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寶玉自甄寶玉家赴席回家,在榮禧堂下了馬,先到王夫人上房來,剛上了台階,隻見周姨娘迎了出來,掀著簾子低聲告道:"老爺今兒乏了,已經睡下了。太太還在老太太上房裏,還沒下來呢。"寶玉聽了,忙踅回身去,又往賈母上房來。剛走至門口,隻見寶釵向他搖手兒,道:"環兄弟媳婦、蘭哥兒媳婦都在這裏呢,你就不用進來了。"寶玉聽了,笑道:"好,兩下裏都碰了釘子。"隻聽賈母在內問道:"寶玉回來了嗎?"寶玉在院子裏答道:"回來了。"隻聽賈母又道:"這裏有你兄弟媳婦、侄兒媳婦呢,你就回去睡覺去罷,也不用等著見你太太了。"寶玉在院子裏忙答應了一個"是",便又回身走出,往大觀園來。
到了怡紅院的月門,隻見門兒半掩,輕輕的推開走了進去。
隻見屋裏點著燈燭,晴雯、金釧兒二人和衣兒在炕上睡著,紫鵑、鶯兒在桌子兩邊對坐著,擺弄紙筆墨硯。寶玉見了笑道:"你們倆人又不會寫字,可擺弄這個做什麽呢。"紫鵑道:"這是奶奶們吩咐教預備下的,不知過會子回來還要寫什麽呢?"寶玉道:"二更天了,回來不睡覺,還要寫字,他們也太高興了。"鶯兒道:"誰都像你呢,成日家受老爺的氣,總怕念書寫字。"寶玉笑道:"你懂得什麽,也來混說來了,給我疊衣裳罷。"說著便摘去金冠,脫衣解帶。隻聽"嘩啦"一聲,從懷裏掉下一個拜匣兒來。紫鵑忙拾了起來,問道:"這是什麽?
"寶玉吃了一驚,忙接來看了一看,幸喜並無傷損,放在桌上。
拉了靴子,鶯兒疊了新衣,將靸鞋送來。
寶玉打開匣兒和紫鵑、鶯兒一齊觀看。紫鵑道:"這是什麽東西?顏色嬌的這樣好看。"寶玉道:"這是外國出的一種鮫綃,比軟煙羅還強百倍,是馮紫英送的。明兒到了夏天,給你們做小衣穿好不好?"鶯兒笑道:"我先不穿他,亮晃晃的。
"隻聽晴雯在炕上一軲轆翻了起來,道:"什麽東西?你們大家圍著看,也不叫我一聲兒。"說著走到跟前,劈手連匣兒奪了過去。取出鮫綃帳來一抖,嘩啦的抖了一地。寶玉著忙,忙用手摟了起來,放在炕上。晴雯道:"這是什麽東西,這樣一大堆?"寶玉道:"是一副帳子。"晴雯道:"我當是什麽呢,才是一副帳子。那麽著可就要給鶯兒作褲子穿呢。早知道是這個,白耽擱了我的瞌睡了。"寶玉道:"這件東西抖開就不好疊了。你們把金釧兒叫起來,你們瞧,炕上現成的架子,咱們就把他掛起來罷。"晴雯聽了,便將金釧兒打了一下,打了起來。於是,四個人拉住四邊的帳角兒比齊了。寶玉便替他們搬了四張椅子放在四犄角,四個人踹著椅子,登時將一副鮫綃帳掛了起來。不大不小,剛剛合式。寶玉站在地下仔細端相了會子,不勝大喜,忙用帳鉤將帳簾鉤起。便命在東邊鋪了他三人的被褥,西邊放了一張小炕桌兒,擺了文房四寶,點了一支蠟燭,自己靠著枕頭坐了,隨便取了一本書閱看。
晴雯在旁笑道:"二爺今兒有了新帳子,不知今兒晚上該和那位奶奶試新呢。"寶玉聽了,忙放下書,答道:"你們又眼熱了。趁這會子奶奶們沒來呢,你們誰願意試新的,早些兒說罷了。"晴雯笑道:"今兒該鶯兒的班兒了。"鶯兒聽了,著急道:"我不!奶奶們來了,可是個什麽意思呢。"晴雯聽了,忙向金釧兒丟了個眼色兒,金釧兒會了意。二人一擁上前,將鶯兒抱到炕上撳倒,不容分說,就替他脫衣解帶,急得鶯兒亂嚷起來。晴雯道:"小蹄子,你前兒那樣的擺布我就使得嗎?"鶯兒又哀告道:"好姐姐,你饒了我罷。前兒那都是金釧兒的勾當,與我無幹。"晴雯那裏肯依。寶玉在旁看著,嘻嘻的笑。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聽院子裏柳五兒叫道:"姐姐妹妹們,快點出個燈亮兒來,燈籠被風吹滅了,奶奶們回來了。"晴雯、金釧兒聽了,忙放起鶯兒來,笑道:"便宜你這個小東西兒!"早見紫鵑點了一支蠟燭往外就走,他二人便也隨著迎了出去。鶯兒跳下炕來,連忙跑到套間裏整理衣裳去了。寶玉仍舊拿起書來,靠著枕頭閱看。
