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襲人二人的魂魄正在薄命司敘說舊情,忽被晴雯的魂魄當頭一喝,二人俱各吃一大驚。襲人一抬頭,見是晴雯,羞得無地自容,便欲走避,寶玉忙一把拉住,又一把拉住了晴雯,笑道:"你又作什麽來了?"晴雯笑道:"我是奉二位奶奶之命,特特的捉拿逃犯來了。"寶玉道:"你是多早晚兒到的,我們怎麽總沒瞧見你呢?"晴雯道:"就是蔣奶奶給你撒嬌兒的那個時候,我就到了的。你的兩隻眼睛單照應蔣奶奶還照應不過來,那裏還有工夫瞧見我呢。"寶玉笑道:"罷喲,你再別這樣說了。你們姊妹倆當日也就很相好來著,況且一二年都沒見麵兒,見了很該親熱才是,又說上這些沒要緊兒的話做什麽呢?"晴雯道:"你可問你們那個蔣奶奶嗎,你為什麽不說:我們那個晴雯妹子,我有一二年沒見他,我心裏怪想他的。這也是一句有人心的話罷。
為什麽一張口就說我的嘴和刀子一樣,是我在背後地裏殺過誰嗎?太太當日罵我,說我如妖精狐狸似的,恐怕把二爺引誘壞了。這不是,咱們三人都在這裏呢,你隻教他當著薄命司的菩薩給去起個誓,看是那個沒臉的蹄子,開天辟地把二爺引誘壞了的。把他就正經的喲,成日家狐媚魘道的,把太太詭弄轉了,情願把自己的月錢,分出二兩銀子來給他,好個吃二兩銀子的人兒。俗語兒說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既怕我的嘴和刀子一樣,當日就不該嫁人。那怕老爺、太太不依呢,一頭撞死在太湖石上,同我們一塊兒到這裏來,到底也落個幹淨的名兒。這會子回了生,除了二位奶奶,誰還敢搶你的先兒呢。那會子可怕死,這會子聽見二爺回來了,可又浪的上了吊了。我問你,你這一死,就算總沒跟著琪官睡過的了!咦,蔣奶奶,你到底也說句話兒呀,怎麽隻是拿手帕子握著臉,難道你這會子還裝新媳婦兒害羞不成麽?"寶玉聽了著了急,忙將晴雯攬在懷內,央告道:"好姐姐,你再別說了,你給我留點臉兒罷,怎麽盡自隻是叫蔣奶奶呢。"晴雯見寶玉著了急,又故意的笑道:"他家現姓蔣,可教我稱呼他個什麽兒呢。要說教我稱呼他寶二奶奶,這可又太夠不著的呢。連我也不敢做如此的妄想,何況她呢?"說著,又望著襲人嘻嘻的笑,鬧的寶玉沒了法兒,隻得又將襲人攬在懷內,笑道:"好姐姐,你再不用哭了。你們倆人素日原是相好,彼此玩慣了的。這是他和你嗷著玩兒呢,你怎麽就認起真來了?"襲人聽了,越發握著臉大哭起來。
晴雯見了,便擠了過來,挨著襲人坐下,把他的頭攬在懷內,將臉上握的手帕子拉了下來,笑道:"噯喲,怪道二爺見了舍不得呢,原來模樣兒越發比先出息的俊了。你瞧瞧,臉兒越發白了,眉毛兒越發彎了,眼睛兒越發水泠泠兒的了,嘴兒越發小了。噯,我的姐姐,咱們倆人一二年沒見的了,也該親熱親熱。"說著,便將自己的臉偎在襲人的臉上,嘴也偎在襲人的嘴上,慪的襲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隻得罵道:"涎臉的小蹄子,我知道我今兒要死在你手裏呢。"晴雯又故意的笑著用手帕子擦嘴,道:"噯喲喲,了不得了。我隻顧和姐姐親熱,竟忘了姐姐的嘴是和蔣家姐夫親熱過的,二爺你可別計較我冒失了。"急的寶玉跺腳道:"人家哭成這個樣兒,怎麽你越說越來了呢。"襲人發恨道:"我的小娘,我的小祖太太,我真可怕了你了。背後地裏沒外人的時候,任憑你怎麽糟蹋我,我都情願受你的。隻要你當著人給我留點分兒,我就沾了你個大恩了。"晴雯笑道:"這也很容易。罷了,你隻叉開腿,讓我摸一摸,要還是當日的原樣兒,我就當著人再不說你什麽了。"襲人聽了,"呸"的啐了他一口,招了寶玉哈哈大笑起來。
