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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六禮告成巧姐出閨 十月孕足平兒生子

  話說史湘雲在病中誤將黛玉認作探春,說了好一會的私話。

  今聽黛玉連說帶玩的笑了出來,這才心中省悟,自己錯認了人,把話說冒失了。已經說出口來,悔又悔不得,隻得扯綹子伸過手來,把黛玉的脖子抱住,笑道:"三姐姐那裏去了,怎麽把新二嫂子的駕勞動過來了,寶哥哥怎麽舍得放你出來,不知他這會子怎樣恨我呢。"黛玉見湘雲摟了他的脖子,也便順手兒搬過湘雲的臉來,臉偎著臉兒笑道:"三姐姐回家去了。我好意來服侍你,給你做伴兒,你倒說出這樣話來了。寶哥哥心裏難過,還有個寶姐姐替他解呢,雲妹妹心裏的難過,這可教人就沒了法兒了。"湘雲笑著啐了一口道:"罷喲,你不用打趣我了,老鴉也別笑話豬黑,你為什麽因婚姻不遂作踐了自己的身子?’寶玉你好’的四個字,鬧的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這會子還敢笑話人來了。你也想想,咱們姊妹倆從小兒耳鬢廝磨的這些年,如今我的命不好,落到這個下場頭,你就很該可憐我,替我分點憂兒才是,怎麽你倒打趣起我來了,這可還怪得我有句私話兒不肯對你說麽?"黛玉聽了,摸著湘雲的臉笑道:"雲兒又急了,你放心罷,你這件事,姐姐替你出點力兒就是了。等我明兒親自到廟裏去見見我父親,求他轉求二位仙師發個慈悲,也教妹夫回了生,你願意不願意?"湘雲聽了笑道:"你這個話是當真的麽,還是哄我玩呢?你若果把我這件事替我辦成了,我情願答報你一輩子的恩。"黛玉笑道:"別的事哄你玩罷了,這個事是如何哄得人的呢,隻是妹夫隱瞞姓名,將來找魂隻怕費點力兒。"湘雲道:"我想這也沒什麽難處。

  姓名雖隱,容貌可認。況且你妹夫靈柩尚未安葬,隻用請了仙師打開棺木看看模樣兒,也就容易找魂了。倘或怕死後容顏難辨,他還有遺下的一個影像圖兒呢。"黛玉笑道:"你這個話說的倒也近理,我明兒就照著你的這個話說就是了,隻是你才剛兒說,要報我一輩子的恩,姐姐也當不起你這一句話。如今咱們現在一張床兒上睡著,你就把我暫且當做妹夫,把你平日侍奉妹夫的那個樣兒,全個兒拿出來侍奉侍奉我,也就算你答報了我一輩子。好不好?"湘雲聽了笑著啐道:"呸!放狗屁的話。我不該是寶哥哥,你不該把你那個樣兒拿出來?"二人嘻嘻哈哈的笑起來。

  下邊榻上,早驚醒了紫鵑、翠縷。二人聽見嘻笑之聲,就知道湘雲的病好些兒了。二人忙披了衣裳走至床邊,紫鵑問道:"史大姑娘,你好些兒了麽?你們半夜三更的笑什麽呢?"湘雲笑道:"我這會子好些兒了。你看,你們姑娘睡的糊裏糊塗的,竟把我當成你們寶二爺了,你說該笑不該笑?"紫鵑聽了,笑著搖頭不信。翠縷聽了笑道:"這也怪不得林姑娘,把姑娘認成寶二爺,本來姑娘長的身段兒、眉眼兒和寶二爺差不仿佛兒,就隻是少……"湘雲聽了,不等說完,忙喝道:"小蹄子,又混唚你娘的來了,少什麽?你說!"招的紫鵑早已笑倒在床上了。黛玉翻身坐了起來,用手帕子握著嘴笑,向翠縷道:"糊塗東西,你坐下,我告訴你罷。才剛兒你姑娘教我替他求求姑老爺,請了二位仙師來救一救你姑爺,我就和你姑娘嗷著玩兒說,教他把我暫且當成你姑爺侍奉侍奉,我們就是為這個話笑的。你就不問青紅皂白,信著嘴兒混說來了。"翠縷聽了,向湘雲道:"姑娘你也太古板了,人家林姑娘替咱們成全這一件天大的喜事,姑娘就把林姑娘當成咱們姑爺,也沒有什麽難為著你的地方兒,難道林姑娘長的還不俊麽?"湘雲聽了笑罵道:"你們都聽聽,這個小蹄子越發說上樣兒來了不是,你快給我夾著睡去罷。"翠縷聽了,又向黛玉笑道:"姑娘,我和你商量,你明兒隻管求姑老爺去,我們姑娘他既不肯,我當日也是侍奉過我們姑爺的人,我就替我們姑娘侍奉你老人家也是一樣罷了。"黛玉聽了,笑著啐道:"睡覺去罷,小蹄子,你倒願意,我可不呢。"招的眾人又都大笑起來。紫鵑是個心細的人,知道湘雲一天沒進飲食,忙去搧著風爐,衝了兩碗藕粉桂圓兒湯來。湘雲、黛玉每人喝了半碗,分給紫鵑、翠縷每人半碗。大家喝畢,重新歸寢。

