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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王夫人複作消寒會 賈探春重征詠雪詩

  話說眾人在暖香塢吃過了飯,薛姨媽便與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四人鬥牌。平兒、馬氏、蔣氏、胡氏便到秋爽齋來閑話,因也鬥起牌來。這裏探春問道:"你們都有了幾首了?"史湘雲道:"我才有了兩首,要不是吃飯也就得了。"寶釵道:"我們是兩起交卷,還是一起交卷呢?"探春道:"作兩起的好。

  "李紈道:"一起攪雜,就看不清爽了。"說著,邢岫煙早已交卷。接著,傅秋芳、寶釵也有了。史湘雲道:"你們都有了麽?我隻好草草塞責了呢!"因趕著,便也完了。探春、巧姐接著都完了。李紈道:"我隻就交卷的先後,挨著看了。"因先把邢岫煙的取過來看時,隻見上麵寫著是:霽雪邢岫煙朝來喜聽鵲聲聲,日映銀沙照銀明。

  料得今朝消不盡,知他待伴始同行。

  殘雪留與梅花伴歲寒,庭隅猶有雪平安。

  劇憐玉潤冰清質,珍重還思幾日看。

  李紈道:"老手的意思,不消說是好的了。"因又把傅秋芳的拿過來看時,隻見上麵寫道是:聽雪傅秋芳寂寂無聲夜閉門,增寒不信火猶溫。

  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玉蝶魂。

  看雪試看寒林化玉龍,四圍白滿射雙瞳。

  須知天地無私處,人在瓊樓玉宇中。

  大雪千山萬徑少人蹤,知否天公玉戲工。

  傾倒玉塵三萬斛,亂飛宇宙鬥雌雄。

  踏雪欣然踏雪出柴門,特為尋梅過遠村。

  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

  煮雪掃取梅花枝上雪,竹爐鬆火趁煎茶。

  休言當酒消良夜,風味全然勝黨家。

  殘雪乘有經年雪未消,銀沙猶覆沁芳橋。

  東風切莫輕吹去,留取鴻泥伴寂寥。

  李紈道:"這《聽雪》、《大雪》、《踏雪》、《煮雪》四首都好,唯有《殘雪》裏頭"銀沙猶覆沁芳橋"這是本地風光,不可為典,未免俳諧,近於打油體了。"史湘雲道:"興到筆隨,偶一為之,還不為過。這《聽雪》的"偶聞窗竹生微響,知是姍姍玉蝶魂",那《踏雪》的"愛煞銀沙鋪滿地,悔教屐齒破新痕"真是傑作,我要擱筆呢!"李紈因又挨著看了寶釵的,念道:看雪薛寶釵一望乾坤玉琢成,光搖銀海欠分明。

  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

  踏雪飛雪初停興頗饒,獨來深處踏瓊瑤。

  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

  煮雪手把茶鐺下玉階,竹爐煮雪趁幽懷。

  良宵湯沸車聲急,燭影光中墮紫釵。

  春雪六出花飛五出花,依然遍地玉無瑕。

  東風有意催新綠,一夜吹融萬裏沙。

  李紈笑道:"到底是他的不同,沉著痛快的很呢!"史湘雲道:"好個"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推開一層,說出大道理來,好的了不得。諒想《看雪》總要讓這一首的了。並且"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這樣搖曳曲折,還不是登峰造極之句麽!"李紈笑道:"且等看完了,再細細兒的評論。"因又看史湘雲的,隻見上麵寫道:欲雪史湘雲北風連夜吼空林,天壓雲低覆遠岑。

  最是一年冬景好,詩情畫意兩關心。

  聽雪模糊細響欠分明,不是瀟瀟暮雨成。

  恰似蟹沙聲漸急,擁爐靜夜隔窗聽。

  立雪獨立衡門看雪飛,愛他梅瘦漸添肥。

  講筵不綴人忘倦,也學程門是也非。

  臥雪黑甜一枕裹寒衣,栩栩魂隨玉蝶飛。

  夢到袁安僵臥宅,芭蕉窗外果然肥。

  李紈道:"你這《聽雪》、《臥雪》兩首,就很好,怎麽還說是草草塞責呢?"寶釵道:"你這《聽雪》的一首,給蘭大奶奶的都不相上下呢!總好這《臥雪》的一首,想頭更好,用筆玲瓏,竟是無出其右的了。"李紈因又看探春的,隻見上麵寫道:看雪賈探春無數青山盡白頭,擁爐鎮日裹重裘。

  試舒冷眼憑高望,好濯塵懷上玉樓。

  踏雪踏遍瓊瑤宇宙寬,緩行袖手不知寒。

  騎驢隻怕山橋滑,且訪梅花慢步看。

  李紈笑道:"這兩首都好,怎麽你也隻作了兩首麽?"探春道:"我昨兒雖然擬了題目,並沒想到先作。今兒作的時候,本打量還做兩首呢,因見他們都交了卷了麽,還作什麽呢?"李紈又看巧姐的,見是《大雪》、《積雪》兩首,因念道:大雪賈巧姐雪滿空山大地平,林封沒髁少人行。