正然說笑時,忽見外麵進來了一人人,問道:"什麽人在這裏混笑?仙姑命我拿你們來了。"眾人吃了一驚。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妙玉。寶玉等見了,連忙站了起來,一齊問好。
妙姑答禮畢,笑道:"寶二爺,你本是讀書明禮的人,此乃天仙福地,你們如今乃是下界的凡人,並不先來通知,擅自私行出入,這也不成個道理。"寶玉未及回答,晴雯先笑道:"我們也是看了仙姑的冊頁來的,並非私行出入。可見你這如今不是我們家的人了,怎麽說出這樣生分話來了呢。"妙姑:"並不是我說話生分,你們既然來找仙姑,怎麽不先到仙姑處求見,為何私來此地偷翻冊子。倘被日遊神查出,奏聞了上帝,取罪不小。你那裏知道利害,你們還不快跟了我來呢。"寶玉等三人聽了,一齊都隨了妙姑來至警幻的前殿。早見警幻春風滿麵的走了出來,笑道:"寶公,你又作什麽來了?"寶玉道:"弟子凡愚,又有一段情緣,求仙姑慈悲成就。"警幻笑道:"我竟成了你的一個總撮合山了,你該怎麽謝我才是?
"寶玉笑道:"高厚難酬,惟有朝夕焚香,虔誠叩拜而已。"晴雯、襲人二人也過來拜見了警幻,分賓主坐定。襲人向警幻流淚道:"弟子下界凡愚,願求仙姑收留門下,跟隨妙師父焚修,懺解終身的夙孽。"警幻笑道:"賢妹,你莫要灰心。大凡婦女生於世間,貞淫邪正,都有個一定之數,非人力所能勉強。你難道方才沒看見,你那副冊頁上寫的還不明白麽?"襲人又向寶玉流淚道:"二爺,你舍了我罷,實在我也沒臉兒回家見人了。你讓我跟著妙師父做個徒弟罷!"寶玉未及回答,晴雯笑道:"罷喲!姐姐,你不用撇清了,我勸你老著臉兒回去罷。這有裏二位奶奶已經和太太商量妥當了,你哥哥這會子為你正和琪官打官司呢。早上奶奶們打發焙茗去告訴你哥哥,教把你的屍首領回家去,兩下裏遞了和息。將來就說,給奶奶們買丫頭。隻瞞著老爺一個人兒,拿轎子把你原舊抬回家去,就完了一天的大事了。"妙姑聽了,笑道:"襲姑娘,你也不要太膠柱鼓瑟了。你聽晴姑娘說的這樣直捷痛快,你竟依了他罷,你們都是些有福的人,所以上天才有這些栽培。像我這樣沒福的人,隻好在這裏苦誌修行罷了!"說的襲人低下頭去,這才不言語了。
寶玉向妙姑笑道:"妙師父,你是自己不愛享福罷了。你如果願意享福,咱們立刻就享起福來,何難之有。"妙姑聽了,不覺紅了臉,秋水盈盈,怒目而視。嚇得寶玉伸出舌來,半晌收不回去。警幻笑道:"你們不用饒舌了。徒弟們,取仙酒、仙丹來,每人奉敬你們一杯,趁早兒打發你們回去才是,免得你們家裏懸心。若由寶玉公的性兒,巴不得連我也下凡去享福,才是他心裏的事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隻見仙女送上仙丹、仙酒來,警幻每人手奉了一杯,各將丹藥送下。警幻、妙玉又問了會子黛玉、迎春、鳳姐、香菱諸人回生後的光景,便催他們起身回去。寶玉等尚戀戀不舍,隻得灑淚而別。警幻、妙姑都送至牌坊那邊,囑咐道:"你們此後想來逛逛時,隻管在我給顰卿的那副冊頁上查看,自有妙用。
