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紈、寶釵、黛玉、迎春、探春、巧姐、湘雲、香菱、岫煙、寶琴等看了元妃的詩,一齊上來稱賀。元妃遜讓,仍命各歸本席。寶玉便在廓下擺杯箸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各命伺候的人取過筆硯來。大家研墨展箋,提筆構思。
不多一時,隻見史湘雲笑嘻嘻的手持一箋走到元妃麵前,躬身呈遞。元妃忙命昭容接了過來,仔細觀看。隻見上寫道:繡幰遙臨宮扇開,鳴鸞佩玉啟蓬萊。
一輪皓月無纖暈,十裏香塵絕點埃。
去歲遐升仙馭去,今宵又見翠華來。
小臣忝列葭莩末,願頌三多進壽杯。
元妃看畢笑道:"我倒不知雲妹妹有如此詩才,可敬可賀。"湘雲聽了,才要遜謝,又見探春走來交卷。元妃又忙命昭容接來,看道:芳名曾錫大觀園,今值中秋昔上元。
品竹彈絲綴錦閣,敲金戛玉蓼風軒。
花迎隔世人含笑,人對重榮花贈言。
攜得一觴千歲酒,歸來還壽北堂萱。
元妃看了,正在點頭讚賞,又見黛玉上來投詩,元妃忙命昭容去接。笑向湘雲、探春、黛玉三人道:"三位賢妹都請坐去罷,這倒累你們上來下去的,我心裏倒不安穩了。以後眾姊妹再有完卷的,一總都交與寶玉,教他總錄一張上來,免得大家勞動,起起坐坐。"湘雲、探春、黛玉聽了,連忙退了下來,各歸原坐。元妃這才接過黛玉的的詩來,又看道:五雲天際降瑤池,共向金門拜禦儀。
入省先迎鸞鳳輦,開筵再頌葛覃詩。
惜因往事悲今日,句本新聯續舊詞。
高厚恩綸慚莫報,樽前雙獻紫霞鮐。
元妃看罷,不由的喜笑盈腮,向昭容道:"到底是他這首詩!詞婉而意新。"說畢,又拿起湘雲、探春的兩首詩來,翻覆玩索道:"這兩首也好,各有所長。"正說時,隻見寶玉走了上來,手持著一大張花箋。元妃忙命昭容接來,寶玉即時退下,元妃接來,從頭至尾細細的觀看。
隻見上寫道:李紈光生合浦喜珠還,此夜欣瞻舊玉顏。
名向廣寒通桂籍,秩從瑤闕領仙班。
開奩喜拂重圓鏡,探樹疑逢隔世環。
試問古今誰得似,漫言天上勝人間。
薛寶琴絳節傳來玉漏遙,桂花風裏翠華飄。
彩鸞昔駕歸三島,丹鳳今乘下九霄。
聖世帝隆新曠典,中秋天假好良宵。
省親例本希前古,彝鼎宜銘記聖朝。
甄香菱紫袖昭容出紫宸,名園景物一時新。
重圓鏡對重圓月,再世花迎再世人。
雲氣渾隨仙仗擁,山靈如待鳳凰賓。
自漸學淺無知識,何敢當前更效顰。
邢岫煙冉冉宮車出禁闈,君恩複許省親幃。
呈祥花鳥迎風媚,入畫園林映月輝。
鳳輦再臨人共羨,鸞軿重返世應稀。
小臣何幸邀恩寵,但祝年年步月歸。
賈迎春月盈月缺數虧圓,人去人歸兩度天。
園近紫宸秋更肅,詩逢佳節句應聯。
鸞輿再幸昔年地,畫閣重開此日筵。
今夜一觴歡慶酒,家家團拜月中仙。
薛寶釵團圓三五月升遲,正值鸞輿歸省時。
乍到園林新氣象,重來人麵舊豐姿。
神仙不老原應爾,珠玉終還信有之。
留得祥征昭世瑞,千秋佳話定傳斯。
賈寶玉高秋景物最芳妍,又向園林列綺筵。
輦是曾來經過地,情猶不盡再生緣。
馨瓜薦果今何日,題額觀燈定幾年。
堪羨人生如月魂,分明虧去雙重圓。
巧姐何幸神仙下九天,不知今夕是何年。
