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環中了舉,次日便與薛蝌會了周姑爺,大家會同年,拜座師,穿了青衫,簪花披紅,赴鹿鳴宴回來。賈政命人開了宗祠,帶著賈環祭拜一番。回到榮禧堂,各親友皆來道喜。
賈璉養了兒子,女婿又中了舉人,心下十分快樂。賈政將新生小孩兒,取名賈蕙。這日,又是三朝,也擺了幾席酒。周姑爺已中了舉人,擇了十月初十日娶巧姐兒過門。這裏備辦嫁妝並頭麵衣裳一切等類,甚是忙亂。幸喜平兒已將針黹鞋腳一切零星應用之物,早已備齊。到了初八日派了林之孝等十二名家人,押送嫁妝過去,共計一百六十抬。周家留了家人酒飯,打發花紅賞封回來。
次日便是蕙哥兒滿月,薛姨媽、探春、史湘雲、李紋、李綺、邢岫煙、薛寶琴、喜鸞、四姐兒都來道喜。劉姥姥也帶了青兒來了。那青兒已有十五六歲,長的體態輕盈,出跳了許多。
因與巧姐兒過的很好,故跟了劉姥姥來了。王夫人見了甚喜,道:"青姑娘兩年沒見,長的越發出跳了,怎麽不跟姥姥到這裏來逛逛呢?"劉姥姥道:"屯裏的孩子,輕易不到城裏頭來,又沒什麽衣服穿,怎麽好來呢?姑太太這裏,他幾時不願意來麽,早就要來的喲。"王夫人道:"屯裏的人便怎麽樣?難道屯裏就長不出好女孩兒麽?我看城裏的女孩兒,隻怕還沒青姑娘這個樣兒呢。姥姥,你給我的孫女兒做了媒,如今女婿都中了舉了,你這個媒就很好。我如今也給你這個外孫女兒做個媒,使得麽?"劉姥姥笑道:"我的姑太太,城裏的人都給城裏的人做親,誰肯要屯裏的女孩兒呢?況且姑太太的親戚,都是富貴雙全的人家,我們從那裏扳配得上呢?姑太太既然看他好,倒是教他在這裏當個丫頭使喚,也給他學習學習,這還使得。"王夫人笑道:"我的孫女兒,怎麽又給了屯裏去呢?"因向平兒道:"後廊上的藍兒,這孩子我前兒看見他長的很好,說話兒也有道理,就是年紀略大幾歲,今年將近有二十歲了。你看著怎麽樣?要是使得呢,你明兒就向他娘說去。"平兒道:"藍哥兒他自小兒就肯巴結,進了學好兩年了,前兒為沒中舉,自己還氣的哭了。他娘婁氏大嫂子說,你年紀還小呢,這科不中還有下科呢,快不要這麽著。這孩子將來總有出息的,家道雖然平常,飯總有得吃就是了。"王夫人道:"姥姥,你聽見了沒有?這是我本家的一個孫子,家道平常些,孩子倒很好。姥姥,你的意思怎麽樣呢?"劉姥姥道:"多謝姑太太的意思,了不得,這就是我外孫女兒的造化了,還有什麽說呢?"青兒聽見做媒的話,就紅了臉,拉了巧姐兒到裏頭去了。王夫人向平兒道:"你明兒過了巧姐兒的事,就向藍兒的娘說去,說是我的媒就是了。"平兒答應了。
隻見奶子抱了蕙哥兒出來,大家都瞧了一會,齊聲讚好,都有禮物搭賀。王夫人叫把桂哥兒也抱了來,丫環們答應去了。
不一時,一群奶子都抱了哥兒、姐兒過來。原來邢岫煙生了一女名喚宛蓉已兩個多月了,寶琴亦生了一女名喚冠芳已將三個月了,李綺亦生了一子名喚芝哥兒已經三個月了,胡氏亦生了一女名喚明珠已經四個月了,桂哥兒是已經七個月了,史湘雲之子遺哥兒是六個月了,連蕙哥兒共是七個小孩兒。大家都笑說:"這才有趣兒呢。"薛姨媽道:"這些孩子們,一個賽似一個,都是同年的,真有趣兒呢。"劉姥姥道:"到了明年都會跑了,還更有趣兒呢。那就成了個"七子圖"了。"王夫人道:"還有一個孝哥兒沒來呢。他沒了娘,也該教奶子抱他過來玩兒,橫豎有奶奶、嬸娘在這裏,怕什麽呢?"薛姨媽道:"那孩子昨兒有點兒傷風,吃了奶都吐了好些出來,故此沒給他來呢。等到明年三月裏,給他做周歲的時候,請姑奶奶們都帶了哥兒、姐兒們到我們家裏逛一天,給小孩兒們剛剛兒的八個一桌兒。"大家都笑起來。於是,裏頭擺了四桌酒席,鬧了一天。