紫鵑等三人剛到院子裏,隻見台階兒上放著個被風吹滅的小明角燈兒,晴雯忙拾起來,在紫鵑拿的蠟燭上點著。正欲往前走去,早見襲人攙著寶釵,柳五兒攙著黛玉,從月門內走了進來。晴雯、紫鵑見了,忙用燈籠前導。寶釵笑道:"走的已經差不多兒到了,風又把燈籠吹滅了,到底摸了一陣子瞎兒。"黛玉道:"虧了月亮還沒甚下去。要不是他們兩人攙著,隻怕咱們倆人都要栽跤呢。"說著走進房中,早望見寶玉在枕頭上靠著燈下看書。黛玉笑道:"好勤學的人啊!"寶釵冷笑道:"今兒又喝多了酒了。才剛兒到老太太那裏,我見他臉兒飛紅,腳底下趔裏趔趄的。我生怕太太瞧出來,我才攔著說兄弟媳婦、侄兒媳婦都在裏頭,你不用進來罷。萬一教人家瞧出喝成這個醉樣兒來,到底像個什麽大伯子叔公呢。"寶玉聽了,故意的隻裝沒聽見,索性搖頭晃腦的高聲朗誦起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寶釵笑道:"我當看什麽經史呢,原來是曹子建的《洛神賦》。若再把那個頭搖一搖,連’洛神’隻怕也要搖出來呢。"寶玉聽了不答言,誦讀如故。忽聽黛玉驚訝道:"姐姐你瞧,掛的這是那裏來的這一副好體麵帳子?難為咱們進來隻顧說話,竟沒瞧見呢。"寶玉聽了,這才放下書,笑道:"咱們三人裏頭,今兒也不知誰喝多了酒了,連這麽大個的東西全沒瞧見,不是醉麻了眼睛是什麽呢?"寶釵聽了,忙用手將帳簾子捏了一捏,命紫鵑拿過蠟燭來,二人映著燈光,翻覆看了會子。寶釵道:"這件東西是我見過的。我記得那年璉二哥哥拿進來教老太太看過的,還有一顆大母珠子,非離了一萬銀子是不賣的。這樣的貴東西,你是從那裏得來的呢?"寶玉笑道:"罷了,就是咱們這麽個小臉兒,人家一萬銀子不賣的東西,這如今情願白送了我了!"黛玉聽了,冷笑道:"這樣說起來,這個人也就算是個冤桶了。"寶玉道:"人家朋友們的一番好心,倒在你們嘴裏把人家糟蹋壞了。"寶釵道:"你說這個人到底是誰?"寶玉笑道:"就是你哥哥的好朋友馮紫英。"寶釵道:"怪道呢,估量著我哥哥還有什麽正經朋友和他相好呢。"黛玉聽了冷笑道:"姐姐,咱們換換衣裳罷,也不用盡自說他了。東西是已經收下的了,說也無益了。"紫鵑、鶯兒聽了,忙去取換的衣裳。寶釵忙攔住道:"今兒晚上,天氣有點子燥熱。我們脫了大衣裳,也就不用另穿什麽了,過會子也就睡得覺了。"於是鵑、鶯二人,服侍著釵、黛脫了身上的大衣裳,內裏隻穿著小短襖兒。寶釵穿的是玉色小襖兒,大紅洋縐的褲子。黛玉穿的是桃紅色繡花小襖兒,蔥綠色的褲子。二人對麵坐在椅子上喝茶,並不招攬寶玉。
寶玉在炕上靠著枕頭注目而視,不覺情不自禁,乃搭訕道:"寶姐姐,林妹妹,方才紫鵑他們替你們收拾文房四寶,你們這會子可有什麽寫的呢?"寶釵笑道:"等我們喝完了茶再告訴你。"寶玉聽了,忙將靠的枕頭推開,自己挪著坐在小炕桌的橫頭,將兩邊的桌麵留出來,笑道:"你們倆人上炕來坐罷,地下坐著到底怪涼的。"釵、黛二人聽了,放下茶杯,向晴雯等六人道:"你們也歇歇去罷,這裏也沒有什麽做的了。"晴雯等聽了,各自散去。
這裏釵、黛二人上了炕,便將帳簾兒放了下來。見寶玉讓出桌麵來,也並不謙讓,便對麵坐下。寶玉便挽了挽袖子,替他們研墨。黛玉笑道:"你到底知道我們要寫什麽,就忙著研起墨來了?"寶玉道:"這何用問呢,怕你們寫出來我不認得麽!"寶釵聽了,笑道:"我告訴你罷,我們又要起詩社了。
