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潘又安司棋夫婦自芙蓉城回轉酆都,進了衙門,叩見了賈母並林如海夫婦,呈上了黛玉的稟啟,並寄來的物件。賈母並林如海夫婦,俱名大喜。林如海便將黛玉的稟啟拆開看時,隻見上寫道:違女玉自暌違膝下,迄今十有餘載。孤弱煢煢,形影相吊。
幸賴外祖母慈庇,移取來京,衣食藥餌,撫養成立。方幸一介餘生,稍慰九願慈念,不意時命不辰,橫遭夭折。偶因一念之癡,遂抱百年之恨,幽魂一縷,幸返太虛,明月清風,都無所苦。昨因司棋夫婦護送尤姊來境,跪讀慈諭,始悉父母大人榮任酆都,與外祖母完聚。女私衷竊慰,但思慈幃不遠,咫尺天涯,音問雖通,相逢無日。言念及此,肝腸斷絕。惟原早升上界,速轉天曹,此女所日夜引領而望之者也。茲遣司棋夫婦回轅,敬具寸稟,恭請慈安。臨稟泣涕,不知所雲。
林如海看畢,不禁傷心落淚,招的賈母並賈夫人也都流下淚來。
林如海勸道:"老太太不必傷心了,外孫女兒既有了安身之處,將來相逢有日。我算著日子也差不多了。"說著,正要問司棋,盤究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隻見鳳姐、鴛鴦在裏間,掀著簾子,向外張望。林如海見了,便立起身來道:"我且到書房坐坐,讓姑娘們出來,也看看他妹妹的書子。"說著,就出去了。
鳳姐見了,連忙出來,向司棋問道:"林姑娘身子可好?
他們的光景怎麽樣?"司棋道:"姑娘身上很好,就隻是想念老太太、姑老爺、姑太太,心裏十分著急。那裏的光景兒,比我們這裏還強呢。元妃娘娘和二姑娘,他們大家俱問二奶奶的好。"鳳姐道:"二姑娘怎麽不留你多住些日子呢?"司棋道:"二姑娘倒也要留的,隻為我和潘又安一同去的,那裏都是些仙女們,出入不大方便,所以姑娘打發我們早些兒回來了。"鳳姐點點頭兒,又向賈夫人道:"姑太太這可放了心了,我早就說我妹妹在那裏很好,姑太太還不肯信,這會子司棋回來了,可見我的話不是撒謊呢。"賈夫人道:"姑娘,你才沒聽見你妹妹書子上寫的,隻盼著娘兒們早些兒見麵。又不知你姑爹幾時才得轉升,教我心裏急的怎麽受得呢?"說著,又流下淚來。
賈母勸道:"你也不必著急,你才沒聽見姑老爺說,算著日子也差不多兒了麽?"賈夫人擦了眼淚,又問司棋道:"你看姑娘的臉麵兒怎麽樣,弱不弱呢?"司棋道:"姑娘的模樣兒,那裏還像從前的弱樣兒了,那個臉上紅是紅白是白的。那一種悠閑體度,畫兒上也畫不出來的。姑太太隻管放心吧。那裏吃的、穿的、用的都盡夠了,貼身服侍的又有晴雯、金釧兒兩個丫頭,還沒那麽逍遙自在的呢!"賈夫人道:"晴雯、金釧兒這兩個名字,我倒聽著很熟,就隻是記不得他們的模樣兒了。這兩個丫頭年輕輕兒的,怎麽也都死了呢?"鳳姐道:"晴雯是我寶兄弟屋裏的丫頭,就是為司棋和潘又安他們鬼鬼祟祟的丟下了個香袋兒,被傻大姐撿著了。太太知道了,就疑心丫頭們裏頭有平常的,把寶兄弟恐怕引誘壞了。偏他老娘王善保家的,和晴雯有碴兒,他就在太太跟前說了晴雯的多少不好處。太太便生了氣,把這個丫頭帶著病兒攆出去了,就這麽生生兒的把個丫頭氣死了。金釧兒是我太太屋裏的丫頭,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覺,他就和寶玉鬼鬼祟祟地說話,被太太聽見了,打了一個嘴巴子,也攆了出去。