  到了次日,清晨起來,湘雲原無大病,不過一時不能遂心,急火上攻所致。此時起來,依舊精神照常了。黛玉見了,不勝歡喜。忙差紫鵑告訴王夫人去。湘雲囑咐道:"紫鵑姐姐,昨兒晚上我和你們姑娘說的話,眾人麵前露不得一個字兒。眾人要知道了,我可不依你。"黛玉笑道:"你隻管放心,我們紫鵑的嘴是最穩的。倒是你們翠姑娘,你倒要囑咐他一聲兒。"湘雲道:"那個小蹄子,他敢說出一個字兒來,你看我拔他的舌頭不拔。"翠縷笑道:"罷喲,人家就連這麽一點好歹兒也不知道,舌頭就教你輕容易拔了去的?人家還要留下伺候姑爺呢。"招的眾人又都笑起來。慪的紫鵑推了他一把,自去告訴王夫人去了。黛玉笑的摟住腰道:"這個翠姑娘真有趣極了。"湘雲笑道:"教他把我慪的也沒了法兒了,盡他混唚去罷。我也沒那個閑嘴罵他了。"黛玉道:"妹妹,你說妹夫當日有個行樂圖兒,還是在家裏收著呢,還是帶了來了呢?"湘雲道:"帶了來了。"黛玉道:"既是你帶了來了,乘著這會子沒人,你就取來交給我,省得過會子他們來了,又該問得了。"湘雲聽了,便從衣箱裏取出一個軸子來遞與黛玉。黛玉接來展開一看,隻見上麵畫著一個少年,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就是瘦弱些兒。黛玉見了不覺點頭歎息,招的湘雲哭的抽抽噎噎的。

  正在傷感之際,忽聽紫鵑在院子裏說道:"太太、奶奶、姑娘們都來了!"湘、黛二人聽了,忙將行樂圖兒卷起,暫且放在一邊。隻見王夫人、李紈、鳳姐、寶釵、惜春五個人,一齊走了進來。王夫人問道:"大姑娘你到底是怎麽了?昨兒沒把我們的魂都嚇掉了。今兒我想再把王大夫請來,多吃幾服藥調理調理。"湘雲道:"我大概是前兒在林姑老爺廟裏受了點子風寒,昨兒夜裏吃了藥之後,已經出了汗了。今兒覺得精神還是照常,不用請王大夫了。我素日也最怕吃那個苦水兒的。"黛玉道:"雲妹妹,依我說,昨兒這劑藥吃的就很見效,你今兒倒是再照原方子吃一服,另改了方子,隻怕未必像這個方子靈應了。"湘雲笑著點點頭兒,便讓王夫人、李紈等五人一齊坐下。紫鵑、翠縷送上茶來,大家吃著茶。李紈、鳳姐、惜春三人告訴湘雲,昨兒孫紹祖來的那個樣兒。黛玉便趁著空兒,悄悄的拉了王夫人、寶釵到一邊,將湘雲的心事,並自己要晚上親身到廟裏替湘雲求仙的話說了一遍。王夫人、寶釵聽了,都十分歡喜。