昨兒史大妹妹瞧見咱們院子裏的海棠花樹已芟複活,如今都發出枝葉骨朵來了。他說這都是你們回生的祥瑞。妹夫又得了翰林,又給姑老爺承了嗣,層層的喜事。他原要請我們到他家去。
他家是新蓋的房子,諸事不便,所以他給了大嫂子二十兩銀子,煩他明兒辦個東道。白日裏請咱們眾人做海棠詩開社,晚上請老太太、姑太太和太太們夜宴。我們預備下筆硯,原要先擬出題目來,大家斟酌斟酌的意思。"寶玉聽了,大喜過望,忙道:"我早就有這個意思,隻是總沒遇個機會,又不好單為這件事彰明較著的請人。如今趁著會作詩的幾個姊妹們都現在這裏,正好起社。我們院子裏的海棠發的有趣兒,史大妹妹這個人更有趣兒。但隻是我自從出家之後,可憐隻作過一首詩。隻怕也太荒疏了,明兒隻怕又要出醜。"寶釵道:"你做過一首什麽詩,我們怎麽沒見過呢。"黛玉道:"前兒襲人的汗巾子上寫的不是嗎。"寶玉笑道:"要算上這一首,可就是兩首了。"黛玉道:"你那一首到底是什麽?"寶玉道:"我一到大荒山,山上最高的一峰名曰青埂峰。峰前有一塊石頭,約高五六尺,其形狀就和我那塊通靈玉是一模廝樣的,我師父說那就是我的前身。又說林妹妹是什麽絳珠仙草。我那日上了峰頂,見了那塊石頭,心中不勝感慨,做了七律一首,就寫在石頭上了。"寶釵道:"難為你回了生,怎麽總沒說呢。"黛玉道:"他在太虛幻境也沒說過,連我也不知道,你且念念我們聽。"寶玉聽了,遂念道:文自玲瓏質自堅,幾經雕琢色瑩然。
釵、黛二人聽了,點點頭兒。寶玉又念道:幸無精衛銜填海,賴有媧皇煉補天。
寶釵道:"這才是呢,要知道自己全仰賴的是天恩祖德,這兩句好。"寶玉又念道:一塊徒留形磊落,三生空結意纏綿。
黛玉道:"這兩句也好,雖有感慨,也還說得渾含。"寶玉又念道:歸來青埂誰知己,屹立峰頭待米顛。
黛玉笑道:"結句雖好,隻是太高自位置了。"寶釵道:"他這首詩,我覺得倒比先在家做的那些風花雪月的詩,似乎好些兒。詩之為道,窮而後工。到底要在外頭受幾天的罪,才有出息呢。"寶玉聽了笑道:"既是願意我在外頭受罪,怎麽我聽見說我走了之後,你又成日家想的隻是哭呢?"寶釵聽了,啐道:"又說輕話來了。"黛玉道:"姐姐,你既說他這首詩作的好,咱們何不也和他一首呢?"寶玉聽了大喜,忙取了一張花箋來,鋪在桌上,又替他們研起墨來。
寶釵道:"時候兒不早了,咱們倆人聯一首罷,你就先起一句。"黛玉聽了,笑著提起筆來寫了一句,忙遞過來。寶釵接來看了一看,也笑著提起筆來寫了一句,又遞了過去。黛玉接來看了,提筆又續。寶玉在旁,不錯眼珠的往來窺視。忽覺腰間發癢,伸手去抓。忽然摸著蔣不函贈的茜香羅汗巾兒,心下猛然一驚。暗想道:這個汗巾,若被他們倆人瞧見,雖說無甚妨礙,到底盤根究底的問起來,又是一番嘮叨。莫若解了下來藏過,等到明兒隻悄悄交給襲人,豈不省多少囉嗦呢。想罷,趁著釵、黛聯詩的空兒,背過身去悄悄的解了下來,掖在自己褥邊底下。幸喜釵、黛隻顧聯詩,並未瞧見。
寶玉穿的乃是一條玉色灑花夾褲,將腰提了一提掖住,仍舊掉過臉來,笑道:"詩完了麽?"黛玉笑道:"完是完了,還沒落款呢。"寶玉笑道:"咱們自己又鬧什麽款呢,拿來我瞧罷。"黛玉聽了,便將花箋遞與寶玉。寶玉接來,仔細觀看。
隻見黛玉的起句是:磨不磷兮不曰堅,寶釵接的兩句是:聆音未必韻鏗然。
初平叱處成羊日,黛玉又聯了兩句是:嬴政鞭來瀝血天。
頑到點頭心可化,寶釵又續兩句是:礪當漱齒力猶綿。
倘教精衛銜填海,黛玉收一句是:好伴魚龍逐浪顛。