這個丫頭,他就自己羞憤跳井死了。"賈夫人道:"這兩個丫頭即是這樣行為不端,怎麽你妹妹還要他們貼身服侍呢?"鳳姐笑道:"姑太太沒聽明白,這兩個丫頭原是好的,這都是受了委屈死的。"賈夫人道:"晴雯這個丫頭算他委屈罷了,怎麽金釧兒也算委屈嗎?"鳳姐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原是我寶兄弟先招他來,他不過說了句"金簪兒掉在井裏,你急什麽呢?"這句話就教太太聽見了,就打就攆的,究竟並沒什麽苟且的事情。
"賈夫人笑道:"這樣看起來,你寶兄弟也是一個小淘氣精兒了。怎麽這樣一個淘氣的人,這會子倒又出了家了,可教人真不懂了呢?"鳳姐道:"這都是小時候的事。後來為什麽出家,我們可也就不知道了。"賈母歎了一口氣道:"我也老的不中用了,又搭著諸事他們都瞞著不肯告訴我。我隻知道一個跳了井,一個攆出去了。
那裏知道他們有這些鉤兒麻藤的勾當呢?"鳳姐道:"這些事誰敢教老祖宗知道呢?你老人家記不得了,寶兄弟挨了老爺一頓好打,是為什麽呢?"賈母道:"猴兒精,都是你們不好。
像這樣的事情,也有該瞞著我的,也有該教我知道的,你們一概瞞的風雨不透的。這會子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今兒你才樣樣般般的說出來了。"鳳姐聽了,把頭一扭,忙取了賈夫人的煙袋,推故裝煙去了。這裏賈夫人便教丫頭、婆子們把黛玉寄來的儀物,打開查點清楚,按著分兒分的分了,該收的收了。這才收拾擺過了飯,各自隨便散了。
到了晚上,各自歸房安寢。林如海進了臥室,在燈下複將黛玉的稟啟,展開細看。因向賈夫人道:"我細看女兒書子上的話,竟有些緣故在裏頭。他說"偶因一念之癡,遂抱百年之恨",倒像有什麽心願不遂抱恨而死的意思。"賈夫人吃了一驚,忙道:"你再念一遍給我聽呢。"林如海遂又念了一遍,賈夫人沉思了半晌,道:"是了,怪道呢,我隻追問到他到底什麽病死的?老太太他們就含含糊糊答應起來。那一天,我問寶玉為什麽瘋了?鴛鴦就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麽",鳳丫頭就忙忙的瞪了他一眼,我就再沒往下問了。今兒說起晴雯、金釧兩個丫頭來,裏頭也有寶玉。老太太又說鳳丫頭,都是他們"瞞的鳳雨不透的,這會子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仔細推詳起來,隻恐怕寶玉也和我們黛玉有什麽……"說到這裏,又咽住了。林如海便把書子一摔道:"若果這麽著,這個丫頭還成了我們的女孩兒了麽?"賈夫人道:"老爺不用著急,我想我的丫頭斷乎還不至於此。隻怕這裏頭還有別的緣故,也不可知。"林如海道:"這個寶玉侄兒,我卻沒見過,不知人品兒長的怎麽樣呢?"賈夫人道:"你見他的時候,他不過三四歲,長的原得人意兒。聽見他們說,這會子竟是第一等的人物兒。況又中了舉,學問自然也是好的了。"林如海沉思了一會道:"我想來寶玉侄兒既有才有貌,我們黛玉女孩兒也是有才有貌的,又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了的,隻怕他們就難免彼此都有個愛慕的心腸,也不可知呢。及自後來寶玉侄兒卻又娶了薛家的女孩兒,這不是他們彼此就都不很遂心了麽?