  正在談講之間,隻見薛姨媽家差了個老婆子,手裏拿著個拜匣兒進來,先與王夫人請了安,又向李紈等問了好,稟道:"我們太太差了我,來請這裏太太、奶奶、姑娘們來了,昨兒我們那個神仙親家老爺,把我們親家太太送到我們家來了。我們太太和我們大奶奶都喜歡的什麽似的,商量著請請親戚們,家裏熱鬧熱鬧。因為請下老太太和姑太太,白日裏又不便當,所以改成夜酒了。"王夫人聽了,不勝歡喜,向李紈笑道:"你們看這個菱姑娘,他倒是個有福的人兒。從小兒被人拐了去,賣到姨太太家作婢女,因為模樣兒長的好,後來大了,蟠兒就收在房裏,受了多少的委屈,到底熬的扶了正,養了兒子。月子裏得了病,又死了。死了又活了,這會子索性連爹爹、媽媽都認著了。真是千奇百怪的事兒世上都有的。你打開拜匣看看,請的都是些誰?"寶釵聽了,忙打開拜匣,取出請帖來看了一看道:"咱們家的是滿有的,還有東府的大嫂子和兩個小大奶奶,親戚家就是雲妹妹和二姐姐、三妹妹。"湘雲聽了笑道:"我不去罷。昨兒病成那個樣兒,鬧大夫的、藥的,今兒可就又去赴席,教人家瞧著是個什麽樣兒呢。"王夫人笑道:"我的兒,你快別這樣。昨兒你得了病的話,外頭人並不知道,隻管逛逛去。"湘雲聽了,隻得應允。鳳姐道:"太太,我想平兒已是臨月的人了,大肚累墜的,他可以不必去罷。巧姐呢,昨兒劉姥姥打發人來告訴我說,他這兩三天兒裏頭就要進城來呢,大概周家要擇日子娶巧姐過門。因為昨兒史大妹妹病了,太太心裏噢嘈,所以我也沒敢告訴。我想,巧姐既是人家眼看要娶,我也得在家裏替他料理料理。今兒姨太太那裏請,我們屋裏隻教他尤家二姨兒去罷。"王夫人聽了道:"也使得罷了。我想這會子差人問問你二姐姐、三妹妹去,看他們能來不能來。我的意思,咱們今兒晌午就去,也和你姨媽新親家母先多說說話。留下你林妹妹和寶玉,晚上先到廟裏見見老太太和你姑媽,會到一塊兒再去,你們說好不好?"湘雲、寶釵、黛玉會了意,齊聲道:"好!"於是,大家又坐著說了會子閑話,這才散去。

  到了晌午,迎春、探春兩家都差人來告訴說,家中有事,姑娘們俱不能來。於是,邢夫人、王夫人帶了湘雲、惜春、李紈、尤二姐、寶釵會上東府的尤氏、秦可卿二人。胡氏也是將近臨月的人了,也就不肯出門。當下大家坐了六七輛轎車子,一齊來到薛姨媽家來。剛進了大門,早見薛姨媽、封氏奶奶,率領著香菱、寶蟾、岫煙一齊迎了出來。大家相見,歡喜非常。

  敘過了寒溫,便往裏讓,進了宅門,又見寶琴、尤三姐、劉姥姥三人在院子裏迎接。彼此問好畢,王夫人向劉姥姥道:"姥姥,你是幾時進城來的?"劉姥姥笑道:"我是今兒一早進城來的。本是要到姑太太那裏去的,誰知道走到半路上,這裏的姑太太又拿車接我來了,我所以才先到這裏的。"說著,便同走至上房。

  邢、王二夫人先與封氏奶奶見過了禮,又與薛姨媽、香菱道了喜。李紈、寶釵等挨次兒都行過了禮,大家依序就坐。丫環捧上茶來。茶罷,邢、王二夫人先將黛玉到廟,以及平兒等不能來的緣故,告訴了薛姨媽,便和封氏奶奶彼此敘了一會子一往的事情。香菱又抱上小孩兒來,大家輪流抱了,逗著玩笑了會子。薛姨媽便吩咐先擺幾樣果子,燙了酒來喝著。一麵將打八角鼓兒的女檔子,並說書的女先兒都叫上來。請安已畢,安排桌椅,鋪了紅氈,便琵琶弦索笛管笙簫的熱鬧起來,直唱到定更時分方罷。