寶玉看畢,大笑道:"好,你們竟罵起我來了,又叫我變羊,又叫我挨鞭子。這也罷了,怎麽臨了兒還說教我去伴魚龍,這不是要教我變個什麽兒去呢,這還了得。"說著便順手兒將寶釵撳倒,兩隻手在他脅下亂胳肢,胳肢的寶釵笑的喘不過氣兒來,忙哀告道:"好兄弟,我再不敢了。"寶玉笑道:"今兒偏要教你把我叫了哥哥,我才饒你呢。"寶釵著了急,笑道:"那不是把你叫哥哥的人嗎!"一句話提醒了寶玉,放了寶釵,就撲黛玉。黛玉性靈,聽見寶釵一說,他早防備下了。見寶玉撲來,忙將身子一轉,早跳下炕來。寶玉撲空,連忙跪了起來,往前一趕,不承望褲腰原是裏麵綢子的,又滑又沒係著汗巾,那條玉色灑花褲兒竟順著腿掉了下來。穿的又是短襖兒,招的寶釵、黛玉哈哈大笑起來。
寶玉著了急,忙提起要係,又怕他二人追問汗巾的緣故,人急智生,乃故意的恨道:"你掉下來,我就索性把你脫了去。
難道這會子還有我躲避的人嗎?"說著便使性子脫了下來,撂在一邊。寶釵忙道:"怪冷的天氣,這是怎麽說呢,也不怕就涼著了。"寶玉道:"我那裏像你們那樣嬌嫩的身子,動不動兒就涼著了。"說著索性跳了起來,嬉笑不止。黛玉在地下道:"你看你,可有一點人樣兒麽?這麽冷的,還不快蓋上被窩去呢。寶姐姐,咱們也收拾了罷,天也不早了,明兒海棠社的題目,且到明兒和雲兒現擬也不遲。你看,越鬧越鬧上樣兒來了。
"寶釵道:"不用理他。你來,咱們把這些東西都收了罷。"黛玉聽了,便仍舊上了炕,同寶釵套筆、蓋硯、疊紙、包墨。
寶玉見了,便嘻皮笑臉的偎在黛玉的身旁,笑道:"妹妹,咱們倆人生生死死的鬧了一場,好容易熬的作了夫妻,如今已經半年多了。今日我身上想喝了些酒,癢的很,你總不肯在人前與我抓抓,今日求你這會子賞他個臉呢。"黛玉聽了,忙啐道:"快走開罷,我總不!這是個什麽樣子呢。"寶玉笑道:"妹妹,難為你也讀過會子書,你就沒看過張敞畫眉的故事,他對著皇帝尚且說,閨房之內,更有甚於畫眉者。你也想想,更有甚於畫眉的,到底都是些什麽事呢。"黛玉道:"任憑你說的天花亂墜,我隻有一個字的斷語:不!"寶玉沒了法兒,隻得扶著黛玉的肩頭跪了起來,道:"好妹妹,我與你跪下了,你賞他個臉兒罷。"黛玉使性子道:"那不是寶姐姐,你怎麽隻是纏磨我呢。"寶釵正在收拾紙筆墨硯,聽見黛玉來攀他,他便隨意兒伸過手來,在寶玉腿上邊抓了一把,向黛玉嘴上一抹,笑道:"給顰卿吃了罷。"黛玉見了發了急,忙用手也在寶玉腿上邊抓了一把,就往寶釵嘴上去抹,隻見寶釵用手帕子把嘴握上個結實。樂的寶玉直跳起來,向寶釵作揖道:"寶姐姐,你就是我萬代的恩人,我再也忘不了你的恩了。"黛玉笑著趕了去,在寶玉肩上打了一手掌,道:"是了,算你占了便宜了,好好兒的睡覺去罷,看仔細涼著了。
"寶玉笑道:"你別管我,我還有事要求寶姐姐呢。"寶釵聽了笑道:"我這就替你成全了莫大的臉麵,你還不好生睡去,又有什麽事可求的呢。"寶玉笑道:"自從咱們三人搬在一塊兒,我留心記著,不拘什麽事兒,總是姐姐作俑於前,妹妹效尤於後。我所以膽大求姐姐施個全恩。你瞧瞧咱們窗戶上,’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也別辜負了這樣體麵帳子。"說著便嬉皮笑臉的將寶釵抱住。
寶釵紅了臉,忙推道:"你這個人竟是給不得臉。你瞧瞧,明燈蠟燭的點著,底下人人都還沒睡,你這是個什麽意思呢。"寶玉哀告道:"好姐姐,你今兒開了端,底下他們誰敢不跟著姐姐學呢。"說著便伸過手來替他解汗巾。寶釵著了忙,忙用手來遮護,向黛玉笑道:"你怎麽瞧著也不哼一聲兒,由著他的性兒鬧嗎?"黛玉笑道:"你不起發了他,他怎麽肯歇心呢?
"一句話提醒了寶釵,忙叫道:"鶯兒!"隻聽鶯兒在那邊問道:"奶奶叫我做什麽?"黛玉忙也叫道:"你們六個人都來!