"賈夫人點頭兒道:"是啊,老爺猜疑的不錯,才剛兒老太太說,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都是鳳丫頭的不好。鳳丫頭見說到這裏,他就推故給我裝煙去了。這麽看起來,可不是這個緣故是什麽呢?"林如海"嗐"了一聲道:"我想才子佳人的事,從古至今相傳以為美談,殊不知相如、文君是原不可為訓的,即如《西廂記》上的故事,大傷風化而人反豔稱,可見都是人心不古的緣故。我常和崔判官玩笑,說他治家不嚴,不想這會子,竟輪到我頭上來了。"賈夫人道:"老爺隻管放心,我們再也養不出那麽的女孩兒來。你想,黛玉如果像了崔鶯鶯,他又怎麽能會死呢?我久已有心,要在背地裏問問鴛鴦,隻是成日家鼻子臉子的在一塊兒,又不好意思的當著人盤根究底的問他。怎麽得一個空閑,沒人的地方兒細細兒的把鴛鴦丫頭盤問他一番,這事可就水落石出了。"林如海想了一想道:"後日是清明佳節,陽間的人都要祭掃墳墓,我們這裏也要大開鬼門關,放亡魂出入收取金銀幣帛。我們預備下轎子,請老太太在城外遊玩遊玩,看看熱鬧,回來再到七十二司、十八層地獄看看那些受罪的人,這就得一整天的工夫。你想個方兒,把鴛鴦留在家裏細細的問他緣故,豈不好呢?"賈夫人大喜道:"就是這麽著,很好。"夫妻二人計議已定,便收拾歸寢。
到了次日,賈夫人便把林如海要請賈母、鳳姐出城遊玩的話說了一遍。賈母、鳳姐素日最喜遊玩,聽了俱各不勝歡喜。
到了清明這一日,林如海便吩咐伺候預備了轎馬人夫。賈夫人推身上不大爽快,不能奉陪,又留下鴛鴦打荷包穗子。這裏賈母、鳳姐俱坐了大轎,賈珠騎馬在前引導,司棋、鮑二家的並幾個家人媳婦、丫頭們也坐了小轎,潘又安、焦大也騎了馬,眾星捧月出府而去。
不言賈母等出城遊玩,且說賈夫人送了賈母去後,回到上房,遂把鴛鴦拉到身邊坐下了。鴛鴦笑問道:"不知姑太太有什麽荷包穗子打的,隻管拿來教給我打就是了。隻怕我的手段兒平常,打的未必能中姑太太的意。"賈夫人笑道:"我那裏有什麽荷包穗子打的,你且坐下,我有一句要緊的話要問你呢。
"鴛鴦側身笑道:"不知姑太太要問我什麽要緊的話?就這麽機密的樣兒。"賈夫人道:"前兒那一天,我問你們寶玉為什麽出了家,我聽見你說了句"總是為林姑娘來",你二奶奶就連忙瞪了你一眼,你也就沒往下說。我瞧出他那個神情來,我也就不往下再問了。到底寶玉出家怎麽為的是林姑娘,這裏頭難道另有什麽緣故麽?我因素常知道你的為人很好,爽直誠實,故此背地裏來問你,你可要細細兒的告訴了我,不要撒謊。"鴛鴦道:"姑太太不問到這裏,我們也不敢亂說。姑太太既問我,我也不敢撒謊。這件事都是我們二奶奶把事情幹冒失了。當日老太太接了姑娘到家,那時姑娘才五歲,寶玉才六歲,兄妹兩個一見了麵兒就親熱的了不得,又都跟著老太太在一桌兒上吃飯,一床兒上睡覺,比別的姊妹們分外的不同些。"賈夫人點點頭兒道:"後來呢?"鴛鴦道:"後來大了,因元妃娘娘省親,府裏又蓋了一所大觀園,娘娘又命他們姊妹們都搬進園裏去住。我們家的三位姑娘,還有薛姨太太家的寶姑娘,時常做詩,十分親熱。忽然有一天,姑娘的丫頭紫鵑和寶玉玩笑,哄他說蘇州姑太太家有人要接姑娘回南去呢。寶玉聽見心裏一急,立刻就瘋的連人事都不省了。"賈夫人笑道:"這麽說起來,寶玉竟成了個傻小子了。後來怎麽治好了的呢?"鴛鴦道:"後來還是叫了紫鵑來對出謊來,說是哄他玩呢,這才漸漸兒的好了的。"賈夫人道:"傻小子,這是什麽緣故呢?"鴛鴦道:"姑太太想,這是他心裏想著將來必定要和林姑娘結親的意思。隻是小人兒家,自己說不出口來。那時,我們大家都瞧出他的心事來,誰知老太太和太太隻說他兄妹兩個是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了的,不忍分離的意思,並沒想到這件事上頭去。"賈夫人道:"寶玉為了句玩話就會急瘋了,這是他心裏有我們姑娘了。
