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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賈夫人遇母黃泉路 林如海覓女酆都城

  卻說賈母向鮑二家地道:"你過來,我細細地瞧瞧你。你既是咱們家裏的人,我眼裏怎麽不大見你呢?"鮑二家地道:"奴才們兩口子,原是珍大爺那邊的人。璉二爺說奴才的男人好,才要過來伺候的,隻在外頭當差,那裏能夠輕易見老太太呢。

  "賈母笑道:"怪道我瞧著眼生呢!那一年在璉二奶奶屋裏,說他是閻王老婆的,就是你麽?"鮑二家的紅了臉道:"那是奴才該死,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兒來了。"正說時,隻見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臉水上來,鮑二家的忙接了,捧過來請賈母洗臉。盥漱已畢,然後擺上飯來,乃是八個小碟,八個大碗,兩個火鍋兒。賈母也不喝酒,隻吃了一碗飯。鮑二家的送上茶來,然後自去吃飯。

  隻見焦大走來回道:"奴才才剛兒到衙門裏打聽了,會見個年輕的書辦先生,他說這裏的規矩,不論陽世的官職,一概上堂要跪聽唱名的。若沒罪過還好,若有罪過時,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許了給他十個元寶,他才許了個明兒見機而作的話。

  奴才想先把銀子給他,往後也就好說話了。"賈母聽了這番言語,自念生平雖無大惡,終覺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銀子,你隻管辦去就是了。你明兒可怎麽樣呢?"焦大道:"奴才怕什麽呢?當日跟著老太爺出兵的時候,什麽酸甜苦辣沒受過麽,別說是大人過堂,就是閻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他的。"說的賈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個元寶,一徑去了。這裏賈母又與鮑二家的說了一會兒閑話,方才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齊了轎夫,伺候賈母梳洗已畢,坐上了大轎出了公館。鮑二家的坐了小轎,焦大騎著驢子跟著。

  不多一時,早到了城隍的轅門,隻見一個年輕的書辦,生得眉清目秀,在那裏笑嘻嘻的點手兒,教把轎子抬進角門西邊一個小院子內落下。自己走到轎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道:"晚生請老太太的安。"賈母見他人物風流,語言乖巧,就知道是十個元寶的力量,忙欠身笑道:"先生一向好,我們諸事還要仰仗呢。"那書辦道:"老太太隻管放心,晚生無不盡力的。"賈母問道:"先生尊姓啊?"那書辦道:"晚生姓馮名淵,江南常州人氏,父親也做過官的。隻因晚生買妾與金陵一個姓薛的叫個什麽呆霸王,彼此爭買,他就倚財仗勢將晚生打死了。晚生到了這裏,告了一狀,閻王查了查,那姓薛的與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陽壽未終,難以結案。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邊人,姓林,可憐晚生無故受冤,又是讀書的人,就把晚生補了這衙門的六房總經承之缺,如今也好幾年了。"賈母又問道:"大人是南邊那一府的?"馮淵道:"蘇州府人,就是從前做過揚州鹽運司的……"剛說到這裏,隻見從儀門裏走出一個長隨來,叫道:"馮經承在那裏呢?"馮淵連忙答應著,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爺,有什麽話說?"那長隨道:"大人今兒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過堂的花名冊子,拿進書房裏去過目呢。想是委少爺出來點點,也未可定。"馮淵聽了,忙取出冊子,一麵打開看著,一麵又走到轎前問道:"老太爺的尊諱可是賈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歲了。"賈母未及回答,隻聽那長隨嚷道:"快來吧,大人在書房裏坐著等著呢!早作什麽來,這會子嘮裏嘮叨,問這個問那個的。"馮淵連忙合上冊子,跟著那長隨進去了。

  這裏賈母向鮑二家地道:"你們聽見了沒有,虧他不知道咱們是薛蟠的親戚,原來他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個公子。"焦大道:"這倒不相幹,他們當書辦的人,隻知黑眼睛認得白銀子,那裏管什麽仇人的親戚呢。"賈母又道:"他才剛兒說,這位大人姓林,做過揚州的鹽運司。咱們林姑老爺不是揚州的鹽運司麽,可惜沒有問他名字。"正說時,隻見馮淵喘籲籲的跑來,到轎前笑嘻嘻地道:"老太太恭喜,才剛兒晚生拿上冊子去,大人看了,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便吩咐教請少爺過來。少爺出來看了看冊子,他便回了大人,要親身來看呢。晚生雖不知其中底細,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麽親戚似的。大人如今進了內宅,想是告訴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來送個信兒。若認了親戚,求老太太把賞晚生的使費,莫向大人提起,晚生即刻就繳上來。"賈母笑道:"這也何妨呢,些小筆資,那個衙門裏沒有?但隻是我原有個女婿姓林,並無子嗣,隻有一個女孩兒,去年也死了。如今是哪裏來的少爺呢?"鮑二家的便插嘴道:"姑老爺在這裏也多年了,難道姑太太就再不養個老生子阿哥嗎?"招的馮淵也笑起來了。