家因國慶家才慶,月以人圓月倍圓。
鳳輦再臨誠曠典,玉顏重覲是前緣。
歸寧澤及諸親眷,共沐恩波禦坐前。
元妃看了,不勝歡喜道:"我倒不知眾姊妹們裏頭,有如許詩翁之多,實在可喜可敬。連我們巧姑娘,也做的怪好的。"說畢,便將湘雲、探春、黛玉的三首詩拿起來,一並卷在一處,遞與昭容,命帶至宮中細加評閱,以便發回鐫石以記其事。昭容接了,自去收藏不提。
元妃向賈母笑道:"酒也夠了,我到櫳翠庵看看四姑娘去。
老太太、太太們不必陪往,帶了眾姊妹都到省親正殿上等著我罷,隻教我們同在太虛幻境的幾個姊妹隨了我去就是了。"賈母聽了,便命老婆子們伺候竹轎。迎春、黛玉、鳳姐、香菱、秦可卿五人,早已出席,在轎旁伺候。元妃起席告辭,上了竹轎,鳳姐等五人在兩旁步隨。從凹晶館張到蜂腰橋,過了橋,由蓼汀花漵一帶緩緩而行。元妃一路又和黛玉等五人說了會子太虛幻境的舊事。
忽聞一陣桂花的清香撲鼻,又聞鍾磐之音,早望見櫳翠庵的廟門。隻見入畫、雪雁兩個丫頭攙了惜春,由門內出來,在道旁跪接。元妃見了,忙命住轎。下了轎,緊行了幾步,攙起了惜春。隻見他渾身道裝打扮,不由的心中慘然,忙攜了他的手,步入廟門。先到大雄寶殿,拈過了香,便到惜春的靜室來。
但見燈燭輝煌,窗明幾淨,瓶插丹桂,爐降沉檀,素羅帷帳,藤床竹枕,收拾的十分清雅。元妃歎道:"怪不得四妹妹必欲棄舍紅塵,堅心修道。果然到了此地,令人心境豁然。"惜春道:"臣妹命小福薄,若必欲強戀紅塵,定有不測之虞。"正說時,隻見入畫捧上茶來。惜春接來,親自奉與元妃。
元妃接來一飲,但覺香味清醇,乃問:"何茶?如此芳馥。"惜春道:"此茶乃妙姑當日所遺,臣妹亦不知何名,就是這水,也是他當日收下十年前的雪水。"元妃聽了點點頭,又見案上放著棋枰,元妃便與惜春二人對奕。迎春本是愛下棋的,香菱雖不甚會而最愛,他二人便坐在兩旁觀敵。鳳姐、秦氏二人,本不會下棋,林黛玉雖能下而不甚嗜好。他三人吃了茶,都到院子城掐桂花,映著月光,你替我插,我替你戴。約有頓飯之時,二人奕罷,算了算元妃輸了一子,乃笑道:"唐詩有雲:’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正今日之謂也。"正說時,隻見昭容稟道:"天不早了,請娘娘過去放了賞,也就是回宮的時候了。"元妃聽了,又吃了一杯茶,這才起身出廟,仍坐竹轎而回。惜春送至門我,各自回廟。迎春、黛玉等五人,仍舊相隨。
回至省親正殿,賈母等早已在月台上排班伺候。元妃見了忙下了竹轎,讓賈母、賈夫人,邢、王二夫人、薛姨媽進內同坐,其餘的眾姊妹依舊侍立兩旁。隻見太監們抬上一隻大箱子來,放在月台。元妃命昭容打開,內有一單,取出照單給放。
賈母、賈夫人不用人世之物,每人金佛一尊,金爐一個,藏香一匣,檀香一斤。賈赦、賈政每人如意一柄,麈尾一柄,蟒衣一襲,玉帶一條。賈珍起至賈蘭止,每人宮紗二端,金荷包一對,玉搬指一個,玉帶鉤一副。邢、王二夫人每人宮紗二端,宮扇一匣,沉香拐杖一根,赤金痰盒一對,尤氏、李紈起至賈蘭之妻止,每人宮紗二端,官鏡一圓,宮扇一匣,香珠一串。