因次日便是巧姐兒出閣,大家俱不回去。隻有邢夫人、尤氏、胡氏各自上車回家。薛姨媽、探春、喜鸞、四姐兒便在王夫人屋裏住了。李紋、李綺在李紈屋裏住。劉姥姥同青兒就在平兒屋裏住。史湘雲、邢岫煙、薛寶琴便在寶釵屋裏住了。因天還尚早,便同了寶釵到平兒屋裏去瞧瞧小孩兒,大家說說話兒。誰知到了那裏看時,都沒見人。
湘雲便問道:"二嫂子在家麽?"平兒在房內答應道:"請裏頭坐吧。"奶子出來,打起簾子,大家進去,隻見平兒正在那裏給蕙哥兒吃奶呢。原來劉姥姥和青兒都在巧姐兒屋裏說笑呢,彩明、善姐都在裏頭伺候。平兒見眾人進來,連忙讓座,道:"怎麽人都到那裏去了,姑奶奶們來了,都不知道嗎?"彩明、善姐聽見,忙跑了過來倒茶。平兒道:"你們有一個在姑娘那裏伺候就罷了,怎麽都跑了進去,外頭來了客,都不知道,這都是什麽規矩?"史湘雲道:"嫂子這裏還有幾個人呢,怎麽隻見他們兩個了麽?"平兒道:"豐兒告了假,小紅告了病到今兒都是大半年了,也沒信兒。我因為他兩個都大了,也該是放出去配人的時候了,來了也靠不住。我索性就由他去吧。"寶釵道:"老太太屋裏的琥珀、珍珠幾個大的都放出去配人去了,隻剩了靚兒、傻大姐兩個還在太太屋裏當差。太太屋裏的玉釧兒是他娘求著放出去了。彩霞、繡鸞、繡鳳都配了人去了。昨兒把彩雲又給三爺放在屋裏了,也隻剩了小霞一個人了。我那裏自從襲人去了之後,柳五兒的娘,他求了大嫂子和我說了,討出去給了人家了。碧痕、春燕也放出去了。如今還有麝月、秋紋、鶯兒、綺霞、文杏、定兒六個人,就算我的人比你的人多些。二嫂子,你看誰好就挑兩個過去吧。況且,巧姑娘也要跟兩個丫頭過去服侍呢。"平兒道:"我已派了善姐兒跟了過去。這會子彩明也大了,該放出去配人的還有六七個呢,明兒越發沒了人了。我昨兒聽見太太吩咐了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教早些挑一班女孩子上來伺候呢。前兒東府裏放了一班丫頭出來配人,也挑了一班十二三歲的女孩兒進去了。"寶釵道:"明兒善姐兒跟姑娘去了,這裏伺候使喚的隻得一個人,越發不便了。我明兒就打發秋紋、定兒兩個過來,給你伺候罷。"平兒笑道:"這就多謝費心,我可也要謝謝呢。"史湘雲道:"咱們都是從小兒在一塊兒玩兒的,那會子都還是孩子家呢,到了今兒,大家都有了孩子了。這裏的丫頭們,我們誰還不知道,評論起來,鴛鴦姐姐是頭一個好的,也不用說了。除了他,就是襲人姐姐。可憐死的死了,去的去了。一個紫鵑姐姐,也是個好的,又跟了四姑娘出家去了。這如今倒是寶姐姐的鶯兒,還不差什麽。"寶釵道:"他也沒什麽好處,就是人還老實罷了。"因見史湘雲的丫頭翠縷,邢岫煙的丫頭笑兒,薛寶琴的丫頭小螺,都在旁邊伺候,便說道:"他們三個倒都還好,比我們這裏的人都強。"史湘雲道:"罷喲,我這個翠縷,就很夠受了。我記得那年在園子裏頭,說起樹葉兒的陰陽來,他就說是主子是陽,奴才是陰,你說他這個聰明還了得麽?"寶琴道:"這也難為他,就想得好啊。"翠縷道:"那會子,我隻說我們姑娘是陽,我就是陰,後來才知道不是這麽樣。"寶琴道:"怎麽又不是的呢?"翠縷道:"那會子我不懂得,還混說是怎沒見頭上又長出個頭來的人呢?誰知道,我們姑爺是陽,我們姑娘是陰,這才明白了。要沒了陰陽,怎麽生得出我們遺哥兒來呢?"湘雲道:"你不用混說了,快給我滾出去吧。"大家都笑起來。
又坐了一會子,湘雲、岫煙、寶琴三人便同寶釵回到屋裏來。隻見奶子還抱著桂哥兒未睡,大家又引逗著玩了一會子,方才拍著漸漸兒的睡了。史湘雲道:"薛二哥自來沒聽見說他讀書,怎麽就中了舉了呢?"寶釵道:"我們二哥哥,人本聰明。前年到了這裏,家中七事八事的,沒了空兒,就很荒疏了。