  大家散坐吃茶。隻聽有人進來稟道:"賈老太太、林姑太太來了!"這裏大家聽了,一齊起身迎了出來。早見鮑二家的攙了賈母、司棋攙了賈夫人下轎走了進來,後麵乃是寶玉攙著黛玉,二人緊緊相隨。一見眾人迎了出來,黛玉忙向寶玉丟了個眼色,寶玉會了意,忙鬆了手,低聲道:"你好生走,看仔細絆倒了,我到書房裏去罷。"說畢,遂向書房去了。

  這裏賈母見了薛姨媽,笑道:"我道喜來遲了。那一位是我們的神仙新親家母?"隻見封氏奶奶走了過來,笑道:"老太太可好,你老人家才是真正的老神仙呢!我那裏敢當你老人家這樣稱呼。"於是,拉了賈母的手,同進了上房。大家彼此對要行禮,謙讓了會子。隻見上麵炕上的酒席,早已擺停當了。

  正中的炕上是首席,便讓賈母、賈夫人坐。東邊一席,便讓邢、王二夫人坐。西邊一席,便對封氏奶奶和劉姥姥坐,薛姨媽下邊相陪。橫炕上也擺了三席:首席是惜春和尤氏、尤三姐坐,陪的是寶琴。二席是李紈、尤二姐、秦可卿坐,陪的是香菱。

  三席是湘雲、寶釵、黛玉,陪的是岫煙。丫環們先送上茶來,然後斟上酒來。

  賈母擎杯向封氏奶奶道:"親家太太,你這些年在那裏住著來,怎麽認著我們親家公了?"封氏奶奶笑道:"我的老太太,說起來教你老人家笑話。我們當日,原是在蘇州閶門內仁清巷居住著來。女兒五歲上,因上元看燈,被人拐去。後來隔壁葫蘆廟失火,延燒了我們的家產。我們夫婦無奈,隻得投奔到常州我娘家,住了幾年。後來因為過不來日子,我們當家的就跟著和尚、道士出家去了。今年我父親又死了,剩下我一個,孤鬼兒似的,又沒一個大錢的過活兒,弄的我沒了法兒,罷了,尋了死罷。把心一橫,才要上吊呢,我們當家的就回來了。告訴我說:他如今已修的成了仙了,女孩兒也到了好處了,我把你送到女兒家去罷。說著就把蒲團鋪在院子裏,我們兩口子坐在上頭,他教我把眼睛閉下,我隻覺得耳內呼呼的風響,不過有一頓飯的工夫,就到了這裏城外公館裏了。第二日,女婿就拿車把我接進來了。如今雖然見了女孩兒,隻是我在這裏打攪我們親家太太,我心裏覺著怪不安的。"賈母道:"親家太太快別說這樣外道話,自己女孩兒家,比得別處嗎?我們薛姨太太也是最愛親戚的。你昨兒見了你女孩兒,你還認得他的模樣兒麽?"封氏奶奶笑道:"五歲上就丟了的,模樣兒那裏還記得呢。這兩天,我留心看他說話、行事的光景兒,還有點子像他小時候的那個樣兒。"賈母笑道:"這會子他竟是滿腹的文章了,詩也做的很好。都是我那外孫女兒教的。"封氏奶奶笑道:"我昨兒就聽見我女兒說,這位大姑娘是當代第一個才女。

  我聽見說他們這一段死生因果,真是千古風流佳話。才剛兒我隻顧和老太太、姑太太說話,竟把這位大姑娘沒得細細的瞻仰瞻仰。"賈母聽了,指著橫炕上道:"那第三席上第二位不是他麽!"薛姨媽道:"我也疏忽了,林姑娘是跟了老太太來的,怎麽也沒給他擺點心呢。"忙回過頭去問道:"姑娘你是後來的,隻怕也餓了。"誰知湘雲、寶釵、黛玉三人,正把臉兒湊在一處,低言悄語的告訴林公已經應了轉求僧、道替湘雲成全好事的話。薛姨媽一連問了三遍,黛玉隻顧和湘雲說話,並未聽見。薛姨媽笑道:"噯喲,你們姊妹們成日家耳鬢廝磨的在一塊兒,難道總沒把話說夠,這會子到底交頭接耳唧咕的都是些什麽喲!"賈母見了笑道:"哦,是了,我把這件事也忘了。你把他們那一席挪了過來,放在我們的這一席前頭,不但說話兒就近,而且也教甄親家太太瞧瞧他姊妹們。"薛姨媽聽了,忙命丫頭們過去告訴了寶釵。即刻把這一席連桌子抬了過來,放在正中首席的前頭。湘雲、黛玉、寶釵、岫煙四人分兩麵坐下。