迎、探、巧、菱、湘、琴、煙每人金銀錁四時,金釵一股,宮鏡一圓,宮花一匣。周姨娘起至晴、釧、鵑、鶯止,每人銀錁一對,汗巾一條,金戒指一對,玉耳環一對。其餘童仆婢媼共賞製錢一百緡。
放賞已畢,又坐著和賈母、王夫人說了會子家常話,這才起身更衣。看了看時辰表,恰有醜末寅初,連忙告辭起身,仍坐了大橋出大觀園而去。賈母率領眾夫人及眾姊妹都在榮禧堂跪送。賈赦、賈政率領子侄都在大門外跪送。看著儀仗去遠,這才進來。又看著家人仆婦收拾家夥,吹息燈火,這才大家安歇。過了幾日,元妃將詩發了下來,乃命鐫石以紀其盛。於是,榮府又忙了數目。
忽一日,寶玉正在翰林院該班,奉旨發下帑銀二千兩,建修三賢祠,命寶玉到戶部去領。寶玉即坐了車到戶部具了結,領回到家,稟知了賈政、王夫人,乃與鳳姐、黛玉等商量,所有回生之人,俱當量力捐資,共襄其事,以報大士、真人之德。
於是,知會了眾人。鳳姐、黛玉每人捐銀八十兩。尤二姐、尤三姐每人捐銀四十兩。迎春、秦可卿每人捐銀五十兩。惟有香菱因有他父親在配享之列,意欲多捐幾兩,乃與薛姨媽、薛蟠商議。誰知薛蟠另有一番意思,乃向薛姨媽道:"如今我們京城裏,咱們江南同鄉的客商最多,向來有個會館,不但地小狹窄,抑且坍塌的不堪了。客商們意欲另找地方,但是京師地方人煙眾多,找尋不易。莫若趁著蓋廟的機會,多占些地方,媽將廟內的寢殿作為會館,兩邊隙地都蓋了房子安寓客商,和他們湊起布施來,雖萬金唾手可得。隻用媽媽和賈府說一聲兒,若能奏知了娘娘更又好了。將來湊的銀子夠用了,仍將娘娘發來的帑項,仍舊繳了上去,豈不好呢。"薛姨媽聽了,想了一想,也自歡喜。於是,到賈府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轉告賈政,賈政又商之於夏太監。夏太監奏知了元妃,元妃但雲:"隻要蓋的華麗壯觀,其餘憑他們去就是了。"薛蟠討了這個口氣,忙去告知了夥計張德輝,教他通知合城的同鄉客商。不上幾日的工夫,便湊了萬金有餘,稟知了賈政。賈政於公暇,親來相度形勢,就在城隍廟西邊,挨著史湘雲家的住房,勘定了基址,依照城隍廟的款式蓋造,不過局麵略小些。大殿塑了三賢像,寢殿內不必塑像,前後窗,以便坐客。兩邊遊廊,前邊蓋了樂樓,除演神戲之外,客商們有事亦可擺酒、演戲。東邊的遊廊緊靠著史湘雲家的西廂房。湘雲此時已經生了孩兒,便和他女婿商議,將廟內遊廊不必另砌山牆,即借廂房的山牆用,上麵安上一溜倒子,嵌了玻璃,那邊戲樓上演戲,這邊炕上放了子,即可從玻璃窗中看戲。商議妥當,即日構匠興工。
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即落成告竣,奏知了元妃。元妃請旨,封茫茫大士為佐化真人,渺渺真人為佐治真人,甄士隱為佐政真人。一體塑像,同享祭祀,永垂不朽。落成之後,擇日開光獻戲。元妃命寶玉代自己主祭。賈璉、賈蓉、薛蟠、柳湘蓮、林成玉諸人,也都是受過恩的,俱準其陪祭。