這會子,我哥哥贖罪回來,家道蕭條,倒沒了什麽事了。因此上我二哥哥,他就發憤讀書,誰知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混了個舉人出來了。原也是不想的,並沒十年窗下,竟僥幸一舉成名了。"史湘雲笑道:"我知道,這都是邢姐姐的教育罷了。"寶琴道:"我們二嫂子同二哥哥講講書理,談談文墨,自然少不了的,若說教育可是沒有的事。"史湘雲笑道:"你這個小姑子,自然要給嫂子遮飾遮飾才是。"邢岫煙道:"這麽說,史大妹妹從前妹夫自然是妹妹教化的了,所謂"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不是呢?"大家都笑了。麝月上來回說:"鍾已打了十二下了,請奶奶們都安寢罷。"寶釵叫拿過表來,看了一看,針已指到子正二刻十四分了,因道:"天不早了,咱們睡罷,明兒還要起早呢。"於是,大家收拾歸寢,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日,乃是黃道嫁娶吉日。官媒婆朱大娘送了個帖子上來說親,見了王夫人磕了頭,賀喜請安,然後問道:"前兒說的兩處,太太都不大合意。現在多少世宦人家的小姐還少麽,就是有才的又不能有貌,有貌的又沒了才,要挑選個十全的竟很少。隻有今兒我們這位小姐,真是才貌雙全,並且琴棋書畫件件皆精。頭裏是原說過寶二爺的,就是歲數要比這裏的爺大兩三歲,小姐今年二十一歲了。"王夫人道:"從前說過的,我也不記得是誰家了。"朱大娘道:"這姑娘的哥哥叫傅試,說原是這裏老爺的門生,原做通判,如今升了同知了。姑娘的名字是秋芳。上頭老爺是不在多年了,隻有太太在堂。"王夫人道:"我們老爺的門生,是有個姓傅的傅二爺,恍惚像是說過我們寶玉似的。但這位姑娘既有這樣的才能,怎麽過了二十歲,還沒人家呢?"朱大娘道:"那邊太太因為要揀門戶,又要姑爺配得上才給,所以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耽擱下來了。"王夫人道:"論年紀呢,比我們家的爺大三歲,原可以使得。這會子,姑娘雖然說得很好,但我們家的人都沒見過。你且說,他家還和誰有親戚呢?"朱大娘道:"那裏太太的娘家是李員外家,梅翰林家又是他那裏的姑太太家。太太隻消打發人到這兩處問問,就知道了。"王夫人點點頭兒道:"等明兒和老爺說了,再商量罷。"因叫小霞說:"你們讓他到那邊坐坐,喝茶去。"朱大娘謝了,便同小霞到那邊去了。
這裏眾人都到王夫人上房裏來,王夫人便問寶琴道:"才剛兒朱大娘來說親,說姑奶奶府上和傅二爺家是親戚麽?"寶琴道:"我們那裏太太,是傅二爺的姑祖母呢。"王夫人道:"姑奶奶可到他家去過沒有,可知道他家姑娘怎麽樣呢?"寶琴道:"我還沒到他們家去過呢,倒是去年我們太太生日的時候,這姑娘到我們家裏來過一回,聽見說是會做詩畫畫兒的。
那會子我們家裏有事,都沒空兒,也沒和他細談,看那樣兒,斷不是那有名無實的。那人品兒在上等是不消說了,就是說話兒一切都比我們強多著了。"王夫人笑道:"姑奶奶,你別要學媒人的嘴啊,親事說成了,我是要請姑老爺、姑奶奶做媒人的。娶過來,要不照說的這麽樣,我可是要罰你的。"寶琴也笑道:"姨媽請放心,姑娘的才貌我可以包得起的。"說著,外頭人回說:"周家的轎子快到了,請裏頭好生預備著罷。"那邊周姑爺新中了舉,家裏已經改換門庭,請了幾個同年並五城兵馬司裘良,陪了周姑爺到榮府來親迎。這裏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迎接進來,到了榮禧堂上,姑爺拜見過了,然後與眾親友相見。擺了五席酒筵,讓同姑爺陪來的人坐了,酒過五巡,獻過燒烤。外麵鼓樂喧闐,進來了十六個披紅家人提著八對宮燈,引了彩轎進了大門,一直到榮禧堂上。姑爺席上放了賞賜,便一齊起身謝酒告辭。賈赦等送出大門,便都上馬去了。裏邊眾人已忙著給巧姐兒梳洗打扮,穿戴齊備,搭上蓋頭,大家攙送出來。到榮禧堂上,攙送到轎內,閉上了轎門,眾人便都到裏頭去了。外頭將彩轎上好,鼓樂喧闐抬出大門,這裏又派了四個家人,騎馬跟送過去。這日晚上薛姨媽、劉姥姥等眾人,俱各回家去了。