"寶玉等聽了,尚欲請問,隻聽警幻口中念念有詞,喝聲"起去!"他三人便覺足不沾地,隨風而飄。
剛出了太虛境外,但見天光慘淡。忽見前麵來了兩個人,仔細看時,卻是秦鍾和智能兒。寶玉見了,忙問道:"你們倆人從那裏來的?"秦錘道:"早上林姑娘差焙茗到廟裏焚化了稟啟,姑老爺差我們倆人先到地府去投文,又怕二叔和兩位姐姐又到地府去,所以又教我們投了文從太虛路上迎了來了。"寶玉聽了,不勝大喜。忙道:"你們夫婦兩個來的很好,就煩你們二位將襲人姐姐的魂,送到他哥哥花自芳家去。"襲人聽了,便和寶玉灑淚分手,跟了秦鍾、智能兒分路而去。這裏寶玉拉了晴雯的手,緩緩而歸。暫且不表。
再說寶釵、黛玉二人正在窗前對奕,忽見玉釧兒走來,告訴道:"太太請二位奶奶說話。"釵、黛二人聽了,隻得要去,忙喚出金釧兒、紫鵑、鶯兒來囑咐道:"你們三人就在這裏小心看著,不許胡吵亂鬧,不許閑雜人進來。大約不過再兩個時辰,也就該還得魂了。"說畢,雙雙的隨了玉釧兒去了。這裏鶯兒、紫鵑二人坐在窗下下起棋來。
金釧兒瞅了個空兒,悄悄的揭開帳簾一看,隻見寶玉、晴雯二人爛睡沉鼾,推之不動,就和死人一般。忽然心生一計,忙走到鶯兒、紫鵑跟前,笑道:"姐姐們,你們瞧,前兒晚上,二爺到咱們屋裏的時候,晴雯這個蹄子,把咱們三人擺布了一個倒地兒,我想咱們今兒也報他個仇兒解解恨,也是好的。"鶯兒笑道:"你有什麽報仇的法兒,你且說說。"金釧兒笑道:"我想趁著奶奶們不在這裏,咱們把二爺和晴雯的衣裳都替他們脫的幹幹淨淨,蓋上一床被窩,枕上一個枕頭,再把他們的衣裳都藏過。過會子他們還了魂,摸不著衣裳,幹急不能起來,咱們大家瞧著笑一陣子,這不報了仇了麽?"紫鵑聽了,忙道:"快別胡鬧,倘或二爺還了魂不依了呢?"金釧兒笑道:"噯喲!二爺還有什麽不依的呢,隻怕怪樂罷了。"紫鵑又道:"二位奶奶要不依了呢?"金釧兒道:"我想二位奶奶也沒什麽不依的。就算他們不依了,不過是罵兩句子,還怕罵掉了誰的翎毛兒麽?"紫鵑道:"怪冷的天氣,二爺受了涼,可不是玩的。"金釧兒道:"罷喲,姐姐,你也太小心了。你就記不得那一天晚上,那麽樣冷的天氣,二爺精光的鬧了半夜,怎麽也沒有涼著呢。他這如今是在大荒山得了道的身子,你還當是從前的二爺麽!"此時,鶯兒早已心活了,便不由紫鵑做主,乃和金釧兒二人輕輕的揭起帳簾,先打開了被窩,安好了枕頭,然後嘻嘻的笑著,將他二人一個一個的抱了起來,將上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脫剝幹淨,重新放到,枕上一個枕頭,蓋上一床錦被,臉對著臉兒,安置停妥,仍舊放下帳簾。紫鵑在旁看的也笑了。
又怕天氣嚴寒,火盆裏多多的添起炭來。
剛然收拾完畢,隻見寶釵、黛玉從外邊走了進來。三人見了,一齊迎了出去。寶釵問道:"你們也聽了聽,帳了裏也有個什麽動靜兒沒有?"金釧兒忙答道:"我們聽了,裏頭並沒有什麽動靜兒。"說著,又像忍不住的要笑,忙用手帕握著嘴,溜著跑了。釵、黛二人不解其意,寶釵道:"怎麽這個金釧兒總是這樣孩子氣呢。黛玉道:"他在太虛幻境,成日家就是這個樣兒。"說著,二人走到裏間一看,隻見一大盆炭火,紅焰騰騰。