這一日打醮演戲,寶玉等諸人俱於五鼓齊集祭祀。行禮已畢,開場演戲,就是將玉函領的班子。上廟逛會的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史湘雲便接了紈、鳳、釵、黛、迎、探、菱、煙、琴、綺眾姊妹來家,在東廊內玻璃窗中看戲。白日裏又熱鬧了一天。到了晚上,薛燔又備了酒席,請賈璉、寶玉、湘蓮等諸人看夜戲。便命人封了山門,不許外人出入。薛蟠此時已入醉鄉,並不知史湘雲又留下眾姊妹看夜戲,他便肆無忌憚的叫了蔣玉函來,點了幾出風月戲文,無非《買胭脂》、《送枕》等類。唱到驚心動魄之時,不禁狂呼大叫喝起采來。
正在歡笑,忽聽西廊下也有人喝采嘻笑之聲。薛蟠也不看是誰,便罵小斯說:"為什麽又放進外人來了?"眾人仔細看時,不是別人,乃是賈珠、馮淵、秦錘、崔文瑞、潘又安五個人,隱隱綽綽的在那裏看戲。賈璉、寶玉等見了,忙起身相見,讓了過來一同坐著看戲。賈珠遂命潘又安去另抬了一桌酒席來,大家分坐暢敘快談。
且說東廊那邊,史湘雲與紈、鳳、釵黛等白日裏看戲,已經用過了酒飯,因又唱夜戲,湘雲遂又留下眾人散坐吃茶。候唱完了夜戲,都同到賈母、賈夫人處請安,說說話兒再各自回家。於是,大家都安心樂意的坐著看戲。及至看到唱出些風月戲文來,探春向寶琴道:"這是他們誰點的,怎麽唱出這些沒人樣的戲來了,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們都在這裏看戲嗎?"寶琴笑道:"你估量可再有誰呢,不過是他們那個大哥哥罷了。"鳳姐笑道:"罷喲,你們這會子也都是有了孩子的人了,況且又不是在明處看戲,可怕什麽呢。你估量他們爺們家到了一塊兒,那裏還肯點什麽好戲呢。"探春笑道:"戲文內科白打諢原是取笑兒,若鬧的太沒人樣了,也有傷雅道。難為這一個唱小旦的怎麽學來,難道就連一點臊兒也不害麽?"鳳姐笑道:"你看你說的這個話,他若知道害臊,他可又仗著什麽哄人家的錢呢。"正然說時,忽見那邊席上亂亂哄哄的起身讓坐。鳳姐眼尖,忙向李紈笑道:"大嫂子,你看那不是大哥哥也來看戲來了。"李紈聽了,仔細瞧了一瞧笑道:"人也看戲,鬼也看戲,這倒有趣的。這一個年輕的是小蓉大奶奶的兄弟。那幾個又是誰呢?
"鳳姐道:"那個穿馬褂子的是潘又安,就是司棋的男人。那兩個必定是:一個馮書辦,一個是張家女孩子的女婿。這倆從我都沒見過,可就分不出誰是誰來了。"隻聽香菱笑道:"那一個圓臉兒,一笑嘴上有兩個窩兒的,那大約必是馮書辦。我記的當日買我的時候,我見過他一麵的。"鳳姐聽了,把手一拍笑道:"可惜,可惜,到底是你沒造化。你當日若教他把你買了去,豈不比薛大傻子強呢。"香菱聽了,"呸"的啐了他一口,笑道:"你看你越說上樣兒來了。"正說時,忽見蔣玉函捧了戲目走到賈珠的麵前點戲。隻聽賈珠笑道:"不用點罷,你隻撿你素日得心應手的唱一兩出來我聽。總要加點作料兒,不要淡而無味的。"說著又問他道:"你叫個什麽官兒?"又聽蔣玉函笑道:"小的姓蔣名叫琪官。"鳳姐在這邊聽的明白,忙向寶釵笑道:"這個小旦,果然就是蔣玉函。襲人呢?今兒是他和五兒跟了你們來了嗎?怎麽,躲到那裏去了。叫他過來,也看看這個輕浪洋兒。"黛玉聽了笑道:"罷喲,你何苦來,行點好兒不!自才剛兒我看他那個光景兒,就有點子臉上訕訕的,挨挨蹭蹭的躲著走了,我就猜著幾分兒,必是這個緣故。