  賈母用手指著向封氏道:"親家太太,你瞧瞧他們姊妹們。

  這一個,是我娘家的孫女兒。這一個是我的外孫女兒。這一個是我們薛姨太太的女兒,也是我的孫子媳婦兒。這一位,你自然是認得的了。"封氏奶奶覷著眼睛將他們四人仔細一看,笑道:"老太太,怎麽姑娘們就長的一個賽如一個的。這位林大姑娘和我們親家太太的大姑娘,都是給了寶二爺的了。我聽見這位寶二爺也就是個千中選一的個人兒,月下老兒真也再沒有錯配了的。不知道這位史大姑娘給了誰家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他的事情呢。他女婿也是個才貌雙全的人兒,剛隻娶了他半年,女婿就死了。才剛兒他林姐姐到廟裏,為他這件事和林姑老爺商量。也是天緣湊巧,甄親家老爺也來了。林姑老爺就將這件事和他商量,我們這位神仙親家老爺就一力擔承了。因為隱了姓名,難以找魂,虧了還有個行樂圖兒,林姑老爺就教掛在二堂上,把馮淵、秦鍾、崔文瑞、潘又安都教進,又教他們看了模樣兒,到地府裏去找魂。

  誰又知道,更巧極了,他們四個人看了都說,這個人不但知道,而且認得,是同崔守備的兒子在一塊兒住過的。因為他隱瞞姓名,閻王那裏無案可稽,沒法兒收留他,隻得把他算作遊魂,隻怕這會子還在關帝廟弄了幾個學生教書呢。姑老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極了。一麵告訴寶玉,教他明兒把史大姑爺的靈柩先搬到廟裏去。一麵差了秦鍾、崔文瑞到地府去找了魂來。二位仙師一來,就有了指望了。"眾人聽了賈母之言,無不歡喜。

  封氏奶奶便與湘雲道喜。湘雲道:"這都是姑老爺、甄老伯的大德,我該給姑娘、太太、甄老伯磕頭才是呢。"王夫人道:"我的兒,你不用忙,且等姑爺回了生,我把你帶到各處裏燒香磕頭去。"眾人也都替湘雲道喜。

  正在歡笑之際,薛姨媽故意的逗笑兒,向賈夫人、封氏奶奶笑道:"二位親家太太,我們親家老爺,一位是城隍,一位是神仙,竟有本事把死人會弄活了。你們兩人到底也可憐可憐你親家母麽,怎麽想個法兒,把我們寶丫頭他爹,也替我找了回來呢。"招的眾人哄堂的大笑起來。急的寶釵紅了臉,埋怨道:"這個媽媽,你老人家喝上兩盅兒,把什麽話都說出來了。

  "賈夫人笑道:"我的兒,你不用著急,你媽媽看見你們姊妹們,都是成雙做對的了,他的老興自然也要發作了。甄親家太太,這件事,咱們姊妹倆倒要出點勁兒才是呢。"說的眾人又都大笑起來。

  隻聽劉姥姥笑道:"姑太太,我也要請教一件事情,死了四十多年的人,也能夠回生不能?"賈夫人笑道:"這些事我們回去也還要求教於人的,自己那裏能夠知道呢。你且說說,這個死了四十多年的,到底是個誰呢?"劉姥姥笑道:"噯喲,這個姑太太怎麽追根究底的問起來了,除了我老頭子,我還盼誰回生呢。"封氏奶奶道:"姥姥,你也不必打聽能不能,你隻打聽我們親家太太的事辦成了,你的事也就成了。"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

