的,該是個外甥的"甥"字罷。"寶釵道:"生男兩個字合起來,可不是個甥舅的"甥"字麽,猜的好啊!"賈杜若又道:"這"達磨渡江"打《詩經》一句的,可是"宛在水中央"麽?"惜春笑道:"這麽說起來,是人渡江皆可以得,又何必是達磨呢?你要在這上頭想呢!"杜若又想了一會,道:"是了,是"一葦航之"不是?"惜春點頭道:"這才是呢!"薛孝哥又念道:""一位假老虎,一位紙老虎,一位死老虎,一位小老虎。"猜四書四句四處。我先請問頭一句可是"望之儼然?""岫煙道:"不是。"孝哥又:""儼然人望而畏之",是不是呢?"岫煙道:"這是的,那三句呢?"孝哥又道:"那麽四句是"後生可畏"不是?"岫煙道:"是的,還有兩句呢?"孝哥點頭道:"原來四句,都是有個"畏"字的,怪不得每句上頭有個"一位",如何不說"一個"呢?"甄芝哥聽見了,便也過來瞧了。孝哥又道:"第三句是"斯亦不足畏也已。"岫煙點頭道:"是。"甄芝哥便道:"第二句是"何可畏也"了。"岫煙笑道:"猜著兩個,就好猜了。"梅冠芳又念""為長者折枝,挾泰山以超北海。"打四書二句兩處。我先猜下一句看是不是,請問這"挾泰山以超北海",可是"多見其不知量也"。"湘雲道:"是的。"梅冠芳又道:"上一句,是"猶反手也"了。"湘雲笑道:"猜的好。
我這個都好猜。"杜芳又道:"這"外甥都像舅"五個字,倒要猜兩句四書,實在難呢。"想了半天,問了幾句,都不是的。大家都說:"這個難的很,你如何不猜別的去?白糟蹋了功夫了。"桂芳道:"我已猜了半天了,到底要猜了這個去。"因又想了半天,猛然跌腳道:"是了,請問可是"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麽?"岫煙笑道:"這個真虧你會想了。"說著,這邊薛宛蓉又猜:"中男驅犢出前村,須避南山百獸尊,更與諸兒相共語,年來齒落複生根。"四古人名,已猜著了頭一句是牧仲,第二句是陽虎了。梅冠芳在旁便道:"第四句是易牙不是?"寶釵道:"是的。"宛蓉忙道:"第三句是告子。"寶釵笑道:"這一個更好猜了。"梅冠芳又念:""滿院棋聲暑氣收,乃翁局敗少機謀,君家季父還猶豫,為語兒童且自休。"打四古人名。請問這頭一句可是奕秋麽?"寶釵道:"是的。"冠芳道:"還是四書內的古人,這就好猜了。這第三句是叔孫武叔不是?"寶釵道:"這卻不是。"宛蓉便接過來道:"是子叔疑了。"寶釵點點頭兒,冠芳道:"第四句是子莫。"寶釵道:"是的。還差第二句呢!"宛蓉道:"這是公輸子不是?"寶釵道:"是的了。"冠芳向宛蓉道:"姐姐,你看這打四書一句的,倒有這麽些話。我和你兩個人來商量著猜猜看呢?"宛蓉看時,隻見上麵寫道:普救寺,草離離。空花園,或寄居。夫人臥病頭難起,一炷香卜告神祇。薄暮日沉西,張生長別離,雖見麵沒佳期,錯認了白馬將軍至矣。
宛蓉道:"這是西廂戲上的話,怎麽與四書得合,這從那裏猜起呢?"冠芳道:"這必是意在言外,另有機關的。"因想了一會兒道:"我看這,"空花園,或寄居"兩句,園字中間空了,著個或字在內,可不是個"國"字了麽?"宛蓉點頭道:"是了,這必是拆字的體了。"夫人臥病頭難起"夫字頭上不出,可不是個"天"字麽?"一炷香卜告神祇"一卜合起來是"下"字了。這"國天下"三字是不錯了。有了三個字,再看上下就容易了。"冠芳道:""普救寺,草離離"該是個"晉"字呢?"宛蓉道:"不錯,"薄暮日沉西",暮字去了日字,是"莫"字。"張生長別離",是個"弓"字旁,"雖見麵沒佳期",雖字去了佳字,半邊合上弓旁,是個"強"字,底下是個"焉"字了。"晉國天下莫強焉",這是穩穩當當,一點兒也不錯的了。"寶琴笑道:"你們兩個人合著猜,還有什麽猜不去呢?"說著,邢、王二夫人在上麵說道:"你們該歇歇兒了,快些過來,都吃些東西罷。"李紈也道:"你們都過來坐坐兒,再去猜罷。"於是,六位哥兒、三位姑娘都上來了,各人猜著了的彩物,都有各人的奶子、丫頭們給他拿著,大家仍複歸了原坐。邢夫人道:"你們到底是誰猜的多呢?"湘雲道:"這裏頭是桂哥兒、甄芝哥兒、鬆哥兒和薛姑娘、梅姑娘猜的多些。