黛玉道:"房屋又不大,籠下這一大盆火,也不怕煙氣熏著了人。我們隻剛走了,你們的新樣兒就上來了。"鶯兒、紫鵑不敢答言,隻是抿著嘴兒笑。寶釵道:"等我瞧瞧他們,隻怕這會子也該有了動靜兒了。"鶯兒聽了,早笑的不得活了。黛玉道:"鶯兒,你怎麽也跟著金釧兒學的傻笑起來了?"言還未盡,隻見寶釵手揭著帳簾,笑道:"噯喲喲,這是怎麽了?顰兒你快瞧來。"黛玉聽了,忙也走來一看,便笑的貧了氣,握著胸口道:"怪道金釧兒和鶯兒鬼鬼崇崇的隻是笑,這必是他們倆人悄悄兒的幹下的勾當。"回頭看時,隻見金釧兒、鶯兒早笑的動彈不得了。
釵、黛二人正要數落他們,隻聽寶玉打了個哈息。急忙看時,又見晴雯一伸懶腰,手足並伸,把錦被兒全登開了,露出那上下雪白的肌膚來,招的釵、黛二人大笑起來。晴雯醒了過來,吃這一驚不小。急忙擁被坐起,滿床上亂抓衣裳,那裏有衣裳的個影兒!著了急,向寶釵、黛玉笑道:"好個二位奶奶,怎麽和我這樣的頑兒起來了。我明兒在二位奶奶跟前也沒大沒小的賤起臉來,二位奶奶可就不用惱。"釵、黛二人聽了,正欲告訴他原委,隻見寶玉也揉了揉眼睛醒了過來。瞧見這般光景,早已心下明白,就知是誰和晴雯頑呢。又見眾人都在麵前嘻嘻笑,便順手兒仍舊把晴雯搬倒,便欲翻上身來,急的晴雯亂推亂搡。寶釵見了,一麵笑著,一麵命鶯兒、紫鵑快取他二人的衣裳來。
正說時,隻見金釧兒笑嘻嘻的從外間抱進一抱子衣裳來,放在帳子裏。寶釵仍將帳簾替他們放下來,道:"你們快穿罷,隻怕過會子太太要來的。遂又申飭紫鵑、鶯兒、金釧兒,道:"我們隻一會兒不在這裏,你們就生出故典兒來了。雖說是和晴雯嗷著頑兒,怪冷的天氣,難道也不怕他們兩個凍著了麽?"鶯兒、紫鵑聽了,不敢言語。金釧兒笑道:"我們原是要請二位奶奶笑一笑的意思,至於才剛兒的那個樣兒,我們那一遭兒又沒見過呢。"正說著,隻見晴雯穿的齊齊備備的從帳子內走了出來,要撕打金釧兒。黛玉忙攔住道:"晴雯姐姐,你這會子且不用和他鬧,咱們且說咱們的正經事罷,等明兒天氣和暖了,你們照樣兒還他個禮也就是了。你且說你到了太虛幻境,是怎麽樣的來?"晴雯聽了,便將玩笑之事丟開。遂將到了太虛,先在薄命司找著了寶玉、襲人,然後同去見了警幻的一切事情,並秦鍾、智能兒送襲人的魂到花自芳家去的話,從頭至尾的細細了一遍。釵、黛二人聽了,不勝歡喜。
正欲差人稟知王夫人,隻見寶玉也穿了衣裳,從帳子裏走了出來,便嚷肚子好餓。寶釵埋怨道:"你這個脾性了,總不能改。就是為襲人這件事,也該好好的商量,為什麽嚇人道怪的?教太太又受了一番驚恐,這可是怎麽說呢?"寶玉道:"像這件事,你們既知無礙,也就不該告訴太太知道才是呢。"黛玉道:"家裏這些人口,縫得住誰的嘴呢。要不是我們兩人親自過去,把這原原委委細細的告訴了太太,隻怕這會子連老爺也知道了。依我說,你就快吃飯罷。吃了飯,親自過太太那邊去見個麵兒,也免得老人家懸著心。"寶玉聽了,便命鶯兒催了飯來。吃畢,換了衣帽,便到王夫人上房來。
誰知賈政此時已經下了衙門,用過了早飯,尚同王夫人對坐閑談。一見寶玉進來,便道:"你這如今怎麽越發起的遲了。