  賈母道:"姥姥你前兒說,你是個鄉下人兒,輕容易不能進城,今兒又是那一陣風兒把你刮進城來了?"劉姥姥笑道:"我原是不能進城的。因為你們周親家奶奶,煩我進城到府上見見姑太太,說他們九月裏就要娶巧姑娘過門呢。誰知道走到半路兒上,這裏的姑太太,又差人拿車接我去了。"賈母聽了,忙問王夫人道:"巧姐今年十幾歲了?"王夫人答道:"今年十五歲了。論起歲數來,給人家作媳婦還小呢。"賈母道:"我們既給了人家,就該由著人家才是呢。終久總是要教人家娶的,咱們能夠留一輩子嗎?十五歲也不算很小了,我當日就是十五歲上到咱們家來的。但不知針線活計、嫁妝都有了沒有?"王夫人道:"我們平兒真是個好的。自從巧姐給了周家以後,他就成日家鬧針鬧線的。如今樣樣兒都弄全了,其餘的木器東西,隻要有錢,也沒有什麽難辦處。昨兒因為劉姥姥差人送了個信兒,所以今兒鳳丫頭和巧姐都沒來呢。"劉姥姥聽了忙道:"既是老太太金口玉言的許了,想來姑老爺、姑太太也再沒有什麽說的了,我明兒也就不必再到府上去了,趁早兒趕回去,他們家還等回信兒呢。"賈母道:"我們兩位太太是沒有什麽說的了,隻不知璉兒和鳳丫頭願意不願意?"邢夫人道:"老太太既然應許了,他們還有什麽說的呢。"賈母聽了道:"咱們家如今的事業,原不能像先了,有起正經事來,總得在外頭拉扯借貸。知道璉兒如今的把式打得開打不開呢?這一副嫁妝也不是一兩個錢辦得來的。"黛玉道:"老太太不用操這一番心,我和寶姐姐的木器、銅器、銀器、錫器用也用不了的,每人拿出一半兒來,也很夠了。"賈母道:"很好。既是這樣,他們要娶,就教他們娶罷。不用駁人家的回兒了。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們商量,這個晴雯、金釧兒兩個丫頭在太虛幻境服侍了林丫頭一場,如今既然也都跟著回了生,想來這也是一定的個道理,早些給寶玉放在房裏,也就算完了他們的心事了。"王夫人道:"我們也久有此心。隻是家裏又有個紫鵑,他原是舊日服侍林姑娘的人,況且又是一個忠心實意的好丫頭。寶丫頭跟前,也有個鶯兒。又不好厚一個薄一個的。若說把這四個丫頭都給了寶玉,又怕老爺說房裏放的人太多了,於寶玉無益,所以有這點子難處。"賈母道:"這又怕什麽呢,誰家沒個三妻四妾的,難道都無益了麽。隻把這件事交給寶丫頭、林丫頭兩個人,但要於寶玉無益了,惟他們兩人是問就是了。"說的寶釵、黛玉不敢答言,相視而笑。賈母又道:"才剛兒寶玉不是同我們一塊兒來的麽,怎麽這半天沒見他呢?"薛姨媽忙問道:"外甥來了麽,怎麽我總沒瞧見他呢?"賈夫人道:"隻怕在書房裏和他哥哥們在一塊兒呢罷。"薛姨媽聽了,忙命丫頭們到書房裏去看看。

  丫頭們去不多時,回來稟道:"寶二爺、柳二爺、大爺、二爺都在書房裏吃了飯,這會子四個人都到報恩寺張羅著抬史大姑爺的靈柩到廟裏去了。"賈母聽了道:"姨太太,時候不早了,我們吃飯罷,酒也夠了。"封氏、劉姥姥、邢、王二夫人都道:"實在酒也吃的不少了,也都醉了。"薛姨媽聽了,又每人敬了一大杯,這才端上飯來。

  大家吃畢,盥漱,散坐吃茶,又說了一會的閑話。賈母、賈夫人遂吩咐伺候起身,告辭。眾人送至二門外,看著上轎而去。尤三姐、劉姥姥、邢、王二夫人領著李紈、尤氏及一幹的姊妹人等,都與薛姨媽道謝,上車各自回家。

  且說邢、王二夫人到家後,各自歸房安寢。寶釵、黛玉回到怡紅院,早有晴雯、金釧兒、紫鵑、鶯兒四個人迎了出來。

  問了問寶玉,尚未回來。釵、黛二人脫了新衣,便將才剛兒賈母所說之言,告訴了他們四人一遍。他四人聽了,都碰在心坎兒上來了,都不好意思喜歡出來,卻都故意的臉上放的淡淡的,服侍釵、黛二人脫衣就寢。

