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薛寶釵正然傷心落淚,鶯兒在旁解勸,忽見秋紋、麝月進來,報道史大姑娘來了。寶釵立起身來將欲出迎,隻見史湘雲領了翠縷已經進來。彼此敘過寒溫,對麵坐在榻上。湘雲道:"咱們姊妹們有好幾個月沒見麵了,怎麽我聽人說太太和你成日家隻是哭呢。我想,寶哥哥他不過是為的林姐姐的緣故一時想不開,冒冒失失的跟了和尚去了,他到了外頭受起罪來,不怕他不想家的,隻怕日後追悔,仍舊找了回來也未可定。再者,你們也再差些個幹練的人,到四處裏訪查訪查。若成日家隻是哭,這也不是長法兒。今兒我好容易偷了個空兒瞧瞧你們,一進門就看見太太哭的臉旦兒蠟渣黃的,眼泡兒腫的桃兒似的,我也狠狠的勸了一場。到這邊來你又哭的紅眼媽兒似的,教我看著心裏怎麽過得呢?況且姐姐素日是明理的人,老人家時常的哭,還要姐姐解勸才是呢,你怎麽倒跟著盡自哭起來了!"寶釵拉了湘雲的手,流淚道:"妹妹,你那裏知道我心裏的苦處呢!我早就想著要接了妹妹來,大家說說話兒,也替我解解愁煩,又聽見說你在家裏也不得閑空兒,再搭著我們家也事事故故的,所以耽擱到如今。偏偏兒的昨兒晚上太太又夢見你寶哥哥,要到天上找你林姐姐去。今兒一早,我剛梳完了頭,那邊彩雲就來叫,說太太哭的了不得,我同大嫂子、四姑娘一齊過去,那裏勸得住呢。後來還是璉二哥哥來了,說離這裏三百多路有一個宏恩寺,那裏和尚最多,他明日親自找一回去,也不知是真是謊,哄的太太這才不哭了。"湘雲勸道:"姐姐也別盡自隻是哭了,璉二哥哥既然許下親自去找,自然有點影兒他才敢承攬呢,或者寶哥哥就在那裏也未可知。"寶釵又流淚道:"妹妹,你也說起糊塗話來了。你想,他是中過舉的人,皇上家四路裏貼了告示訪查,尚且尋訪不著,何況璉二哥哥呢!
我瞧他那個光景,像是哄太太呢。再者,我心裏也不是專為這件事難過,我隻歎我的命苦,咱們姊妹們從小兒在一塊兒長大的,誰還不知道誰呢。就是寶玉和顰兒他們倆人的那一番光景,你還有個不知道的麽?"湘雲忙道:"我怎麽不知道呢?你記得那年紫鵑哄了他一句玩話,他就會立刻瘋了,這還有什麽難知道的呢?"寶釵道:"你可說嗎,人人都知道,偏偏兒的就是老太太、太太不知道,去年差人和我媽媽議婚,我媽媽還倒和我商量。妹妹,你想那會子我是個女孩兒家,可教我自己說個什麽兒呢?自然是要遵父母之命了。你看後來娶進門來的那個樣兒,我臉上實在的很沒意思。這會子到底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說是個寡婦又不是個寡婦,說不是個寡婦又是個寡婦,這不弄成了個活人妻子麽!"說著,又流下淚來。
湘雲未及回答,隻聽翠縷在旁插嘴道:"二奶奶說錯了,二奶奶又沒有嫁人,怎麽說是個活人妻?像襲人姐姐,那才算個活人妻呢!"湘雲聽了忙喝道:"小蹄子又混插嘴來了。"翠縷便不言語了。湘雲道:"姐姐,你也熬煎不了許多,這也總是各人的個命定。就像我呢,我叔叔、嬸娘也就為我操了多少心,挑的人家也好,才貌也好,這也就算我們作女孩兒的終身有靠了。誰知道這會子也還是這個樣兒的下場頭。這也隻好怨自己的命罷了,可有什麽法兒呢?"說著,也就流下淚來。