我就沒好意思說,你這會子可又叫他做什麽呢。"鳳姐笑道:"你別管他,我自然有個道理。柳五兒呢?去把你襲人姐姐叫了來。"柳五兒聽了,答應了一聲,才一轉身,早見翠縷、侍書二人,把襲人從小套間裏推推擁擁的攙架了出來。襲人紅了臉笑道:"咋的了,奶奶們鬧什麽?我早知道,我不跟了奶奶們來也罷了,史大姑奶奶又說是想我了。"鳳姐笑道:"你在家裏成年家也不能舒舒服服的看個戲,我倒好意思叫你出來風光風光,你怎麽又裝模作樣的起來了。"湘雲接口笑道:"襲人姐姐,你不用這麽小家子氣,隻管大大方方的坐下看,這個戲也是你看厭煩了的,想來那會子那一天晚上又不給你單唱兩出子呢。"說的眾人都笑了。於是,鳳姐命人搬了個小馬杌子來,命襲人坐的自己的旁邊。凡屬台上蔣玉函唱到動人心魄處,那邊席上哄堂的大笑起來,這邊鳳姐等必要將襲人慪一陣子。弄的個襲人無地自容,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正在為難之際,又看蔣玉函捧了戲目走到馮淵的麵前點戲。
隻聽馮淵笑道:"不用點了,你們隻唱個《張古董借老婆》罷。
"薛蟠聽了,心中不說,借著灑興把眼睛往上一翻,道:"老馮,你也別欺人太甚了。誰又不知道咱們兩人的勾當呢,你怎麽偏要點這一出子戲,你這不是有心臊我呢嗎。琪官,你敢聽他的話,我也點你一出子,唱一出《水滸傳》上的《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又聽馮淵笑道:"琪官,你問問你們薛大爺,魯智深是個和尚,又沒妻又沒妾,打死了人,可拿什麽替人家償命呢。況且那個鎮關西鄭屠,又沒有躺在葦塘裏喝臭水,也還算是一條好漢。"說的眾人都笑了。
一句話把薛蟠說急了,大吼一聲,攛出席來,就要揪馮淵的領子。此時馮淵已是鬼魂,那裏怕他,忙向旁邊一閃,薛蟠早已撲空。隻聽馮淵唱一聲:"張三何在?"猛然一陣陰風起處,從牆角下跑出一個人來,像是酒肆中走堂的打扮,滿頭滿臉血跡模糊。薛蟠一見,往後便倒,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那人搶了席上的一個酒碗,照著薛蟠的天靈蓋砸了下來。隻聽"啪"的一聲,薛蟠早已裁倒在地,磁片亂飛,流血不止,登時暈了過去。那邊席上嚇得賈璉、寶玉、湘蓮諸人,一齊手忙腳亂沒了主意。這邊香菱、寶釵、寶琴及眾姊妹,都嚇得魂不附體。
正在忙亂之時,忽聽半空中嗄然一聲,一隻仙鶴從容落了下來。寶玉見了歡喜道:"好了,師兄來了,薛大哥有了數星了。"眾人俱各驚喜。隻見那隻仙鶴就地一滾,早已化為童子,喜的個鳳姐拍手笑道:"噯喲,你們都瞧,一隻大仙鶴變成人了,真比耍戲法兒的玩的奇妙"寶釵道:"人家心裏唬的什麽似的,你還有心腸看變戲法兒,可見不關你的什麽事。"李紈道:"你們還不快悄默聲兒的罷,仔細那邊聽見。你們才沒聽見寶兄弟說是他師兄,必定是個仙人,薛大兄弟也就不妨事了。"鳳姐、寶釵二人聽了,便不言語,不轉眼的瞅著那邊。隻見眾人一齊出席,與鬆鶴童子見禮已畢,分賓主坐定。隻聽鬆鶴童子道:"家師蒙聖上洪慈,敕封了真人。