  不過盹睡了片時,東方大亮起來。剛正梳洗,隻見寶玉笑嘻嘻的走了進來,急問道:"史大妹妹呢?"黛玉道:"到秋爽齋睡覺去了。"寶玉道:"你怎麽又不給他做伴兒去呢?"黛玉道:"他說他的病已經好了,不要我去了。"寶釵道:"你們這麽蠍蠍蟄蟄的,想是史大妹夫有了回生的信兒了麽?"寶玉道:"昨兒晚上,我和柳二哥、薛大哥、薛二哥一同吃了飯,出去就雇了幾個閑漢到報恩寺把靈柩抬到姑老爺廟裏。我師父和甄老伯早已在那裏等著呢,即命打開棺木。隻見我師父披發仗劍,口誦真言,繞柩三匝,即取出金丹一粒,用甘露調化納入口中。不過頓飯之時,果見眉目流動,大有生機。事也湊巧極了,恰恰的秦鍾、崔文瑞把他的真魂也找了回來了。剛把他的肉身從棺內抬了出來放在軟榻上,他就’噯喲’出來了。

  所以我就飛馬跑了回來,告訴了太太,快把史大妹妹拿車送回去罷。過會子抬了回來,也有人好照應了。"釵、黛二人聽了,俱各大喜。忙忙的梳洗了,都一齊到秋爽齋來。

  隻見湘雲早已梳洗完畢,靠著靠背,拿著一支長杆子煙袋,在那裏呆呆的出神。寶釵叫道:"雲妹妹,我們給你道喜來了!

  你怎麽出了神了呢?"湘雲聽了,立起身來,隻見釵、黛、寶三人一齊進來,惟恐他們又來耍笑他,忙道:"你們大清早起的,這又不是大夥兒來鬧我來了嗎?"寶玉聽了,忙將昨晚抬棺到廟,僧、道作法的話,從頭至尾的告訴了一遍。湘雲這才喜動顏色,連忙換了衣服,帶了翠縷,同釵、黛、寶三人一齊到王夫人上房。此時王夫人早已吩咐套了轎車子,又派了周瑞家的、吳新登家的兩個有年紀懂事的婦人,送了湘雲到家,就在那裏照應。分派一定,一見湘雲進來告辭,忙迎了出來與他道喜。大家送到榮禧堂外,看著他上了車。仍命寶玉騎馬跟隨,送了回去。

  午後賈政退朝。王夫人便將史湘雲的女婿回生,以及周家擇日要娶巧姐,並老太太吩咐將晴雯、金釧兒、紫鵑、鶯兒都給寶玉收到房裏的話,告訴了一遍。賈政初聽了湘雲之婿回生之事,不勝之喜。及聞周家要娶巧姐,便覺躊躇。惟恐家內空虛,辦理陪送不易。後來聽到將晴雯、金釧兒、紫鵑、鶯兒四個人都給寶玉放到房裏,便皺眉道:"小人兒家已經有了兩個媳婦,且等過了四十歲之後,再立妾也還不遲。即或不然,再放一兩個人,也就是了,怎麽四個的放起人來,大非養身之道!

  "王夫人道:"這是老太太當麵吩咐的,老爺倒不要違背他老人家的話才是呢。"賈政聽了,沉吟了一會道:"既是老太太願意,我們就遵著辦就是了。我想,兩個媳婦,都是讀過書的人,你隻告訴他們,把寶玉管著些兒就是了。"說的王夫人也笑了。

  晚上寶玉回來,將湘雲之婿回生之後,抬到家中,灌了些飲食,如今精神健旺,起來也能說話了,告知了賈政、王夫人。

  老夫婦不勝歡喜。到了次日上朝,賈政便將此事稟知了北靜王。

  北靜王聽了,便於辦公奏事之暇,麵奏了聖上。聖心大悅,因降旨查其隱姓之由。北靜王又奏,原係勳舊子弟,因其祖父在先帝時得罪,不敢直說姓名。聖心深為憫惻,因念林如海乏嗣,即降旨與林如海承嗣,賜姓林名成玉。俟調理壯健時,該部帶領引見,量才擢用。聖旨一下,早哄動了滿朝文武及軍民士庶。