蒙萬歲爺的天恩,賞了你翰林侍講的職銜,就告上半年的假,眼看假也滿了,就要出當差,很該每日早些兒起來,將舊日讀過的經史,逐一的溫習起來,萬一召見問起什麽來,奏對可不致錯謬。這些要緊的節目,全不留心,成日家隻以見不得人的些事兒為務,豈不辜負了上天栽培造就之恩麽?即如今兒早起,萬歲爺的天恩,引見你史大妹夫,考問經史,應對如流,天顏大悅。也賞了翰林候撰的職銜,賜名林成玉。我看那個孩子很有出息,比你強多了。就是巧姐的女婿,那個孩子也比你強。
前兒我略略試探了試探,他肚裏竟比你博。"寶玉聽了,不敢分辯,不住的隻是答應"是"。王夫人起初見賈政回來,惟恐問及寶玉,不好回答。正在懷著鬼胎,忽見寶玉從門外進來,這一喜非同小可,就知是他已經還了魂,因當著賈政不敢問他什麽別的話。今見賈政教訓他,又怕寶玉答應錯了話,賈政生氣,忙向寶玉道:"你史大妹夫賞了職銜,你也該去給你雲妹妹道道喜,他們是奉旨給你姑老爺承嗣的人,你晚上也到廟裏給你姑爺爺、姑太太道喜,請請老太太的安,看老太太有什麽吩咐的沒有。你就去罷,人家有喜慶事,我們去遲了怪不像的。"寶玉聽了,連忙答應了一個"是"。賈政道:"坐了車去,不許滿街上亂跑馬,帶老成妥當人跟著。"寶玉聽了,就像放了赦的一般,連忙又答應了幾個"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來,更換了衣服,自去坐車到史湘雲家道喜不提。
且說王夫人見寶玉去了,便教玉釧兒去請奶奶們來,商量辦幾樣現成的禮物與史湘雲送去賀喜。賈政見請媳婦們來,便自向書房去了。不多時,李紈、釵、黛等都來了。王夫人先問明了寶玉還魂的原委,又知襲人也還了魂,現在花自芳家,心中自是歡喜。又大家商量著打點湊了些現成的禮物,差人給湘雲送了去。湘雲便留寶玉吃了晚飯,同他女婿林成玉到了黃昏時候,一同坐車到城隍廟叩見林公夫婦。林公、賈夫人不勝歡喜。賈母也十分喜悅。便商量建蓋房舍,擇日遷居。寶玉又將襲人之事,稟知了賈母。盤桓半夜,始各歸家。
到了次日,寶玉當著賈政告訴王夫人,詭稱賈母之命,說紫鵑、晴雯業已收房,釵、黛房中每人再買婢一個,跟隨使令才好。王夫人便道:"目下家中那有餘項,既是老太太吩咐的,你就教你兩個媳婦自己拿出幾兩銀子來罷。"賈政笑道:"老太太疼他們也太疼的過餘了。有他們四個人通融使喚也就罷了。
既是要另買丫頭,你這個說的也很公道,想來兩個媳婦自己也還買得起,隻是別為這件事當當就是了。"寶玉連忙又答應了幾個"是"。
於是瞞著賈政,隻說買丫頭,擇了個好日子,和花自芳、柳家的言明,兩家俱皆樂從,將襲人、柳五兒仍舊送了進來,謂之通房丫頭,名位又在晴、釧、鵑、鶯之下。於是寶玉心滿意足。因新春過年,自己做了一副對聯,寫了貼在小套間的門上。道:黛展雯開爭看柳明花媚;釵橫釧褪莫教鶯妬鵑啼。
新正上元,拜年賀節的這些節目,不須多贅。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到二月。賈政、王夫人便先與範學士、趙堂官兩家,送過了插戴的禮物。寶玉叫了賈芸、賈薔來,每人給了幾兩銀子,令其收拾房屋,迎娶小紅、齡官為妻。二人俱各喜出望外,感謝不已。又和尤氏將萬兒要了過來,配了焙茗。到了二月十二日,這一日又是林黛玉的生日,又與賈環、賈蘭娶親,榮禧堂懸燈結彩,好不熱鬧。先一日晚上,便接了賈母、賈夫人來家,依舊住在賈母的上房。又接了薛姨媽、香菱、岫煙、寶琴、史湘雲、迎春、探春、巧姐等,都先到大觀園各處裏遊玩了一回。