  何當乘興扁舟夜,好寄當年訪戴情。

  積雪山色全然改卻青,空林玉樹得佳名。

  天寒最喜消難盡,何隻書窗一夜明。

  李紈笑道:"這算難為他了,竟很去得呢!我近來久不作詩,隻怕還沒有他這個想頭呢。這裏頭《看雪》、《聽雪》、《踏雪》、《大雪》、《煮雪》五個題目都有重著的。《看雪》是寶妹妹的第一了,次之就算三妹妹。《聽雪》是史大妹妹,次之就算我們媳婦。《踏雪》是寶妹妹第一,次之就算三妹妹和我們媳婦,這三首都好。《大雪》是我們媳婦,次之就算巧姑娘了。《煮雪》的兩首都好,不相上下。通看起來,是寶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三妹妹第四,我們媳婦第五,巧姑娘第六。你們看公道不公道呢?"史湘雲道:"別人倒也罷了,隻是屈了你們媳婦了呢。"探春笑道:"婆婆原沒個公然高誇媳婦的道理,他這謙處卻也怪不得他。依我公論,蘭大奶奶第三,邢姐姐第四。"邢岫煙道:"不錯,三妹妹評的公道。我的那兩首詩,還不及三妹妹的兩首呢。三妹妹第四才是。"寶釵道:"那是已經定了的,二嫂子,你也不用謙虛了。"李紈道:"日天短了,今兒已不早了,還有一個題目呢,我是已有了四句了,你們怎麽樣?"在家都說:"一首還容易,我們也就作罷。"於是,大家都拈筆尋思。不一時,李紈早先有了。接著,史湘雲、寶釵也有了。又等了一會,邢岫煙、傅秋芳也有了。

  因催著探春、巧姐完了,謄出來大家公看。隻見李紈的,上麵寫道:消寒會即事李紈寒氣頗侵人,嚴冬負好晨。

  聚談堪祛俗,促坐可相親。

  綠酒能消冷,紅爐即是春。

  香山與洛社,難辨主同賓。

  大家都說:"好。"史湘雲道:"稻香老農,如今越發老了。

  你看他竟公然要學香山九老、洛社耆英呢!"大家都笑了。於是,又看史湘雲的,見是:消寒會即事史湘雲唐有王元寶,暖寒作會佳。

  追蹤懷古哲,繼美到吾儕。

  酒滿浮金盞,春生遍小齋。

  頓然忘凜冽,疑有避寒釵。

  大家都說:"這首更好了。"探春道:"清新俊逸,隻怕這首要壓卷呢!但隻是結句"疑有避寒釵"是給寶姐姐玩呢!這"避寒釵"可不是"寶釵"麽?寶姐姐要罰你的。"湘雲道:"信筆所到,就講不起避諱。況且,並沒說他什麽壞處。我知道,寶姐姐他是不怪我的。"寶釵笑道:"雲妹妹,他自來說話都沒什麽忌諱的,再看別人的罷。"於是,大家又看,卻是寶釵的。大家因爭著念道:消寒會即事薛寶釵置酒群高會,消寒興不孤。