"隻聽那邊答應了一聲,七手八腳的亂響了一陣子,隻見晴雯和鶯兒先走了進來。一見寶玉在炕上光著下半截子,偎著寶釵,晴雯笑道:"噯喲,怎麽脫成這個樣兒了,也不怕個冷嗎?"寶釵道:"你們可問他嗎!快把他給我叉到你們屋裏去。"說著隻見紫鵑、金釧兒、柳五兒、襲人一齊走了進來,問道:"二位奶奶怎麽這早晚兒還不睡覺?"黛玉笑道:"你們難道沒看見炕上的那個精人兒麽?在那裏纏磨寶姐姐呢。你們大家把他抬到你們屋裏,讓他盡性兒鬧去罷!"隻聽晴雯笑道:"奶奶們倒會脫清靜兒,可憐我們就都是該死的了。罷了,二爺下來走罷。奶奶們不要你了,你還在那裏呆著做什麽呢?"寶玉聽了,故意的揚著臉問道:"你們都做什麽來了?"鶯兒笑道:"二爺,這不是明知故問來了麽!奶奶們叫了我們來,請二爺送過那邊去呢。"寶玉笑道:"哦,奶奶吩咐你們,你們就都不敢違背,一個兒也不敢短少,就都齊齊全全的來了。
我要吩咐你們一件事呢?"晴雯道:"二爺吩咐我們什麽事,我們也是不敢違背的。爺和奶奶原是一樣的,那裏有遵奶奶的話,不遵爺的話的道理呢?"寶玉笑道:"既是如此,你們都聽我吩咐:你們六個人分做兩班兒,三個人服侍一個,把你們這兩位奶奶撳倒在炕上,把他們總不肯脫的那一件衣裳,給我剝了下來。"六人聽了,齊聲笑道:"這件事我們可真不敢。"寶玉道:"何如?可見你們總是怕奶奶,並不怕爺。"紫鵑聽了笑道:"奶奶說的有理,我們就遵奶奶的話。爺說的有理,我們就遵爺的話。才說的一點道理也沒有,可教我們怎麽遵呢。"寶玉道:"我才說的就是沒有理的話?奶奶把爺叉出去,這就是很有道理嗎?"金釧兒道:"這是奶奶們疼爺的意思。要是奶奶們總不許爺過那邊去,爺又該著了急,埋怨奶奶們不體麵了。"黛玉聽了笑道:"罷喲,依我說你好好的跟了他們去罷。你看,寶姐姐了在那裏生氣呢。莫要惹的他吩咐教取出棒槌來,你說要討沒趣兒呢?"說的寶釵和眾人都笑了。
寶玉並不答言,向柳五兒、襲人道:"奶奶們教我過你們那邊去,你們到底願意不願意?"柳五兒笑道:"我們作奴才的,原是聽主子的吩咐,那裏敢說自己願意不願意呢。"寶玉道:"既是如此,可要聽我吩咐:晴雯和五兒,你們倆人身量兒相仿,替我拿手搭個花轎兒,等我坐上,鶯兒、金釧兒擺一副對子,紫鵑打頂馬,襲人在後麵,替我拿著衣裳。我好到你們那邊上任去。"晴雯笑道:"說的倒好聽,隻是我們不會搭什麽花轎兒。"寶玉道:"你們倆人過來,等我教給你們。你們自己的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腕,然後二人合起來,你的左手抓住他的右腕,他的左手抓住你的右腕,就成了。"二人聽了,如法搭了起來,笑道:"這可怎麽坐呢?"寶玉笑道:"我自有坐法,你們先把對子、頂馬伺備妥當。"鵑、鶯、釧三人聽了,也便如法站好。寶玉這才回過身去,將自己的灑花夾褲取來,悄悄的將褥邊底下藏的茜香羅汗巾取出,掖在兜兜內。然後叫襲人仍將褲子穿好了,走了起來,將兩隻腿兒圈著,勾了晴、柳二人脖子,坐在他二人手膀子上,叫紫鵑、金釧兒、鶯兒三人擺對子、頂馬,前行引路,後麵襲人跟著,竟往那邊而去。招的釵、黛二人都大笑起來。寶玉回過頭來,向釵、黛笑道:"我們那邊過會子熱鬧起來,你們兩人可不冷靜後悔!"不言寶玉被他們六人撮去,再說釵、黛二人又坐著說了會子,這才卸了殘妝,吹燈而寢。到了次日,紅日當窗,這才一覺睡醒,連忙穿衣起來。估量著寶玉、晴雯等尚在未起,誰知開門看時,早見寶玉同他六人都在院子裏海棠樹下打掐旁枝亂葉,又有幾個老婆子打掃院子。寶玉一見釵、黛二人出來,忙笑道:"好睡啊。怪不得昨兒把我起發出來,原來為的是今兒早起的這一飽睡。我才吩咐鶯兒他們,總不許叫你們,讓你們倆人對頭兒睡到晌午,教太太知道了,狠狠的給你們一個沒臉麵,才解我心裏的恨呢。"黛玉聽了笑道:"噯喲喲,我們倆人把你怎麽了,就把你恨成這個樣兒了。"