人有善念,天必從之,誰知那年怡紅院已萎複開的那株海棠,後來不知為不祥,王夫人於賈母沒後,即命人芟去。誰知今春經了雨露,又複重榮。數日之間,竟高有五尺,都發了枝葉,長出花骨朵來。眾人見了,無不歡喜,以為祥瑞之征。
是夜寅時吉期,將範、趙兩家的小姐娶過門來。其間執鳧、奠雁、合巹、交杯的這些禮節,無庸瑣敘。因賈、甄兩府同日喜事,到了次日,賈府上請的是女眷會親;甄府上請的是男客赴席。俱是彩觴。
到了晚上席散,煞了戲文,甄寶玉欲教蔣玉函見見賈寶玉,所以又留下馮紫英和薛蟠,於客散後在內書房小飲。賈寶玉與蔣玉函相見,蔣玉函才跪了下去,賈寶玉便雙手攬了起來。各道契闊,歡若平生。然而各有隱曲,四目相視,大難為情。又散坐著吃了會子茶。
茶罷,此時正值皓月當空,天氣和暖。甄寶玉乃命人將一張團圓桌子放在天井內,桌上擺了一個攢盒兒,賓主五人團圓列坐。蔣玉函提壺每人麵前斟了一杯,然後謝了坐,坐在下首。
酒過了三巡,蔣玉函又站起來,向賈寶玉笑道:"二爺,小的聞台駕回府,久欲造府叩見,總因上年老大人盛怒,二爺為小的受了委屈,所以不敢輕舉妄動。今幸在此處再仰豐儀,小的無以為賀,願手奉一杯,以伸積悃。"寶玉聽了,忙將自己的杯兒端了起來,一口飲幹,遞了過來。甄寶玉忙道:"你既要敬寶二爺酒,就該彈起琵琶來,唱個小曲兒才是,那裏有單敬酒的理呢。"蔣玉函聽了,才要去取琵琶,隻聽薛蟠道:"又鬧什麽曲兒,哼哼唧唧的。不如教他敬寶兄弟一個皮杯兒,豈不剪絕些兒呢。"馮紫英哈哈的笑道:"薛老大,你真是個大草包。寶兄弟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妹夫,你怎麽說出這個話來了。你說該罰不該罰?薛蟠聽了,自己打嘴道:"該打,該打。拿琵琶來,我替他彈,教他學檔子上的孩子們,在地下扭捏著唱個《馬頭調兒》,我們也看他個手眼身法兒,何如?"眾人聽了,都說使得。蔣玉函聽了,隻得拿了個手帕,先走了個身式,向寶玉飛了個眼兒,唱道:冤家冤家你真膽大,跟隨了僧、道竟去出家!大荒山,虧了仙師親點化;太虛境,留下了一段風流話。
驀地歸來,臊壞了我們的那個他。暗投繯,三更半夜在床頭掛。恨起來,恨不能一口涼水把你囫圇吞下。
眾人聽了,一齊大笑道:"唱的好,恰當切題。寶兄弟這可該唱一盅了。"寶玉聽了,忙將杯子遞了過去。蔣玉函滿斟了一杯,寶玉接來,一氣飲幹。雖然同眾歡笑,細聽曲中言語,終覺感慨,心中一動,不覺酒上心來,連忙將筷子擔在酒杯上,道:"暫且告便。"說罷出席,竟到後院去了。蔣玉函見了,便也隨了出去。薛蟠楞楞怔怔站起來,也要跟了去,早被馮紫英一把按住。