  蓮燈燃綠蠟,獸炭紅爐。

  詩思留風雪,冰心在玉壺。

  本來原耐冷,此際也吹竽。

  大家都說:"到底是他的,與別人不同,另開生麵,果是高手。

  "邢岫煙道:"後四句足見襟懷曠達,風雅宜人。寶姐姐真是詞壇赤幟了呢!"大家隨又看邢岫煙的,隻見上麵寫道:消寒會即事邢岫煙嚴寒消不得,袖手苦逡巡。

  白雪去苛政,紅輪來故人。

  會同人似玉,談笑座生春。

  廣廈與大被,千秋語尚新。

  大家都說:"這首高古,也不亞於蘅蕪君之作。"因又看傅秋芳的,大家念道:消寒會即事傅秋芳炎涼天世態,酷冷作何消。

  綠酒螺杯注,紅爐獸炭燒。

  消寒征好句,說快賭良宵。

  慚愧狐裘士,居然竟續貂。

  大家都說:"這首意思又好,聲調也高。"因又看探春的,見是:消寒會即事賈探春風雪原佳境,其如苦太寒。

  消他三鬥酒,會我一身安。

  覓句心情暖,擁爐笑語歡。

  好張雲漢畫,相賞共盤桓。

  大家都說:"這首風味自然,結句清麗,也是好的。"因又看巧姐的,隻見上麵寫道:消寒會即事賈巧姐共擁薰籠坐,冬閨集豔時。

  避寒憑好會,生暖借新詞。

  玉膾金齏列,紅燈綠酒宜。

  偶思龜手藥,善用始稱奇。

  大家都說:"這首也不弱,看起來今兒這題目的詩,總都很好。

  "李紈道:"依我看,這幾首詩又還是寶妹妹第一,史大妹妹第二,邢妹妹第三。你們看我評的公道不公道?"眾人都說:"這評的很是。除了三鼎甲之外,那就各有各的佳句,都算不相上下了。"說著,隻見平兒、馬氏、蔣氏、胡氏一起笑著進來了。寶釵道:"你們都到那裏去的,怎麽這半天都沒見你們呢?"平兒笑道:"你們沒了事,都尋著去煩心玩兒。我們雖不會做詩,也學你們去尋著煩心去玩兒呢!"馬氏笑道:"我和他們都到我那裏去閑坐的,因說白閑著做什麽,不如咱們也鬥牌罷,因此咱們四個人就鬥了半天的牌。"李紈道:"怎麽倒歇了場了麽,誰贏了呢?"馬氏笑道:"璉二嫂子一個人贏了,他贏了就不來了。"平兒道:"我怕上頭太太們歇了牌,好上去伺候的,故此早些歇了。"李紈道:"這倒也說的是的,沒有個太太們歇了牌,你們還沒歇的道理。平丫頭贏了多少錢兒,明兒可要拿出來做個東道。"平兒笑道:"通共贏了十來串錢,還做什麽東道呢?"李紈笑道:"你明兒把錢都交給我,我給你辦就是了。"說著,人回太太們牌也歇了,問你們詩可作完了沒有?打量要坐席了。

  於是,大家一同到裏邊來,原來薛姨媽、邢、王二夫人都輸了,隻有尤氏一個人贏了。當下見眾人都進來了,王夫人因問:"你們詩都做完了麽?誰做的好呢?"李紈道:"也不過大家玩兒,都也差不多兒,沒有什麽高低。"因問:"姨媽今兒彩頭好,贏了多少呢?"薛姨媽笑道:"我和你們兩位太太都輸了,就隻是你大嫂子一個人贏了。我們漸漸兒的都老了,那裏還是他們少年人的對手呢!"尤氏笑道:"那是姨媽讓我呢,我自來鬥牌武藝兒就平常,今兒虧得是手氣還好,牌也上張,要不然也是要輸的。"說著,人回酒席都齊備了,請示怎麽擺?王夫人道:"還給早上一樣擺就是了,你們還照先前坐吧。"於是,還是薛姨媽、邢、王二夫人、探春、巧姐在裏邊坐了一席,餘人在外邊坐了兩席。席散之後,薛姨媽、邢夫人、蔣氏、尤氏、胡氏俱各回去了。岫煙、湘雲、探春、巧姐就在暖香塢裏住了。四人談了半夜的詩,方才收拾歸寢。

  次早起來,梳洗已畢,同到王夫人上房走了一回,便仍回到園中,先往怡紅院來。大家坐定,史湘雲道:"到底寶姐姐的學問高,你看詩社回回都是他的出色。最妙是昨兒《看雪》的"已無缺陷崎嶇路,更有何人著不平",是何等胸襟!那《踏雪》的"卻因一路人行跡,知有梅花隔野橋",是何等的風味!"傅秋芳笑道:"我還有兩首詩沒呈政呢!"因取出來,與眾人公看。湘雲忙接了過來,打開給大家同看。湘雲便念道:踏雪愛從無影月中來,幾度蹣跚踏鳳鞋。

  忽地淩波羅襪冷,不禁狂笑墮金釵。

  煮雪隻疑天女散瓊花,飛滿盧仝處士家。

  料得不須勞出汲,好炊玉液旋烹茶。

  湘雲念完了,道:"這詩倒清空,一氣堆砌全無,卻不像大奶奶你的口氣呢!"傅秋芳笑道:"這原不是我做的。"探春道:"不是你做的,卻是誰做的呢?或者從前的人原有這詩也未可知?"寶釵笑道:"那都不是的,這必是我們秋水姑娘做的。他學詩不久,心地空靈,卻句法清麗,往往有出藍之意。真是詩有別裁呢!

  "探春道:"是的呀!你前兒就說他會做詩的,我隻道他不過學做罷了。早要知道他的詩這麽好,昨兒就該請他的呢!"傅秋芳笑道:"姑媽言重的緊了,他那裏當的起呢!"探春道:"什麽話,任他是誰,有了這樣的聰明,總該另眼相待的。這孩子很好,他沒在這裏麽?"傅秋芳道:"他在家看屋子呢。

  "寶釵道:"明兒再當社的時候,叫他入社就是了。"湘雲道:"這要到幾時才當社呢?"傅秋芳道:"難得三姑媽、史大姑媽、薛二舅母都這麽興頭,我明兒在我那裏就請一社使得麽?

  "大家都說:"這就好的很了,明兒添了秋水姑娘,又多了一個人了。你打算做什麽題目呢?"傅秋芳道:"我打量還是"詠雪"十二題。"湘雲道:"那未免似乎搜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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