又低聲說道:"況且姐姐已經是有了身孕的,將來生下一男半女,也就算是終身有靠,你這就比我強多著呢。"寶釵正欲回答,翠縷又道:"二奶奶你不知道,我們姑娘一輩子總是吃了聰明太過的虧了。你們看,他連虼蚤、蚊子、蒼蠅、螞蟻、蝴蝶兒、蜜蜂兒、樹葉兒、花瓣兒、磚頭兒、瓦片兒的陰陽,他都能夠辨得出來的,歸根落葉輪到自己身上,倒成了個孤陰寡陽了。"說的眾人都笑起來。湘雲笑著照臉啐了一口,罵道:"小蹄子,怎麽又混唚你娘的來了!"翠縷扭著頭道:"人家長這麽大,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個陰陽。姑娘那一天忽喇巴兒的教人家去服侍姑爺,人家從那一天才知道陰陽了。誰知道姑娘的命不好,又把姑爺妨了,這會子連人家都帶累的又不知道什麽是個陰陽了。"這一席話,索性招的寶釵也掌不住笑起來了。湘雲笑的握著嘴罵道:"好個沒臉的小蹄子,快給我夾著嘴滾出去罷,越說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姑娘還怪人家說的不好了,人家要總不說話,你們倆人這會子還淌眼抹淚的呢。"湘雲笑道:"說的好,虧了你說,你還有你娘的什麽話,你也索性信著嘴兒都說出來,省得收在肚裏,看仔細憋死了。
正說時,隻見李紈走了進來,笑道:"史大妹妹幾時來了,怎麽丫頭們也不告訴我一聲兒。"湘雲道:"大嫂子可好。我在這裏正勸寶姐姐,還未能到你那裏請安去呢。"李紈笑道:"豈敢。你們說什麽來?我聽見大家笑的好熱鬧呢。"寶釵道:"他們的翠姑娘啊,我們姊妹倆正說話,他在旁邊鬧笑話兒,所以招的我們都笑起來了。"李紈也笑道:"到底是個什麽笑話兒,招的你們哄堂的都笑起來了?我也聽聽。"湘雲笑道:"大嫂子,你問他這些話作什麽,你估量著他嘴裏還有什麽正經話呢,不過是那些沒溜道兒的話罷咧!我們喝了茶,都到上房裏去和太太鬥鬥牌,替他老人家解解悶兒。"正說時,惜春、平兒也都來了。彼此問了好,又坐著說了一回閑話,這才一齊都到王夫人上房裏來。
隻見王夫人歪在榻上,玉釧兒在旁邊捶腿。見湘雲眾人進來,連忙起身讓湘雲到炕上去坐。又道:"這些日子想要接接大姑娘,總因家裏事事故故的。你今兒來的很好,你寶姐姐、惜妹妹也都想你了,你就在這裏多住些日子罷。我的兒,你們姊妹們年輕輕兒的,怎麽都是這樣沒造化呢!"說著,又流下淚來。湘雲道:"怎麽這些日子姨太太也沒有來嗎?"王夫人道:"他姨媽自從搬了家去,蝌兒剛娶了親,香菱就死了,又留下個孩子,雖說有奶子,也還要他姨媽親自照應。蟠兒自從赦罪回來,總還不大十分知好歹。所以,他姨媽如今也不能常來了。"李紈笑道:"史大妹妹要和太太鬥牌呢,太太何不打發人套上車接姨太太一聲兒。"寶釵忙道:"太太不用差人去罷,昨兒聽見說小侄兒這兩日身上又懶懶的,橫豎史大妹妹是住著的,大約我媽媽明兒不來後兒一準來的。"王夫人道:"既是這樣也就罷了,我們收拾,就鬥起牌來。自從老太太去世之後,我也就不愛這個玩意兒了。本來武藝兒就有限,如今眼睛也花了,精神也短了,那裏是你們年輕兒家的敵手呢,不過是瞎鬧罷了。"玉釧兒聽了,便放上炕桌兒,鋪了紅氈,王夫人、李紈、湘雲、寶釵、惜春、平兒六家子飛鷹兒。玩了一天,到吃晚飯時方罷。算算輸贏,隻有湘雲一個贏家,別人都輸了。