且說寶玉正在後院小解,忽聽身後有人走的腳步響。回頭一看,見是蔣玉函。忙掖起衣裳,笑道:"你也小解麽?"蔣玉函低聲道:"適才席上不便細陳隱曲。自從二爺去後,小的無意中娶親,實不知是二爺房裏的舊人,後悔不及。前日聞得二爺回府,他就愧愧悔莫當,半夜投繯自縊。小的不但無顏見二爺的金麵,抑且落了個人財兩空。"說著,就流下淚來。寶玉道:"你不必傷心,這個人我已經把他救活了。但他原是我的舊人,未便仍歸於你,我另替你娶一房妻子也就是了。我想,你也常在我們家唱戲,我們女班子裏有個芳官、藕官,你也是見過的,就把他兩個都給你,如何?"蔣玉函聽了,連忙打了個千兒道:"謝謝二爺。"忙將腰間所係的茜香羅汗巾,解了下來,遞與寶玉道:"這原是小的當日孝敬二爺的東西,前日忽又陪嫁過來,今仍完壁歸趙,惟求二爺賞臉。"寶玉笑著接來,忙將自己係的一條玉色洋縐舊汗巾解了下來,兩相對換。
寶玉笑道:"咱們過去罷,仔細薛大哥又來胡鬧。"說畢,二人依舊走了過來。眾人一見,都站起來讓坐。馮紫英向寶玉笑道:"寶兄弟,我方才聽見令表兄告訴我說,你如今房裏大小是八位了,實在可敬可賀。"甄寶玉笑道:"我說句話,寶二哥可別計較,這正應了俗語說的’狗攬八堆屎’是也。"說的眾人都笑了。馮紫英道:"論起來大小八位,卻也不足為奇。我還聽見說,兩位閫君同在一個房裏,六位如君又是同在一個房裏,這實在是件獨得這奇。我有件東西正配你使用,等我教人取來你先瞧瞧。小廝呢?過來!你快回去和奶奶說,把那副鮫綃帳連匣兒拿來。"小廝答應,自去不提。
這裏甄寶玉便命人斟熱酒來,道:"寶二哥,我想咱們行個什麽酒令兒才好。"寶玉道:"酒已多了,不如喝會子茶,早些兒散罷。老弟台新婚,應該早些兒安歇才是。我們在此,隻是打擾,殊覺不安。"甄寶玉笑道:"此時不過才有定更時分,早得很呢。小弟不過隻當一個人的差使,還不致貽誤。二哥你當著八個人的差使,自然覺得時光有限了。"說的眾人又都笑了。馮紫英道:"寶兄弟,我的意思,咱們仍舊行那年在我家行的那個令兒,好不好?那年說的是女兒,如今改做佳人。
那年說的是悲喜愁樂,如今改做生死去來。你道何如?"寶玉聽了,笑道:"既是大哥你高興,小弟遵命就是了。"甄寶玉聽了,便追問那年的女兒令怎樣說法。蔣玉函便代為述說了一遍。
甄寶玉聽了大喜,忙將五人的筷子各取一支,摜在桌上,以定先後次序。乃是賈寶玉第一,甄寶玉第二,馮紫英第三,蔣玉函第四,薛蟠第五。薛蟠聽了,皺眉道:"又鬧酒令兒來了,不用算我。我的醜那年還沒丟夠?你們隻是這樣刁難我,我明兒再也不和你們在一塊兒喝酒了。"馮紫英笑道:"你那年說的就很好。這個說酒令兒,也無非是說說笑笑散酒的意思。
難道定要七篇文章八篇論嗎?況且琪官他也要說呢,難道他肚裏也有五車書麽?"甄寶玉道:"我們別管薛大哥他說得上來說不上來。如果說不上來,罰他一大壇酒就完了。"薛蟠聽了無奈,隻得道:"是了,小爺,我實在怕了你們了。"甄寶玉笑道:"既然如此,寶二哥你就先說罷。"寶玉笑道:"咱們先說過,酒是各消門麵,說不上來的,另罰三大海子。"說畢,便將自己的酒端了起來,一氣飲幹,乃說道:"佳人死,香消玉滅魂飄矣!佳人生,花又重開月又明;佳人去,芳魂一點歸何處?佳人來,卻喜珠從合浦回。"眾人聽了,齊聲讚好。薛蟠道:"他說的都是些什麽?"甄寶玉道:"這都是眼前的實事。"馮紫英道:"我這個令兒,原是要說實事的,說著才有趣兒呢。甄兄弟,該你了,說遲了是要罰的。"甄寶玉聽了,也將門杯吃幹了,道:"佳人死,仙郎寂寞空閨裏;佳人生,依舊花前締舊盟;佳人去,斷送楊花無氣力;佳人來,一朵芙蓉並蒂開。"眾人聽了,也都讚好。薛蟠也跟著點點頭兒。甄寶玉道:"馮大哥,該你了。"馮紫英也端起酒來,一氣飲幹,說道:"佳人死,窮通夭壽原如此;佳人生,積善之家福自增;佳人去,天涯海角難尋覓;佳人來,乍見雲鬟金鳳釵。"眾人道:"這也好極了。"薛蟠翻著白眼道:"是了,我這才明白了,琪官快說罷。"蔣玉函便也端起酒來告了幹,說道:"佳人死,活活坑了多情子;佳人生,天涯咫尺不相逢;佳人去,悲歡離合真如戲;佳人來,隻剩了一鉤羅襪一弓鞋。"眾人聽了,也都一齊讚好。