寶釵笑道:"你教他見了咱們可臊的說個什麽兒呢?這也是我們修下的一點清福兒,就是早起多睡了會子,太太知道了,也沒什麽大了不得的事。不用理他,咱們梳頭去罷。"襲人、柳五兒聽了,忙去舀臉水服侍。他二人梳洗已畢,穿了衣裳,都到王夫人上房來。走到院子裏,隻見寶玉還在海棠樹下,安排這個布置那個。寶釵笑道:"我勸你不用無事忙了。你看咱們這個地方,成日家弄的亂頭羊兒似的。屋裏堆的東西也不少,又有小孩子啷嗎喊叫的,那裏還開得詩社呢。莫若派人把瀟湘館打掃幹淨,鋪設起來,又眼寬又雅趣。過會子大家會齊了,就在太太上房裏吃了早飯,先請他們到這裏看看海棠,喝會子茶,也先打算打算能做詩的共有幾個人,用幾張桌子,幾副筆硯,然後同到瀟湘館做詩。就在那裏坐午席,還要早些兒散了,大家歇一會子。到了晚上,還要到老太太上房會席,都要騰挪出空兒來,這才不受張羅呢。"寶玉聽了,不勝大喜,忙出去吩咐焙茗教派人打掃瀟湘館,安排桌椅,鋪設氈褥,不在話下。
且說釵、黛二人來至王夫人上房,隻見王夫人也才梳洗完畢。一見他二人進來,便問:"寶玉昨晚在甄府赴席喝多了酒了沒有?"釵、黛二人聽了,忙替遮掩道:"沒有喝多了酒。"王夫人道:"他這會子起來了沒有?"寶釵道:"起來了。在瀟湘館看著教人打掃、鋪設呢。"王夫人道:"這會子又打掃瀟湘館作什麽?"黛玉道:"昨兒史大妹妹給了我大嫂子二十兩銀子,教替他辦幾桌酒。白日裏請我們姊妹們開社做詩,晚上請太太們陪老太太和我媽媽坐著說說話兒呢。"王夫人聽了笑道:"你史大妹妹真是高興,他可那裏有多餘的錢呢。"寶釵道:"我們昨兒那麽攔他,他是必不肯依,隻得今兒暫且辦了。過了後兒,我們大家湊出來還他就是了。"正然說到這裏,隻見周姨娘領了環兒媳婦趙氏,李紈領了蘭哥兒媳婦範氏,都來問安。王夫人向李紈笑道:"我聽見你史大妹妹今兒煩你替他辦東道,你一共辦了幾桌?"李紈笑道:"我那裏會辦什麽酒席呢。昨兒史大妹妹再三不依,我不得已兒接了他的銀子。昨兒晚上,我差人送給鳳丫頭去了。"正說時,隻聽窗外有人笑道:"又在太太跟前作弄我什麽呢,鳳丫頭鳳丫頭的。"眾人就知是鳳姐來了。果見鳳姐拉了巧姐的手,母子二人走了進來。王夫人拉了巧姐的手,笑道:"我的兒,今兒你嬸娘們要開社做詩,你會作詩不會?"巧姐笑道:"我如今也是才學呢,隻怕做的不好。"鳳姐笑道:"真是老鸛窩出鳳凰,比我強多了。前兒我聽見親家母說,他還教他女婿呢。可憐我當日也上了會子學,就連一個瞎字兒也沒認下。如今不拘遇個什麽事兒,兩眼煤黑子。"李紈笑道:"你可又有你的能處。我昨兒給你送過銀子去,你怎麽辦了?"鳳姐笑道:"罷喲,這不是當著太太說,你也太藏奸了,人家托你的事情,你又轉來托我,這會子我還有什麽貼賠的麽?隻好盡著這二十兩銀子辦了四席,剛夠晚上用。白日裏又要開詩社,講不起我賠上點子,替你們辦上三桌攢盒,一大缸惠泉酒,三盒冷熱暈素點心,將就著壓壓饑兒,等到晚上打躉兒坐席罷。
不但我少賠幾個錢兒,而且於你們也有益,免得左一頓右一頓的吃多了,第二日不舒服。"說的眾人都笑了。
隻見薛姨媽領著湘雲、香菱、岫煙、寶琴、迎春、探春、惜春說說笑笑的來了。王夫人見了,忙讓薛姨媽到炕上坐,眾姊妹們都在兩邊椅子上坐。王夫人笑道:"昨兒晚上我忙的也沒工夫張羅你們,也不知道你們都在那裏住來。"薛姨媽笑道:"虧了你們的房子也多,我們住下的人也不少。我和琴兒在蘅蕪院住來。我們大媳婦和他雲妹妹、探妹妹在秋爽齋住來。二媳婦和他二姐姐在紫菱洲住來。隻有四姑娘不肯和群兒,他姐姐們那麽樣的留他,他到底帶著兩個丫頭往櫳翠庵去了。"王夫人歎道:"我們四姑娘修道的心真也至誠極了,想來,往後來也必有一個效驗的。"說畢,又向湘雲笑道:"大姑娘你既要開社做詩,這也是一件極雅的事,你就告訴我們一聲兒,難道就教廚房裏多替你們辦出一席來,又算什麽要緊,怎麽你拿出銀子來了呢。"