不知我們姑娘心裏也有寶玉沒有呢?"鴛鴦笑道:"姑太太問的這個話,姑娘心裏怎麽沒有寶玉呢?如果姑娘心裏沒有寶玉,怎麽聽見娶寶姑娘就會病的死了呢?"賈夫人大驚道:"據你這麽說來,難道姑娘和寶玉有什麽沒禮的事情麽?"鴛鴦忙站起身來,答道:"姑太太怎麽疑心說起這樣的話來了。別說姑娘是讀書好強的性格兒,就是我們寶二爺他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府裏又有那些丫頭、老婆子們成日家跟著,那裏能夠做出沒道理的事來呢?總是他們兩個人素日彼此都存了個配合姻緣的私心,原指望著將來老太太給他們成全好事,不承望中間又有寶姑娘的一段阻隔,所以他們兩個人各不遂心,才鬧的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去了。這會子老太太提起來,後悔的什麽似的了。"賈夫人笑道:"這位寶姑娘的模樣兒,長的比我們姑娘怎麽樣呢?"鴛鴦道:"論模樣兒,也和姑娘差不多兒,都是長的怪俊的。"賈夫人道:"到底比我們姑娘強不強呢?"鴛鴦道:"據我看來,也不能強過姑娘。"賈夫人道:"寶姑娘既沒強過姑娘的去處,老太太為什麽舍近而求遠呢?"鴛鴦笑道:"這就是我們二奶奶的一點兒私心了,說寶玉有胎裏帶來的玉,寶姑娘也有和尚給的金鎖,這是天配的姻緣,所以一力攛掇著定下了。"賈夫人道:"這就是了,據你說寶姑娘也是怪俊的模樣兒,怎麽寶玉還不願意呢?難道那會子給他定的時候兒,他自己不知道麽?"鴛鴦道:"原是恐怕寶玉不依,所以瞞著他,總沒教他知道。就是姑娘也不知道定寶姑娘的事。後來丟了通靈玉,又瘋病發了,老太太要娶過寶姑娘來衝一衝喜。臨娶時又怕寶玉不依,隻得哄著他說給你娶林妹妹呢。那時姑娘在瀟湘館正病的著緊兒,二奶奶就說把姑娘的丫頭雪雁叫了過來,攙著寶姑娘拜堂,哄哄寶玉。誰知後來娶了過來,寶玉揭了蓋頭一看,見是寶姑娘,他就昏迷過去了。這邊正在忙亂,那邊就有人來說姑娘也去了世了。"賈夫人大驚道:"這麽說起來,我們姑娘這不是自己尋了死了麽?"鴛鴦道:"姑娘頭幾天就病重了的,後來大約也是聽見娶寶姑娘的風聲兒了,未免事不遂心,病怎麽還能夠想好呢?"賈夫人道:"姑娘死後,寶玉也就沒想望了,為什麽又出家呢?"鴛鴦道:"姑娘死後,寶玉就成日家瘋瘋癲癲的,不時的痛哭。後來老太太去了世,我也就自縊了。他後來到底為什麽出家,我也就不知道了,估量著,他大約總為的是這一條兒罷了。"賈夫人冷笑了一聲道:"這就是了,我這才明白了。我想這件事雖是鳳丫頭的私心,也是老太太和太太希圖薛家是財主的意思,我想也不過是得一副好陪送罷了。"鴛鴦陪笑道:"姑太太不必多這個心,凡事總是個定數。況且,姑娘如今已經成了仙了,老太太也後悔的什麽似的。姑太太還提這個做什麽呢?"賈夫人道:"我並不是多心,我惟恐怕我的女孩兒給我打嘴,他既然沒什麽傷風敗化的事,我就放了心了。寶玉出家不出家,給我什麽相幹呢?我問你的這些話,老太太和你二奶奶回來,你可千萬莫對他們說。姑娘已是死了,還提這些個作什麽呢?"鴛鴦道:"姑太太見的很是,我也不敢對他們說,我要說了,這不是我在姑太太跟前翻了老婆舌了麽?"暫且按下不提。
再說賈母等出城遊玩,賈珠在前騎馬引導。出了酆都城東門,隻見一條大河橫在麵前,上麵隻有一道窄小長橋。橋上來往的行人,也有手裏拿著金銀的,也有背著包袱的,也有兩人抬著箱子的,鬧鬧烘烘,絡繹不絕。賈珠吩咐把閑人趕開,等我們過去了再走。那些人聽見了,都在兩旁回避,橋上並無一人敢走。賈母等過了這橋,問賈珠道:"這是什麽橋,怎麽這麽樣的窄小呢?"賈珠道:"這條河叫做奈河,這橋就是奈河橋了。"賈母道:"原來這就是奈河橋了。成日家在屋裏坐著,誰知道外頭的事呢?還是出來逛逛的有趣兒。"說著,又走了一二裏地,但見一片桃花間著萬株綠柳,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