薛蟠道:"他說的怎麽又不和你們的一樣呢。"馮紫英道:"他說的,是他個人的實事。"薛蟠道:"這個使得嗎?"甄寶玉道:"怎麽使不得呢。"薛蟠道:"既然使得,我也就說我的實事了。"眾人道:"這個使得,你快說罷。"薛蟠便先咳嗽了一聲,打掃淨了嗓子,說道:"佳人死,房中丟下個小孩子。"眾人聽了,笑道:"這也很是的,就這樣說罷。"薛蟠又道:"佳人生,依舊嫌我是個楞頭青。"眾人又笑道:"這也不錯。"薛蟠又道:"佳人去,丈母娘來找女婿。"馮紫英笑道:"這可是句什麽話呢?"薛蟠笑道:"你那裏知道,我問我們表弟!"寶玉聽了,便將甄士隱送封氏來京的話,告訴了眾人。甄寶玉道:"這也與’去’字無相幹涉!"薛蟠道:"你們才說,隻要押韻就是了,怎麽又混挑眼兒來了呢。"馮紫英笑道:"就是了,你說底下的罷。"薛蟠道:"佳人來……"說了半響,自己也笑道:"這兩個月的經水又沒見他來。"眾人聽了,大笑道:"這是句什麽話呢?我們真不懂了。"薛蟠揚著臉笑道:"我實告訴你們罷,又有了孕了,又要給你們養個小侄兒呢。"眾人聽了,又都大笑起來。
正然歡笑,隻見馮紫英的小廝,手裏拿著個拜匣兒走了進來。薛蟠笑道:"怎麽?馮大哥明兒就還席麽,請帖兒可就來了。"馮紫英道:"這是我才說送寶兄弟的鮫綃帳,你怎麽認成請帖兒了呢,好沒見世麵。"薛蟠道:"這副帳子到底多大兒,怎麽就裝在拜匣兒裏了?"馮紫英道:"大多著呢。非離了令表弟家大觀園的房子,別處還沒這麽大的墳方兒掛他呢!"薛蟠聽了,就要打開看,馮紫英道:"揭開匣蓋兒看看罷,打開了,就疊不成這個原樣兒了。"薛蟠聽了,果然揭開匣蓋。
眾人一齊看時,隻見顏色妖嫩,輕軟無比,真乃稀世之寶。看畢,仍舊蓋好。馮紫英雙手遞與寶玉道:"這件東西,是哥哥攤了大價兒得的,去年尊翁老大人也見過的,是個窮嫌富不愛的貨兒,放了好幾年,總賣不上價兒,也找不出主顧來。這時候哥哥也不等這宗錢使喚了,我聽見老弟台大小八位,正配掛這個帳子,不如送了你罷。"寶玉聽了,連忙遜謝道:"大哥,這樣無價之玉,小弟何敢居然白受?"馮紫英笑道:"弟兄們相好,那裏在這上頭計算呢。你明兒高升了,做了大官的時候,把哥哥提拔提拔就有了。"寶玉聽了,不好再辭,便深深的作了個揖謝過了。接過來,連匣兒揣在懷內。
此時已有二更天氣,馮紫英道:"咱們令也完了,酒也夠了,早些兒散散,也讓甄大兄弟和新娘子多說說話兒罷!"眾人聽了,俱各起身告辭。甄寶玉又每人敬了一大海子酒,這才送出來。寶玉將蔣玉函拉在一邊附耳低言,又咕噥了會子,這才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各自回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