湘雲笑道:"我也不是專為開社。嬸娘想,這如今托賴著上天保佑,你女婿又回了生,又賞在翰林院行走,又給姑老爺、姑太太承了嗣,又得了多少香火地。我原要虔心虔意的都請到家裏去熱鬧一天,一來房子新蓋的,裏頭潮濕,二來伺候的丫頭、老婆子也不夠用,所以我求我大嫂子替我辦一辦,不過稍盡我的一點兒敬心,並沒有多化什麽錢的。"鳳姐聽了笑道:"你原求的是大嫂子,這如今有人硬派了二嫂子了。"湘雲笑道:"我也不管是那個嫂子,我隻領情就是了。"大家說笑了會子,早見丫頭們上來擺了桌子,放下杯箸,大家就都在王夫人上房吃了早飯。盥漱吃茶畢,薛姨媽向釵、黛二人笑道:"姑娘們,你們開社做詩的都是些誰?早些打算定了,你們自去幹你們的,其餘不會做詩的,都留在這裏,我們好和你太太鬥牌。"黛玉笑道:"我們才就算定了,共是十二個人。"薛姨媽笑道:"老天爺,都是誰喲,這麽多的詩人。
"黛玉道:"親戚裏頭是菱姐姐、琴妹妹、雲妹妹、邢大妹妹四個人。本家的是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巧姑娘也是四個人。還有我大嫂子和我們姊妹倆。算來算去,隻剩下鳳姐姐和新娶的兄弟媳婦、侄兒媳婦,連太太和姨媽正好五個人鬥牌"。
薛姨媽聽了,掐著指頭算了一算,笑道:"姑娘,你們隻有十一個人,你怎麽說十二個人呢。"黛玉聽了,用手帕子握著嘴笑道:"這個姨媽的話我們屋裏還有一個人呢。"薛姨媽笑道:"哦,這就是了。我這如今也覺得顛三倒四的了。"王夫人道:"尤二姑娘今兒怎麽沒上來?"鳳姐道:"平兒早上梳頭,他替平兒哄孩子呢。"王夫人道:"玉釧兒過去瞧瞧,要是尤二姑娘、平姑娘都吃了飯,你就說,太太等著你們鬥牌呢。兩個新媳婦在這裏坐會子,也教他們回去歇歇,小人兒家鬥什麽牌呢。"玉釧兒答應而去。鳳姐笑道:"太太總是有算計的,巴不能我們屋裏三個人一齊輸了,才是太太心上的事呢。
"薛姨媽笑道:"你放心,今兒我和你太太輸,讓你們三個人都滿贏了去好不好?"鳳姐笑道:"論起理來,二位太太都是輸得起的主兒。我們作小人兒的沾點兒光,也很使得罷了。"說的眾人都笑了。王夫人又向湘雲道:"姑娘們,你們都請過去罷,別耽擱了你們的正事。"於是,湘雲眾姊妹一齊告辭,都到怡紅院來,先在海棠樹下站著觀看了一回。香菱道:"這株海棠真也奇怪極了,怎麽已經芟除了的又會活起來?"湘雲道:"你們人死了還會回生,何況草木呢。這都是你們的祥瑞之征,所以今兒我原是替你們作賀的。"隻見寶玉在屋裏忙亂著,命人安置坐位,又命晴雯等衝上好的龍井茶。李紈道:"寶兄弟你不用亂張羅了,咱們與其在這裏耽擱工夫的,莫若早些兒都到瀟湘館去,那裏難道沒有預備的好茶麽。"眾姊妹聽了,齊聲道:"好。"釵、黛二人挽留不住,一齊都到瀟湘館來。
但見幾淨窗明,收拾的十分幽雅。正中地下放著三張方桌,桌兒上擺著三個攢盒兒,都是引進幹鮮果品以及醃糟的南菜。
四圍放著六張羅漢榻,每榻上放著一張小炕桌,每桌上一副文具。兩邊坐褥引枕、腳踏痰盒俱全。湘雲、寶琴坐了第一榻,香菱、岫煙坐了第二榻,迎春、探春坐了第三榻,惜春、巧姐坐了第四榻,李紈、寶釵坐了第五榻,黛玉、寶玉坐了第六榻。
丫頭們挨次兒遞過了茶。隻聽湘雲道:"寶姐姐你們昨晚擬的題目呢?"寶釵聽了,不好說昨晚被寶玉鬧的沒得擬,乃笑道:"題目原該大家現擬才是。我們預先擬定了,似乎有弊似的。"迎春道:"我和四妹妹、巧姑娘原不大會做詩,因為海棠重榮,乃是一件喜事,我們必得隨著謅幾句子兒應應典兒。你們若把題目擬的太難了,韻再限的太窄了,我們三人可就不做了。"李紈道:"依我說題目就是’詠重榮海棠’,也不必限韻,各作七律一首,隨便用韻,你們說好不好?"眾人聽了,齊聲道:"好。"寶玉道:"大嫂子,咱們都有別號,隻有菱姐姐、琴妹妹、邢大妹妹、巧姑娘四個人並無別號,你何不也送他們個別號,過會子作完了詩也好落款。"李紈聽了,想了一想笑道:"我想菱妹妹可稱映蓮仙客,琴妹妹可稱鬆下清僚,邢大妹妹可稱秀嶺逸民,巧姑娘可稱明河小友。你們說好不好?"香菱笑道:"別號原沒什麽要緊,任憑你們怎麽叫就是了。"寶玉笑道:"諸事都說定了,我最夯雀兒先飛,我就先打稿兒了。"說畢,鋪開了花箋,提筆就寫。