頭一個是桂哥兒,格外聰明。"王夫人笑道:"倒是他猜的好麽?怨不得他,先是他娘從小兒就教他念書,到五六歲上便是他三叔教他念書,也常聽見說他很聰明呢!今兒看起來,到底不錯。好孩子,你且吃些東西,把燈謎兒拿到外邊去,給你爺爺、叔叔、哥哥們都看去。你們便一起都去外頭玩玩再來。"說著,早已獻上玫瑰元宵,大家笑著吃了元宵。姑娘們仍在席上坐著不動,隻有佳哥、孝哥、遺哥、芝哥、蕙哥、鬆哥六個人便一起出席,到外邊來到了榮禧堂上。
這裏賈赦、賈政等也才吃過元宵,正在那裏閑話呢。見桂哥等出來,便道:"你們不在園子裏玩,這會子,又到外頭來做什麽呢?"桂哥兒道:"我們在園子裏猜了好些燈謎兒,奶奶教我們拿來給爺爺、叔叔、哥哥們看看的。"賈赦笑道:"這很好啊!誰猜的多呢?"桂哥等便各把燈謎兒都送上去,賈赦便接了蕙哥兒的去看,賈政便看桂哥兒的,先看了那"火"字與"拐杖兒"地道:"這兩個也罷了。這個"外甥都像舅"的,你猜的是什麽呢?"桂芳道:"我猜的是"丹朱之不肖,舜之了亦不肖"。"賈政笑著點頭道:"這首詩是現成的,也猜四書兩句,是什麽呢?"桂芳道:"是"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賈政道:"好。"又看甄芝哥的"天下奇才"四個字及"湘簾半卷雨來時"的"笠"字說:"這也猜的好。"因又看了孝哥、遺哥、蕙哥、鬆哥兒地道:"這"曾經滄海人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是句什麽四書呢?"遺哥道:"是"其餘不足觀也已"。"賈政笑著點頭道:"好。"因又道:"你們這幾個人,是桂哥兒猜的多些呢!好小子,你念書要上心啊!我看他比他老子小時候不同,將來隻怕要高些呢。"賈環道:"我記得,我那時候也像他這麽大,園子裏也鬧春燈謎兒,我總猜不著。我還混做了兩個燈謎兒,一個是獸頭,一個是枕頭,那真是瞎胡鬧。娘娘說,他猜不著,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過了兩年,我漸漸兒的才好了些。桂哥兒這會子比我頭裏就高多了,他蘭大哥是從小兒就聰明,我看桂哥兒明兒還比蘭大哥強些呢!"賈珍笑道:"他們都是你的學生子呢,可見你這個師傅的教導好呢!"賈環道:"那倒不然,本來是他的天分好,又兼之我們寶二嫂子從小就教他念書寫字,所以比他們總好些呢。"賈赦道:"除了桂哥兒,這幾個也還不弱,都是好的。"賈璉道:"你們玩玩兒,還到園子裏去吧。"於是,杜哥等複到園子裏來,隻見邢、王二夫人等都已散了席,在那裏散坐看燈。平兒又叫人抬出煙火來,在當中放了。
孝哥、遺哥、桂哥等還要玩燈,李紈、寶釵又叫人搬出馬燈來,湘雲、深春等大家幫著妝扮起來,仍是那五十匹馬燈四散開了,兩邊交串,玩了半天,一起兒回來。邢、王二夫人和尤氏、胡氏、蔣氏、小紅等已經出國,各自回去了。孝哥、遺哥、桂哥等還要玩龍燈,李紈道:"明兒玩罷,天也不早了。"因問什麽時候了"紅梅道:"自鳴鍾打了兩下了。"李紈道:"遲的很了,已經醜正了。我們都要去睡了,明兒早些兒再玩罷。"於是,看著吹了燈火,各自分頭而去。
到了次日,天陰下起雨來,便不能放燈。一邊兩日,園內之燈已被雨打壞。十八日晴了,也收拾不及,遂一並不點了。
湘雲、岫煙、探春、寶琴、李紋、李綺、巧姐等也各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