  正說時,隻聽見堂上吆喝道:"閑人都退後些,少爺出來了。"賈母在轎內留神細看,隻見兩三個小廝擁簇著一位少年公子出來,生得器宇軒昂,眉目清秀,年約二十餘歲。賈母見了不覺大驚,哭道:"哪來的不是我那珠兒麽?"那少爺見了賈母,也就跑到轎前跪下,抱住腿慟哭。眾人不解其故,正在驚疑,隻聽堂上"當"的一聲點響,威武三聲,大門、儀門一齊洞開,出來了八個小幺兒,將賈母的大轎抬起,那少爺扶了轎杆,轉身進了儀門。又見一名旗牌跪稟道:"請老太太的轉堂上。"又威武了三聲,八個小幺兒抬著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閣兒進到了二堂,才落下轎來。早見一位官員錦衣繡服,拱立轎旁。

  賈母下轎仔細看時,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得大哭起來。

  林如海也自傷感,忙請安問好畢,兩邊閃出幾個仆婦,上來攙了賈母,剛到宅門,早見兩個丫環攙著賈夫人,哭了出來。賈母認得是他女兒賈敏,母女二人抱頭慟哭。林如海在旁勸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該歡喜才是,何必如此。且請老太太到上房裏去坐吧。"於是,大家止淚,母女攜手進了宅門。

  丫環們打起簾櫳,進了上房,隻見裏麵陳設的十分精雅,雖係幽冥,也無殊人世。

  林如海夫婦讓賈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賈母還了萬福,賈珠也來叩見了。林如海夫婦便在兩邊椅子上陪坐,賈珠在下邊杌子上坐了。丫環們捧上茶船兒來,賈母喝著茶,問道:"姑老爺是從揚州仙逝之後,就補了這裏的城隍麽?珠兒怎麽得到這裏的呢?"林如海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館之後,見了閻王。閻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鹽運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錢,而且平生正直無私,德行優著,所以十分敬重,奏聞了上帝,就補了酆都的城隍,幫著閻王辦事。大侄兒也是閻王愛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的,後來小婿到任,認了親戚,誰知他姑母就在他那裏呢。小婿現無子嗣,便求了閻王,將大侄兒討了下來,替我管管家務。那年東府裏的敬大哥到了這裏,定要把他帶了去見老太爺們去呢。小婿和他說之再三,他才給我留下的。"賈母聽了十分歡喜,道:"真是天緣湊巧,也是姑老爺的德行所致。"賈夫人又問賈赦、賈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賈母便將賈赦犯罪抄家的話,說了一遍,林如海夫婦不勝歎息。賈母又向賈珠道:"你的蘭小子虧了你媳婦守著撫養,他如今也十五六歲了,詩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愛念書,將來是很有出息的。"賈珠聽見,不覺心內慘然,忙站起來答道:"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養。"賈夫人道:"我的黛玉兒丫頭,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難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養,他這幾年不知可比小時兒壯朗了些兒,還是那麽樣的弱呢?"賈母聞言,呆了半晌,道:"怎麽的,你們沒見黛玉兒丫頭麽?他死了有一年多了,這個孩子可往那裏去了呢?"賈夫人聽了,嚇得麵目改色,半晌,哭道:"怎麽的,我的黛玉兒死了一年多了,怎麽我們這裏總沒見他來呢?想必是老爺公出,衙門裏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論,送到那個地獄裏去了,不然就是打發到那裏脫生去了,這還了得麽。

  我的兒啊,苦了你了。"說著,便放聲大哭起來,賈母由不得也哭起來了。

  林如海也傷心落淚,便向賈珠道:"你去叫了馮書辦來,吩咐教他在上年過堂的號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沒有?再到王府裏並崔判官衙門,以及秦廣、楚江、轉輪等各王九位府裏出入的號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賈珠答應了一個"是",即忙去了。

  林如海又勸他母女道:"不必哭了,隻管放心,別說地獄是咱們管的,還怕找不出來麽?就是脫生了人家,也還容易辦的。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莫教他老人家盡著悲傷了。"賈夫人止淚問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災八難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麽厲害病,就死了呢?"賈母欲要實說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賈夫人著惱,自己也覺礙口,便含糊答道:"這個孩子生來的怯弱,又聰明的很,心眼兒又多。自從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給他配的人參養榮丸,每日燉些燕窩湯,百般的將養,不能夠見效,後來到底吐血而亡。"說道這裏,便又哭道:"我的兒啊,真真的教我也後悔不來了。"賈夫人不解其意,便道:"老太太也不必後悔,這是他自己沒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正說時,隻見一個管家婆子上來回道:"早飯齊備了,擺在那裏?"林如海道:"老太太才到,身子乏倦,就擺在這裏罷。你去告訴你男人,晚上好生預備酒席,或是小戲兒,或是八角鼓兒,不拘那樣,伺候老太太聽聽。"賈母忙搖頭道:"不用鬧這些東西,等你們找著了姑娘的下落,那時我再聽戲。

