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傅秋芳說:"我明兒起社,還是"詠雪"十二題。"湘雲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傅秋芳道:"把十二題換過"雪"字在上,那底下的一個字總是實的,限韻不限體,古風、近體、絕句皆不拘,任人揀擇著作。"探春道:"這卻也新鮮別致,十二個"雪"字在上,那底下的用些什麽字呢?"傅秋芳道:"我還少著幾個呢,我想的是"雪月"、"雪窗"、"雪圖"、"雪梅"、"雪鬆"、"雪竹"、"雪蕉"、"雪獅"、"雪泥"數數才有九個呢。"史湘雲道:"還有"雪漁"、"雪夜"也還可以的。"寶釵道:"結尾可用"雪消"。"傅秋芳笑道:"很好,有了十二個了,就限底下一個字的韻,這裏頭隻得三個仄韻,就用仄韻也使得罷。"探春道:"那也罷了,橫豎聽人揀擇,也不用首首俱作呢。"寶釵道:"就是這麽著罷,等明兒再寫出來大家看就是了。這會子,不用說這個了。"說著,奶子抱了照乘、祥哥、順哥、瑞哥過來,接著遺哥、桂哥、蕙哥、鬆哥和宛蓉都來了。寶釵道:"這裏頭祥哥、瑞哥是小一輩的弟兄,那七個都是平班的姊妹了。再過一年就都會走的了,那才有趣兒呢。"史湘雲拉了蕙哥兒問道:"你娘在家裏做什麽呢?"蕙哥兒道:"我娘在太太上頭呢,我來和哥哥、姐姐們來玩的。"史湘雲道:"這都是你的哥哥、姐姐麽?"蕙哥道:"遺哥哥、桂哥哥、宛姐姐隻得三個人哪,怎麽都是哥哥、姐姐呢?"湘雲笑道:"那幾個到底是你的什麽人呢?"蕙哥道:"那是鬆兄弟、順兄弟、照妹妹了,那祥哥是侄兒,瑞哥是我們外甥,我們是他的舅舅呢!"湘雲笑道:"他們都是四歲的,倒都怪惹人疼的。你看他說話兒,都這麽清楚剪絕的有趣兒。我們遺兒就不能這麽樣呢!"寶釵道:"什麽話呢,我前兒問了遺哥兒一會兒話,也是和他玩呢,他就回答的很明白。我看他比我們家的還強些呢!"探春道:"這宛姑娘說話才有趣兒呢,他也是四歲的,雖然是孩子家,你看他倒像個大人呢!"岫煙道:"他是在人家來了,就有點兒拘謹些,在家裏也是混鬧呢!"寶釵道:"在生處原比自己家裏不同,姑娘家自小兒就知道這個道理,就很好。"說著,丫頭們來請吃飯,於是,大家一起同著出去了。
到了次日,傅秋芳教人吩咐廚房裏替另備了兩桌酒菜。又請了平兒、馬氏過來同坐。當下李紈、岫煙、湘雲、探春、巧姐、寶釵、馬氏都到了蘅蕪院。大家正在吃茶,平兒笑著來了,大家讓坐。平兒向馬氏笑道:"我們兩個俗人,又不知道什麽詩,又請了我們來做什麽呢?"寶釵笑道:"誰要你們做詩呢,難道你們兩個喝酒吃飯都不會麽?"平兒、馬氏笑道:"既然是請我們出張嘴來吃東西,這卻使得。"李紈笑道:"你們今兒隻管吃了東西去,少不得挨著一個一個的來還席就是了。今兒是頭一社,明兒二社、三社就是你們兩個人邀。"平兒笑道:"我們不作詩的,還邀什麽社呢?難道還白備辦了酒席,來請你們做詩麽?我們的主意還結實的很呢,今兒吃了蘭大奶奶的東道,明兒不管你們是誰邀二社、三社,也不怕你們不來請我們呢!"李紈笑道:"你看他這不要臉麵的東西,都想吃起白食來了。"於是,大家笑了一會,傅秋芳早將詩題粘在壁上。大家看時,隻見寫著:"《雪窗》、《雪月》、《雪梅》、《雪竹》、《雪蕉》《雪鬆》、《雪獅》、《雪圖》、《雪泥》、《雪夜》、《雪漁》、《雪消》十二題,限下一字韻,不拘體。"湘雲便取筆把《雪月》、《雪獅》二題注了。寶釵道:"唯有這詩瘋子,他趕忙的就注上了,還該讓他們生疏些的先注,剩下來的再做也不遲。