又蒙娘娘布施建廟,永垂不朽,感激靡涯。山野之民,不敢親來麵聖,特差小童前來獻仙丹仙酒,以祝萬壽無疆。"說畢,便取出仙酒二瓶、仙丹二匣來放在桌上道:"這是進上的,懇煩尊大人代奏謝恩。"又取仙酒一瓶、仙丹一匣來遞與寶玉,道:"這是仙師奉敬尊翁大人、尊堂夫人的。"又取出一個小葫蘆兒來道:"這是仙師新製的,送來與侄兒們常服的,吃了益智定慧,讀書過目不忘。諸公大家分些,實與子弟大有裨益。"寶玉與眾人聽了,一一的謝過收訖,乃向鬆鶴道:"適才家表兄與馮兄彼此相戲,為鬼所傷,尚望師兄慈悲拯救。"鬆鶴聽了笑道:"無妨,無妨。你們聽聽,那邊城隍廟正在審斷此案呢。"眾人聽了,俱各詫異。回頭看時,那邊席上的賈珠、馮淵等早都不見了。仔細聽時,那邊廟內果有皂隸叱喝之聲,眾皆驚竦。忙命煞了戲文,撤了酒席,將薛蟠抬在榻上。鬆鶴便從直袋內取出藥末來,撒在他頭上,探去血跡,隻教眾人放心,少刻便見分曉。這邊寶釵、香菱等也都放下心來。寶玉等仍命擺了茶果,款待鬆鶴。
不多一時,果見賈珠、馮淵、秦錘等笑嘻嘻的自外走了進來道:"眾位恭喜,案已結了。要不虧姑老爺從中解處,薛大傻子今兒要吃大虧呢。明兒教他另唱一本戲,單請我們才是呢。"眾人見了,一齊起身遠迎,正要追問端的,忽見薛蟠眾榻上跳了下來,見了馮淵忙作揖謝道:"老弟台,適才多承照應,愚兄今兒才知道你是個正經朋友了。"馮淵連忙答禮,笑道:"老長兄,奉勸你再不要縱性胡為了。才剛兒要不要有關甄老伯的金麵,隻怕連你們香菱嫂子也要教人家請了去呢。"這邊玻璃窗內鳳姐聽的明白,忙向香菱笑道:"噯喲,你聽見了沒有,再別是把你斷給張三了罷。"香菱聽了,"呸"的啐了他一口,芳心由不得突突的亂跳起來,不錯眼珠的瞅著那邊。隻見薛蟠又給馮淵作了個揖,隻聽馮淵笑道:"你家香菱嫂子本應是我的人,這如今原也挽回不來了,你隻教他親手兒作一對荷包來謝謝我就是了。"鳳姐聽了又向香菱笑道:"你聽見了沒有,人家和你要荷包呢。你好好的用心用意的替人家做一對罷。"香菱聽了啐道:"人家心裏煩的什麽似的,你總是信著嘴裏慪人。"正說時,又見賈珠等與鬆鶴彼此見禮。鬆鶴又命人舀了臉水來,叫薛蟠洗去傷痕上的血跡,皮肉照舊還是好好的,不過微覺疼痛而已。薛蟠又拜謝了鬆鶴,從此洗心滌濾,再不敢行凶了。
再說紈、鳳、釵、黛諸人,見薛蟠傷痕已好,大家這才放了心,遂起身都往賈母那邊去請安說閑話兒。賈夫人便將昨日張三來告狀,適才林公審斷結案,押令張三前去脫生的話,告訴了眾人一遍。眾人也將方才所見的光景,也告訴了賈夫人。
賈夫人道:"這全都是馮淵的作用,要與薛蟠解冤的意思。"香菱聽了,心下十分感激。又說了一回閑話,這才告辭各自回家。
這裏賈珠、賈璉、寶玉、湘蓮諸人,又陪著鬆鶴童子吃了會子茶果,講了會子仙家的樂趣。鬆鶴囑咐寶玉將仙丹仙酒收好,便起身告辭。眾人苦留不住,隻得出席相送。隻見鬆鶴就地一滾,嘎然一聲,騰空而去。眾人歎息了半晌,這才大家分了手,各自回家。