  說著,隻見賈珠也進來回道:"馮書辦已經遵諭查去了。"於是,丫環們擺上飯來,賈母上麵正坐,林如海夫婦旁坐,賈珠下麵相陪。不一時,吃過了飯,伺候的丫環們捧上漱盂來漱了口,然後撤過肴饌,又捧上茶來。賈夫人便道:"司棋呢?"隻見走出一個年輕輕的、穿紅裙子、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婦人來,上前跪下給賈母磕頭,道:"請老太太的安。"賈母仔細一瞧,問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頭麽?"賈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誰呢?那年你女婿坐堂點名,問出他們的來曆,說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為婚姻不遂,雙雙自盡的。你女婿因為可憐他們義氣,就留下他們來,給他配為夫婦,也好幾年了。

  賈母道:"我隻知道他有了不是,攆了出去了,那裏知道他有這些鉤兒麻藤的事情。可憐迎丫頭,老老實實的,他老子那個糊塗東西,許給了孫家,女婿很不好,活活兒的把迎丫頭折磨死了。"賈夫人吃了一驚道:"迎丫頭也死了麽?老爺每日點名,怎麽也沒點著他呢?"林如海詫異道:"難道世上的女孩兒都不屬我們管麽?怎麽過堂的時候,往往的也點著別人家的女孩兒呢?"正說到這裏,隻聽窗外有人稟道:"潘又安回老爺的話。

  "如海道:"進來說罷,這裏也沒你可回避的人。"隻見潘又安進來給賈母磕了頭,到林如海耳邊悄悄兒的回了幾句。如海默然良久,皺眉道:"知道了。"賈夫人道:"你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著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如海道:"你也不必著急,我另有道理。大侄兒,明兒一早親自帶些人去到十八層地獄,七十二司裏頭細細兒的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裝,在城裏城外、鄉村堡寨、庵觀寺院各處尋訪,斷沒尋不著的理。再教馮書辦寫些告示,遍處粘貼,懸賞尋覓,更又周到些了。"潘又安答應了一聲"是",便下去了。

  隻見焦大與鮑二家的上來給林如海夫婦磕頭,焦大遂請示如海,明日見閻王的規矩,並回明路上贖了鮑二家的話。林如海笑道:"明日老太太自是不用去,連你們也不用去。明日我進府去麵稟閻王,閻王也不好意思駁回的。你們放心,都吃飯去吧。"林如海惟恐他母女傷懷,因笑道:"今兒老太太初到,何不引著老太太到園子裏各處逛逛去,回來你們娘兒們再鬥鬥牌兒。這會子,我到書房裏去催著他們辦文書,明早進府稟過閻王,就留老太太在這裏住一兩年,等我轉了天曹,那時一同升天就是了。"說畢,站起身來出去了。賈夫人、賈珠攙了賈母,到花園裏各處逛逛。

  原來這園子裏因有九個清泉,故名為九泉園。園內丘壑清奇,樹木蒼翠,不見天日,幽僻絕倫,仿佛宋子京不曉天的景況。內有一台,在極幽處,因名為夜台,登其台者,雖在白日猶如昏夜,景致之幽,果然無比。賈母看了點頭道:"我們家園子裏頭看著也還大方不俗,就是那裏到得這個幽靜呢。真是他們說的什麽"別有天地非人間"了。"賈夫人笑道:"老太太家園子是天,我們這園子是地,那裏比得來呢。"賈母道:"我看著這就很好。"賈珠道:"大凡景致無論好歹,是沒見過的都說好,及自逛膩了又不說他的好處,這正所謂:"司空見慣,不以為奇"了。今兒老太太是初到這園子,故此覺得好。

  咱們還沒見過老太太家園子呢,若到了那裏,自然要說那園子比這個強多了呢。這厭常喜新,是人都這麽樣兒。"賈母聽著也笑了。於是,賈珠在前引著到各處逛了半天,回來仍在上房擺了酒席,坐中又說些家中事情,不必細贅。

  到了次日,林如海進府辦事,到了午正方才回來,向賈母道:"小婿今早見了閻王,將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了冊子,老太太一生並無過惡,閻王甚喜,一切允從。焦大呢?"焦大見林如海回來,早在門外伺候打聽,一聞呼喚,忙上來打千兒道:"奴才在這裏呢。"林如海道:"老孽障,閻王說你喝醉了酒不知道主仆名分,滿嘴裏混唚罵人,該下拔舌地獄的,姑念你跟著主子出過死力,又喝過馬溺,暫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頭謝恩。如海又道:"鮑二的女人,不準收贖。我求之再三,閻王不得已,還教我買匹騾子,償還他脫生的主兒,以結此案。"鮑二家的聞言,也過來磕頭謝了。大家俱各欣幸,賈母也歡歡喜喜的住著,聽候找尋黛玉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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