過了一日,賈政在上房內閑坐。王夫人便告訴他道:"朱大娘前兒來說親來了,說的是老爺的門生傅二爺有個妹子叫傅秋芳,今年二十一歲,才貌都很好,上年原說過寶玉的。前兒我因家裏有事忙著,都沒告訴你呢。"賈政道:"傅試雖是我的門生,邇來也輕易不會,他家裏的事情總不能知道。我也記得頭裏給寶玉說過親來,那時也為的是不能深悉的緣故。這傅姑娘又有才貌,怎麽二十一歲還沒人家呢?大約頭裏總是定過人家的,也未可知。"正說時,外麵人拿了帖子進來回說:"周大人昨日到京,陛見過了,今兒特來拜會。"賈政看了帖子上是姻愚弟周瓊,便道:"快請罷。"隨即換了衣服出去。原來海疆總製周都來京陛見,昨日到京當即陛見,應對周詳,聖眷頗隆,即降旨補了兵部尚書之缺。賈政會見,稱說:"老親家大人,榮補大司馬。弟輩辱在親末,叨光不淺。"周瓊道:"小兒初入宦途,諸承指教,感謝不盡。昨聞令孫少年英發,恰與小兒同部,彼此互相關照。弟今亦補京缺,早晚與親家大人聚首期多,非複外任之停雲落月可比矣,何幸如之。"賈政道:"明晨趨府請安,登堂叩賀。"又說了一會別後的閑話。周瓊便站起來道:"各處俱還未到,此際匆匆,暇日再圖良晤罷。"賈政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複到裏麵上房裏來坐下。
王夫人道:"三姑娘的公公進京來了,如今補了京缺好了,連我們都有了照應了。"賈政道:"我明兒起了複,要不是隔了部,還是他的屬員呢。"王夫人道:"才剛兒老爺說這傅家的姑娘,必是定過人家的,想來這姑娘的命薄,把姑爺早妨掉了,這麽說也不用問了。"賈政道:"我方才不過是這麽說罷了。自古姻緣分定,各人的壽夭也是分定。什麽姑娘的命狠,妨了姑爺,又什麽姑爺的命狠,妨了姑娘,這都是胡鬧的話,那裏信的。倒是姑娘的人品,須要見見兒才好,依不得媒人嘴混說,這倒是要的。"王夫人道:"薛二姑娘嫁到梅翰林家,梅家和傅家是親戚。薛二姑娘看見過這個姑娘的,說人很去得呢。"賈政道:"薛二姑娘給寶玉的媳婦是姊妹,他說的自然都是真切的,那裏還有虛浮的話麽。明兒親事成了,就請梅家的姑爺同薛二姑娘做媒人罷。"王夫人道:"我也是這麽說呢,等明兒朱大娘來了,我再細問問他,就應了他罷。"賈政點頭,暫且不表。
且說賈芸複入榮府,打聽得小紅告病在家。小紅是林之孝的女孩兒,賈芸前在林之孝家托他斡旋自己的事,已瞥見小紅在家。後來訪得緣故,因趁榮府連日有事,林之孝夫婦皆在府中,便偷空兒溜到他家。叩門進去。原來小廝們也跟了林之孝到府裏去了,隻有個小丫頭出來開門,賈芸走到裏麵,故意問:"林大爺在家麽?"小丫頭認得賈芸,說:"二爺,今兒府裏喜事,大爺、奶奶都進去了,二爺怎麽沒見麽?"賈芸道:"林大爺才剛兒說是有事來家呢麽,又往那裏去了呢?既沒有來,我且在這裏歇歇兒著。"小丫頭說:"二爺請坐,我倒茶去。
"小丫頭進去了。原來小紅聽見叩門,便來屏後偷看是誰?一見賈芸進來,便心裏一跳,見小丫頭進去倒茶去了,便探出身子來,說道:"原來是二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