於是,大家吃了晚飯,又坐著說了一會子閑話。
將欲散時,王夫人問道:"史大奶娘你晚上在那個屋裏住好,你自己挑揀罷。"湘雲道:"我在寶姐姐屋裏住,我們姊妹們晚上也好說說話兒。"王夫人道:"很好。如今春天,天氣尚寒,新房子裏也還暖和些。將來到了夏天,我還要教你寶姐姐搬到怡紅院去住呢,那裏也涼爽僻靜,將來就是分娩了,小孩兒也沒人吵鬧。"湘雲道:"你老人家想的很是,那麽大的個園子,隻有大嫂子和四妹妹住著,也覺太冷清些兒。"說著,王夫人已將他們姊妹們送到房門口,大家告辭了,各自散去。
不說王夫人、李紈、惜春、平兒各自回家。隻說湘雲、寶釵回到房中坐下,鶯兒點上燈來。湘雲道:"我今兒原要到園子裏去逛逛,卻又鬥了一日牌。明兒咱們大家過去,一來看看大嫂子和四妹妹,二來我還要到瀟湘館祭一祭林姐姐,看看那些竹子。隻怕自從林姐姐去世之後,無人居住,也就糟蹋的不像樣兒了罷。"寶釵道:"你可說呢,再也瞧不出紫鵑這個丫頭來,真算得個赤膽忠心的。如今雖是服侍四姑娘,每日偷著空兒到瀟湘館去打掃收拾,焚香供茶,就像林妹妹在生的一般,你說難得不難得呢!"湘雲聽了也讚歎道:"真是難得,不知林姐姐怎麽修積來,就得了他這麽個好丫頭。你瞧我們這個傻東西,隻會信著嘴兒胡侵罷了。"翠縷笑道:"人家不過是嘴快點子,愛接舌罷了,姑娘就把人家說的一個錢兒也不值了。
人家心裏待姑娘的分兒,也就和紫鵑姐姐待林姑娘的分兒是一樣的。"湘雲道:"你不用說了,你這不是也要咒我死麽!你是個好的,天下誰再有你好呢。罷了,快給我倒茶去罷。"翠縷這才咕嘟著嘴倒茶去了。
湘雲又道:"提起林姐姐來,也怪可憐見兒的,聽見大嫂子、紫鵑說,他臨危的時候把詩稿都燒了,還叫著寶哥哥的名字,說’你好’底下就咽了氣了。這會子想起來,教人心裏實在怪難過的。"寶釵道:"可不是呢,我前兒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來,倒傷了半夜的心。我給他作了一首詩,裝在包袱裏燒了,不知他的魂靈兒在的九泉之下知道不知道呢?"湘雲聽了,便索詩稿來看。寶釵即命鶯兒取出來遞與湘雲,湘雲接來,細細的讀了一遍,也就傷心彈了幾點眼淚,道:"寶姐姐,你這也就算情義兼盡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寶釵也點點頭兒,兩個人燈前相對,倒又淌了一會子眼淚。鶯兒、翠縷到了茶來,二人吃茶、漱口畢,吩咐鋪陳了臥具,卸去殘妝,一齊歸寢。湘雲平日血旺氣足,頭一著枕,便睡熟了。
寶釵隻覺情緒懨懨,在被內翻來覆去約有一個更次,這才漸漸的朦朦睡去,他的那一靈真性早已出殼。