且而題目好作些的,倒被老手占了,教那生手怎麽作呢?巧姑娘他們到底還不很老練,你們先看了,注上了。秋水呢,你也來先注上了。"秋水笑道:"奶奶們注了,剩下來的我作罷。"寶釵道:"這是臨文不諱的,你隻管先注就是了。"說著,巧姐便注了《雪梅》,秋水便注了《雪窗》、《雪鬆》。探春過來看了一看,便把《雪漁》、《雪消》兩題注了,李紈注了《雪蕉》、《雪泥》,岫煙注了《雪夜》,寶釵叫傅秋芳索性也來注了,"把剩下來的,我作就是了。"於是傅秋芳便注了《雪圖》,剩下《雪竹》寶釵注了。這回是八人構思,各自舒紙起草。
平兒、馬氏在旁邊看了一會,道:"你們也未必一時就得完篇,日天又短,也該早些吃了飯,再煩心罷。"李紈笑道:"請了你們來,原來是催吃的麽!"說著,自鳴鍾打了十一下。
傅秋芳道;"已是午初了,也該吃飯了。"說著,人回擺飯。
於是,上下擺了兩桌,上首一桌是湘雲、岫煙、探春、平兒、李紈,下首一桌是馬氏、寶釵、巧姐、秋芳。寶釵教秋水來坐,秋芳道:"嬸娘們在這裏,他怎麽敢坐呢?"寶釵道:"教他坐,便坐了罷。要是使不得的,我也不能教他坐了。"秋芳道:"既是二嬸娘命坐,你上來謝個坐便坐了罷。"秋水便上來謝了坐,挨在下首坐了。不一時飯罷,撤過殘肴,依然入座,磨墨拈毫。平兒、馬氏道:"我們到上頭太太那邊走走再來。"李紈笑道:"你們吃了東西,就去了麽?過會子要來遲了,就隻好啃骨頭了呢!"平兒笑道:"我們來的快啊!過會子我們大家吃了,把骨頭都留給你啃就是了。"說著,和馬氏二人笑著走了。
這裏眾人,不一時又是湘雲先有了,接著寶釵、岫煙、李紈也都有了,因道:"我們且先看著,再等他們的罷。"於是,四人便先看湘雲的,隻見他是兩首七律。那上麵寫道是:雪獅史湘雲大雪填門掃徑時,阿誰遊戲累成獅。
心寒頓減猙獰異,眼冷難甘骨相奇。
瓦犬陶雞同笑滯,木牛流馬獨難羈。
吼聲聞說銅鉦響,日若銅鉦減玉肌。
李紈道:"這"瓦犬陶雞"、"木牛流馬"的一聯,好警句,很像蘅蕪君的句法呢!"湘雲笑道:"我最愛他的句子沉著痛快,意思高蹈不群,故此留心學他的呢!你既然說很像,可見我這學的還不大離左右呢。"岫煙道:"詠物詩最不宜著實,這第二聯就好,因尚覺著實,所以就不及第三聯了。"寶釵道:"且看那一首《雪月》的呢。"因大家看時,卻是:雪月雪中寒漏聲無歇,弄影梅花窗外發。
欲玩銀沙頃醁醹,更看皎月羅肴核。
愛他同潔更同清,取彼不盡用不竭。
安得招同二謝來,賦完大雪賦明月。
李紈道:"這首也工穩,結句典雅清麗。"又看寶釵的,卻是一首五古。大家念道:雪竹薛寶釵大雪北風催,家家貧白屋。
玉樹猶難伸,壓倒千竿竹。
高節誌淩雲,不敢當滕六。
君子本虛心,甘自低頭伏。
無複綠猗猗,何如在淇澳?
寒林盡白封,奚第琅玡獨。
寒梅也不禁,何隻君瑟縮?
讀書小窗前,不見青矗矗。
搦管坐空齋,不聽聲謖謖。
緬懷文典可,佳畫添幾幅。
更思僵臥人,豈隻食無肉。
湘雲道:"仄韻倒是五古的好,蘅蕪君的詩,首首都是好的,也不須說的了。"大家因又看岫煙的,卻是一首五律。隻見上麵寫道是:雪夜邢岫煙雪滿漸寒加,擁爐坐深夜。
酪奴尚未煎,麴生且先瀉。
山徑犬方嗥,剡溪舟始駕。
一燈影忽搖,風透紙窗罅。
寶釵道:"這結句好的了不得,頗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意了。"因又看李紈的,卻是兩首七絕。因又念道:雪蕉李紈右丞妙筆最逍遙,曾畫新奇雪裏蕉。
昔日屠門聊大嚼,千秋快意到今朝。
雪泥可憐冰雪聰明質,一半消融一半泥。
鴻爪應留遺跡在,杖藜來踏短長堤。
湘雲道:"兩首都清麗芊綿。"說著,探春、秋水也都有了。
大家因先看探春的,卻是兩首七律。隻見上麵寫道:雪漁賈探春佳境從來信不虛,滿天風雪一歸漁。
會賒舊釀升餘酒,為有新鮮尺半魚。
江上櫓聲原活潑,雪中蓑笠自舒徐。
晚來堪畫天然景,隻恐丹青畫不如。
雪消積雪連陰倏幾朝,東風風晛易融消。
梅花尚未飄金殿,鴛瓦依然展翠翹。
漸識青山如故裏,何來春水滿藍橋?