隻聽巧姐笑道:"二叔,你和我二嬸娘坐在一處,我可不大放心,隻怕你們私行傳遞。"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湘雲忙道:"巧姑娘,你和你二叔換個過兒。"寶玉聽了,忙笑著走來和惜春坐在一處,巧姐過來和黛玉坐在一處。大家一齊研墨鋪紙,支頤構思。寶玉又命丫頭們每人麵前斟了一杯熱酒,以助詩興。
不多一時,先後俱各交卷,都送到李紈的桌上。李紈看了大加稱賞道:"今兒的詩比往常做的更有趣兒,不但詠海棠重榮,兼有他們回生的意思。情景雙關,妙極了。可見作詩再不必限韻,往往的把好句為韻所縛了。依我的愚見,請四妹妹另錄出來,也不必論賓主次序,也不必論詞意之工拙,寶兄弟、林妹妹、菱妹妹、迎妹妹他們四個人是身曆其境的人,說的親切些兒,把他們這四首列在前頭。我們八個人無非是稱賀的意思,我們的八首按交卷的先後次序兒列在後頭。一總錄出一張來,大家再細加評論。諸位以為何如?"眾人又齊聲道:"好。
"惜春忙取出一大張花箋來,將這十二首詩重新錄了出來,遞與湘雲。湘雲接來,高聲朗誦道:怡紅公子嫣然還是舊開時,回首當年係我思。
不是返魂香一炷,誰聯續命縷千絲。
他生可卜人難料,轉敗為祥物有知。
趁此春深酣睡好,莫教花事負佳期。
瀟湘仙子多情若個似東風,剪玉塗脂發舊叢。
香謝返魂薰爛熳,人如春睡醒朦朧。
重圓鏡傅飄零粉,繼晷燈搖淺淡紅。
莫道再生容易得,栽培何以答天公。
映蓮仙客斷魂縹緲未多時,又被春風吹上枝。
紅瘦綠肥前恨釋,聘梅棲鳳結歡遲。
重邀名友深閨伴,弗怨東皇薄命司。
暮落朝榮休比例,神仙不老舊豐姿。
菱洲居士花本無知為底來,一年憔悴一年開。
劉公俗見長留恨,黎舉非時竟欲媒。
剪到垂絲風力軟,勻將粉臉夜台回。
登巢勝事空千古,那及名園曆劫栽。
蘅蕪君花如月缺又重圓,始信長眠是短眠。
噩夢喚回春有力,玉顏依舊見猶憐。
風姨省卻飄零歎,天女能參粉黛禪。
縱入紅塵消俗態,曇葩祗樹比芳妍。
蕉下客嬌蕊偏叨雨露深,劫灰燒盡更成林。
酒如千日醒猶醉,夢曆三生去又今。
號錫神仙應不死,巢成香國許重尋。
花枝折向誰邊好,兩世雲鬟碧玉簪。
枕霞舊友海外移來委逝波,留仙無計奈愁何。
誰知春到敷新蕊,猶是霜侵既改柯。
地老天荒情不死,休征瑞應理非訛。
隻愁舊社重新起,纏繞詩魔更酒魔。
稻香老農琉璃易碎彩雲飛,又向春堤緩緩歸。
倩女魂真離複合,漢宮人訝是耶非。
絲能續命腸休斷,花正含葩綠尚稀。
莫道舜華搖落易,不隨蒲柳入嘲譏。
秀嶺逸民招得傷春一縷魂,故園風日又晴暄。
新妝未改當時樣,暈頰全非舊粉痕。
暖入輕綃紅映肉,嬌藏繡幄寂無言。
怪他蜂蝶曾相識,未訴離情繞樹喧。
藕榭主人落榮難期最愴情,敲詩分句憶前盟。
梅花為伴同而異,銀燭高燒滅複明。
夢醒邯鄲春更好,聲催謝豹蝶休驚。
漫言草木無知識,也向東皇感再生。
鬆下清僚玉露紅浮兩頰潮,軟風無力透輕綃。
有絲不學垂楊線,奪錦誰爭蜀郡標。
卜得重榮腸已斷,可知逸我夢非妖。
而今春睡何時醒,謝豹聲聲入綺寮。
明河小友為恨東風狠藉狂,殘妝原許試新妝。
紅雲點絳朝酣酒,白雲烘春暖欲香。
乍萎物原隨氣化,呈祥花亦為人忙。
綠窗名友須珍賞,豈羨芳菲綺閣旁。
湘雲念畢,又遞與眾人挨次兒看了一遍,俱皆稱賞不已。正欲大家評論,忽見門外進來了一個人,笑道:"我們的牌早鬥完了,怎麽你們的詩還沒做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