  凡屬與榮寧兩府並史侯家有瓜葛者,俱各紛紛賀喜,一連熱鬧了幾日。

  就有劉姥姥,一來為道喜,二來為巧姐之事,來見王夫人。

  言周家擇定九月初二日,娶巧姐過門。賈政、王夫人便叫了賈璉來商議。賈璉也沒有什麽不肯的。也隻躊躇嫁妝難辦。王夫人又將釵、黛二人,情願各將嫁妝拿出一半兒來的話說了。賈政、賈璉聽了,不勝歡喜,這才應許下了。鳳姐又留下劉姥姥多住些日子,以備平兒分娩。先打發旺兒媳婦,到周家通知了他們。王夫人又向賈政商量,給晴雯、金釧兒、紫鵑、鶯兒上頭圓房,也湊在巧姐出嫁這一日,以省糜費。賈政也依了。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交了九月。賈政預於初一日五鼓到城隍廟拈香,請賈母、賈夫人來家。賈母便吩咐將舊日住的上房騰出來,把所有人世一切穢汙之物,打掃幹淨,焚起香來。

  到了初一日晚上,賈夫人先差了幾個丫環、仆婦前來伺備飲饌,然後同賈母帶了鴛鴦、司棋、鮑二家的,一齊坐轎而來。這裏邢、王二夫人,率領著眾姊妹們,先迎到上房。吃了茶,歇息了片刻,便用竹椅子抬了賈母前行。賈、邢、王姑嫂三人,領人眾姊妹們隨後,眾星捧月,都到大觀園來。先從瀟湘館、怡紅院、秋爽齋、暖香塢、紫菱洲、蘅蕪院、稻香村挨著次兒逛了一遍,然後到鳳姐這邊來。

  剛一進月門,隻聽鳳姐在屋裏嚷道:"二姨兒你到底也動一動兒嗎,累死我了。這不是,白日裏過嫁妝,我一時兒想不到,就忘下了好些的東西。這會子,那一個又覺撒了,要養孩子呢,動轉不得了,把我一個人兒累的蹄兒、爪兒亂動彈,和打十不全兒的似的。你倒在旁邊沒事人兒似的,噙著袋煙兒坐著起來了,你到底也幫我一幫嗎,怎麽就見死兒不救呢。"又聽尤二姐道:"陪送姑娘的東西,都在你箱子裏,我可知道都是些什麽,可教我做那一條呢。做的是了不是了的,你又該叨叨得了。"又聽鳳姐道:"你這裏做不來,你去照應照應那個養孩子的人去呢。"尤二姐道:"你這越發說的沒了道理了。

  我又沒養過孩子,我可懂得個什麽兒呢?"又聽鳳姐道:"噯喲,恨死我了。你去告訴他,說瓜熟蒂落,到了時候兒,自然要養的,不用哼哼唧唧的,看仔細人家笑話。難道這個話你也說不來嗎?"賈母聽了笑道:"鳳丫頭你不用著急,我們都替你幫忙來了。"鳳姐聽了,忙迎了出來,笑道:"我早就聽見老祖宗來了。心裏急的什麽似的,一個總騰不開身子,教人有什麽法兒呢。姑太太和二位太太、眾位姊妹們都來了,你們看看,我們屋裏董的可有個下腳的地方兒嗎!"賈母領了眾人一齊進來,望了一望,隻見箱子、匣子搬了一地,翻的亂騰騰的。巧姐在炕上坐著,哭的抽抽噎噎的。劉姥姥在旁邊坐著相勸。賈母便坐在炕沿兒上,拉了巧姐的手勸道:"我的兒,你不必哭了,世上都是這樣的。大凡作女孩兒的,原沒有在娘家過一輩子的理。我的乖乖,你就記不得,咱們那年聽那個八角鼓兒上唱的曲兒,說’彩轎兒到門前,喜的那跳鑽鑽’,你怎麽盡自哭起來了。"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賈夫人才要說話,隻見尤二姐從套間內走了出來,叫道:"姥姥快來罷!"劉姥姥聽了,就往裏跑。隻聽裏麵呱喇呱喇的小孩兒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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