寶玉到家正是五鼓時候,賈政業已起來梳洗穿衣,伺候上朝。寶玉便攜了仙丹仙酒徑到上房。見了賈政,便將二位現差鬆鶴童子來謝恩,敬獻仙丹二匣、仙酒二瓶以祝萬壽無疆的話,說了一遍。賈政大喜,便攜了仙丹仙酒親到朝房,見了北靜郡王求為代奏。聖心大悅,收了丹酒,複賜禦筆匾額褒揚。賈政退朝後,寶玉又送上仙丹一匣,仙酒一瓶,小葫蘆一個,備述了仙師之意。賈政與王夫人也都歡喜,感激不盡。寶玉趁著賈政歡喜,便道:"明兒是老爺的壽誕,正好借仙酒稱觴,也請了親友來家慶賀慶賀。"原來賈政平日最厭的是做生日,一聞此言便皺眉道:"我從來最厭人家做這件事,可以不必。"王夫人忙勸道:"老爺今年是六旬的整壽,比不得當年的散生日,況且往年原因有老太太在堂。今年再不做做,也教親友家瞧著老爺太古板了。我想這也化不多的錢兒,不過是孩子們盡他們一點兒孝心。"賈政聽了,雖未慨允,也就不言語了。寶玉借著勢兒,遂又慫恿了幾句。賈珍、賈璉他二人,又極力撮成,不由賈政不依。
元妃又差人送了多少禮物,當下眾國戚王眾侯伯都差人送禮,親友家是更不用說的了。帳房裏一一的都登記了號簿。隻得打掃出榮禧堂來,預備筵宴王公侯伯以及部屬官僚;書房裏筵宴親友家的男客;大觀園省親的正殿上款待王妃誥命夫人;賈母上房款待親戚家的女眷,俱是彩觴。
到了這一日清晨,賈珍、賈璉、寶玉、賈環、賈蓉、賈蘭都穿了公服,外有族中賈芹、賈芸、賈薔、賈菱也都穿了吉服,都在王夫人上房,擺了仙酒果品。賈政剛一退朝,便挨次兒遞酒上壽,一齊跪下。行禮畢,又與王夫人斟酒慶賀。
剛然完畢,就有孫二姑爺、周三姑爺、周小姑爺、薛蟠、薛蝌、林成玉、柳湘蓮、甄寶玉、馮紫英等都進來行過了禮,都讓到書房款待。隨後就是尤氏領了紈、鳳、釵、黛、趙、範、秦、胡行過了禮。又有迎、探、惜、巧、菱、琴、湘、岫諸人行禮已畢。其餘公侯勳威以及誥命夫人,俱謙謝不敢當,惟請午間坐席而已。
叩見已畢,賈政才要更衣,又見家人男婦都在院子裏磕了頭。又見有許多奶媽子抱了許多的哥兒姐兒上來,乃是桂哥兒、藻哥兒、蕙姐兒、胡氏的孩兒。又有香菱、探春、湘雲、岫煙、寶琴、尤三姐的孩兒,一個個穿紅掛綠,金裝玉裹的抱了進來。
賈政見了,不勝歡喜,遂一的抱著看了一看,忙教王夫人找了些首飾珍玩耍物之類,一一的分給訖,又將葫蘆內的仙丹每人分給了七粒。到了晚上親到城隍廟去接賈母。就有林公、賈夫人領了賈珠、鴛鴦都來家慶壽,又整熱鬧了一夜。
此次賈政過生日,實從來榮府未有之熱鬧,筆墨之間,不能盡述。賈政過了生日之後,即屆國家開科取士之時。是年鄉試,巧姐的女婿並探春的女婿、甄寶玉、柳湘蓮四人,都中了兩文兩武舉人。到了會方式之期,賈蘭點了探花。彼此往來致賀,不須多贅。
桂哥兒此時已經三歲,蕙姐兒才交兩歲,自從服了仙丹之後,桂哥兒穎悟非常,後來亦成進士。蕙姐兒長成,才貌絕倫,元妃甚愛,奏明了皇上,選為皇子妃,此皆後來之事不提。
且說寶玉已蒙聖上恩賞了翰林侍講,業經供職。這一日,下衙門回來見過賈政、王夫人,回到怡紅院,隻見寶釵、黛玉二人抱著桂哥兒、蕙妞兒在海棠花樹下,指著半天雲裏教小孩兒們看,不知是誰家放起一個大蝴蝶風箏來,在雲端裏飄蕩蕩。
寶玉見了不覺觸動了心思,向寶釵、黛玉二人笑道:"寶姐姐,林妹妹,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