簷前滴瀝聲如雨,卻與晴窗破寂寥。
李紈道:"兩首都工穩。"因又看秋水的,卻是二首七絕。隻見上麵寫道是:雪窗秋水雪逞寒威未肯降,香閨擁火喜明窗。
正疑新有中庭月,何處聲聲吠遠?
雪鬆雪覆青山改舊容,驚疑不見嶺頭鬆。
最憐古怪蒼髯叟,化作蟠虯白玉龍。
大家都說:"這詩思路學力都很好,全不像個初學的。隻怕再過兩年,就要青出於藍了呢!"說著,隻見秋芳、巧姐也都完了。於是,大家又先看秋芳的,卻是一首七古。隻見上麵寫道是:雪圖傅秋芳雪詩雪賦雪詞殊,一種冰心在玉壺。
傷易傷繁說不盡,何如潑墨茲成圖?
梅花不瘦醜枝無,芭蕉掩映全不枯。
袁安高臥尚未醒,蘇卿牧羝仰天呼。
灞橋驢背詩思在,剡溪扁舟興不孤。
活火何妨煮酪奴,酒香須趁此際沽。
青山盡改非頭白,玉樹蟠曲玲瓏株。
解衣盤礴未下筆,營邱妙手今有無?
好師王蒙為大巫,小弓架筆彈粉鋪。
瓊樓玉宇未模糊,好景一一當撫摹。
毋為細嫩寧老粗,識者掩口笑胡盧。
今人罕見有是夫,笑語君休見一隅,卿用卿法我為吾。
探春笑道:"這首七古,頗有氣力,足見你長於丹青。這也可謂"先生自道"也了。"湘雲道:"這也是各有所長呢!要是我們作,隻好說看人圖畫,斷不能說自己圖畫的。"大家又看巧姐的,卻是一首七律。因念道:雪梅賈巧姐清瘦南枝正欲開,無端大雪漫天來。
溫香雅韻梅驕雪,軟玉冰清雪傲梅。
雪壓梅花香馥馥,梅開雪際白皚皚。
色香雙絕都高品,且盡當筵蕉葉杯。
大家都說:"這首兩下互寫,也還平穩。"李紈道:"三妹妹的《雪漁》裏頭的"會賒舊釀升餘酒,為有新鮮尺半魚",和那《雪消》的"漸識青山如故裏,何來春水滿藍橋"這兩聯,都清新俊逸的很。"探春道:"你那《雪泥》的"鴻爪應留遺跡在,杖藜來踏短長堤"還要怎麽好呢?"李紈道:"平韻好作,仄韻到底難作些。今兒三個仄韻,都是老手。三首的結句都好的了不得。"正說著,平兒、馬氏來了。平兒笑道:"你們的詩都有了麽,詩作的就好的了不得呢?"寶釵道:"你又管他誰好誰不好做什麽呢?怎麽你們就去了這半天,是到那裏去的?"馬氏笑道:"我們在太太那裏走了一趟,又到園子裏來,在我那裏坐了一會就來了。估量著你們的詩,也該作完了呢!"李紈笑道:"倒是估量著我們也該坐席了,怕遲了就要啃骨頭了。"說著,大家笑了一會。
不一時,早擺下了兩席,仍照前坐了。酒過三巡,湘雲就要行令。平兒道:"我隻會猜拳,要是別的,我總不來。"李紈道:"就行個雅俗共賞的令也好。雲妹妹,你要行個什麽令呢?"湘雲道:"我有個酒令,要說兩個字,把上一個字拆作兩個字,要字義相協貫串。不能說的,就說個笑話兒罷了。"李紈道:"這也罷了,你就說罷。"湘雲飲了口杯道:"窗外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是月光?
"岫煙道:"這是個原有的酒令啊!"因也飲了口杯道:"堂上有珠簾,不知是王家,是朱家?"下該李紈,飲了口杯道:"閨中懷好孕,不知是子胎,是女胎?"探春道:"你們的都好啊,教我說什麽呢?"因想了一想,飲了門杯道:"有客到館驛,不知是舍人,是官人?"湘雲道:"很好,今兒的人少,要輪兩轉才好。璉二嫂子,你說了笑話兒,再從我起,重行一轉。"平兒笑道:"我也沒有什麽笑話兒,教我說什麽呢?"湘雲道:"不能行令,才準說笑話兒,兩樣皆不能,就要罰三大杯呢!"平兒道:"我便說一個,若說的不好,可不許挑飭的。"李紈笑道:"你且說了來看。"平兒道:"有個屯裏人進城有事來,回到家中,那些屯裏人都問他道:"你到城裏去了一趟,可有聽見什麽新聞兒沒有呢?"這進城的人說道:"我到城裏去,沒聽見什麽新聞,就隻知道了皇帝爺升了吏部天官了。"那問的人道:"你見了沒有?"這人答道:"我怎麽沒見呢?我看見皇帝爺穿的碧玉的袍子,天青玉的褂子。"這問的人笑道:"可見你撒謊,皇帝爺穿了玉袍褂,他怎麽作揖呢?"這人道:"我不撒謊,你的話倒是撒謊。我且問你,你看見皇帝爺和誰作揖來?"說著,大家都大笑起來。
湘雲道:"這個姑準了他的罷,我又從頭起了。"因飲了口杯道:"半夜生孩兒,不知是子時,是亥時?"下該岫煙道:"這兩轉就要搜枯了呢!"因拿起門杯來,想了一想道:"烹調有鮮味,不知是羊羹,是魚羹?"李紈道:"好,我這個倒難說了呢!"湘雲道:"說不來,罰三大杯就是了。"李紈笑道:"當真的我就沒有了麽?"因飲了門杯道:"燈下觀傀儡,不知是人形,是鬼形?"探春笑道:"這也虧你想呢!"因拿起門杯來,猛然一想道:"有了!"飲了口杯,說道:"樹底憩(田井)農,不知是田邊,是井邊?"湘雲道:"很好。又該璉二嫂子說笑話兒了。"平兒飲了口杯,說道:"耗子生日,貓來拜壽。耗子害怕,躲在洞門口張望,不敢出來。貓在洞門外聞嗅,貓的胡須戳了耗子的鼻孔兒,耗子就接連打了兩個噴嚏。貓在洞外祝道:"百歲,百歲。"耗子道:"你那裏是真心願我長壽,明明是哄我出來要嚼我呢!""說著,大家哈哈大笑。李紈笑道:"今兒還虧沒人生日,由你說罷。"那邊席上,寶釵因馬氏不能行令,教人將花名酒令簽取來,搖了一搖放在中間。從馬氏掣起,馬氏便伸手掣了一枝出來,大家看時,見上麵畫著一枝海棠,上有"香夢沉酣"四字,那邊有詩一句,是:"隻恐夜深花睡去",下注著"善睡者飲一杯"。寶釵道:"還記得那年雲妹妹醉了,躲在芍藥花下石凳上睡著了,晚上恰就掣得此簽,罰了他一杯。今兒他不在座,也就沒人罰了。"下該秋芳,伸手掣了一簽,出來看時,卻是一枝牡丹,上有"豔冠群芳"四字,那邊一句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下注著"眾人公賀一杯"。於是,大家滿飲了一杯。
下該秋水,掣了一枝看時,卻是一枝並蒂花,上有"連春繞瑞"四字,那邊有詩一句,是"連理枝頭花正開"。
下該巧姐掣了一簽出來,看時卻是一枝杏花,上有"瑤池仙品"四字,那邊有詩一句,是"日邊紅杏倚雲栽",下注著"掣得此簽者,必得貴婿,眾人公賀一杯。"寶釵笑道:"那會子三妹妹還沒出嫁呢,掣得此簽就紅了臉說,不該行這令。
這會子妹夫做了侍郎,可不是得了貴婿麽!今兒你又掣著這簽,可喜咱們家裏上代下代的姑奶奶,都該得貴婿呢!明兒小周姑爺怕不像大周姑爺麽!"探春聽見了,說道:"巧姑娘的姑爺是翰林出身,將來連大拜都料不定的。我們家的是捐班出身,到了尚書就為止了。"湘雲道:"我記得那年子,林姐姐掣得是芙蓉花,那上頭是"莫怨東風當自嗟",可憐那就作了他的讖語了。"寶釵道:"可不是麽,提起來教人心裏過不得,不用說了。"於是,眾人公賀了一杯。
下該寶釵自掣,卻是一枝老梅,上有"霜曉寒姿"四字,那邊一句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因道:"記得那會子,是大嫂子掣得這簽的,自飲一杯的倒好。"於是,令完。
李紈道:"天也不早了,酒也夠了,我們吃飯吧。"大家都道:"肚裏都餓了,要吃飯了。"於是,撤過酒筵,擺上飯來。飯畢,漱口喝茶,大家散了。
過了幾日,湘雲、岫煙都回去了。光陰迅速,轉瞬到了臘月中旬,探春、巧姐方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