隻聽耳畔有人低聲喚道:"寶姐姐,你可別害怕,我瞧你來了。"寶釵夢中聽去,仿佛是林黛玉的聲音,猛然唬了一跳,心中隻覺恍恍惚惚的,又像是黛玉已死、又像是黛玉依舊在生的光景,忙問道:"顰兒,你在那裏藏著呢,怎麽不正明公道的進來呢?"一恍惚間,隻見林黛玉笑著早已到他麵前了。原來林黛玉的真魂,是送了寶玉去後,點了返魂香從太虛幻境來的。他本是一團的神光,並無半點陰森鬼氣,是以寶釵並不害怕。仔細將他細看,隻見他身穿桃紅綾綿襖,片金鑲邊的嵌肩小褂,臉上全無半點病容,但覺香豔迎人。遂不禁歡喜,忙拉了他的手,笑問道:"林妹妹,你這些日子到底在那裏來?我們倒像總沒看見你似的。"隻見黛玉長出了一口氣,道:"我也乏透了。姐姐,咱們且坐下再說罷。"於是,二人在炕沿上盤膝坐下。
黛玉道:"寶姐姐,我是從太虛幻境來的。隻因除夕見了姐姐惠,賜的新詩,心中著實的感念,所以今兒特特的回來瞧你來了。"寶釵聽了,心中恍然醒悟:黛玉前來顯魂!雖有些害怕,但見黛玉那一段溫柔和藹,大有仙風,轉不覺親熱起來,往前湊了一湊,將黛玉攬在懷內,摸著他的臉道:"顰兒,我且問你,你為什麽自己作踐了身子?這如今害的我好苦啊!"黛玉也用手摸著寶釵的臉道:"萬般皆有個定數,妹妹不肯埋怨姐姐,姐姐怎麽反倒埋怨起妹妹來了。"寶釵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怎麽不該埋怨你呢?"黛玉笑道:"寶姐姐,你這個話我不懂得,到底誰是城門,誰是池魚呢?"寶釵也笑道:"你是城門,我是池魚。有什麽難懂呢?"黛玉笑道:"你這個話隻怕是說顛倒了罷!"寶釵笑道:"我的話並不顛倒,你再細細的想去。"黛玉笑道:"我也不用細細的想,你不過欺負我是個女孩兒家,嘴裏說不出別的話來,由著你賴去罷了!我也不和你分辨了,我且問你,你前兒給我的詩上有’托缽慟郎癡’之句,你知道你們那一個當了和尚如今現在那裏呢?"寶釵笑道:"噯喲,你怎麽說他是我們的那一個來了!
我可知道他如今現在那裏呢?昨兒太太還夢見他,說要到天上找你去呢。我看他明兒到了天上找著了你,那會子你可又說他是誰們的那一個呢。"黛玉聽了,又笑道:"姐姐,你也不必和我說這樣的話。我且問你,譬如你如今果然要到了我那裏,我一定要勸他早些回家來,你可喜歡不喜歡呢?"寶釵笑道:"那也隻看妹妹待姐姐的情分罷了。"黛玉又笑道:"設若他不到天上去,就從這裏回家,隻怕那時姐姐也就未必肯想起妹妹來了。"寶釵聽了發急道:"顰兒,你怎麽又說起這樣狡詐話來了!我前兒的詩,難道還說的不懇切麽?"黛玉嘻嘻的笑道:"我說的是玩話,寶丫頭又著了急了。我也不和你說了,我給你個字兒,你自己看去罷。"說畢,便將寶玉的書啟從籠袖裏取了出來遞與寶釵。寶釵接來拆去封皮,仔細看去,隻見上寫道:怡紅院濁玉,謹奉書蘅蕪君姐姐妝次:竊玉迂迷成性,一往情癡。五內私衷,諒蒙矜恕。自來青埂之峰,遂悟黃庭之秘。幸得半年砥礪,竟能三月不違。
片帆寶筏,早渡孽海迷津;一瓣心香,重入太虛幻境。
瀟湘仙子悲聯再世之緣;芙蓉女兒喜踐三生之約。締舊盟於碧落,愧無月老牽絲;奉新使於黃泉,再覓冰人執斧。惟願六禮早成,雖千裏而何憚;但使一生願遂,縱萬死其奚辭。第念遄征既久,歲月雲遙。高堂有倚閭之愁,閨中有白頭之歎。揆義難安,捫心弗忍。
知孟光之賢淑,燈前快讀佳篇;借倩女之離魂,月下代呈雁字。況賴仙師慈庇,許我玉返藍田;更蒙上帝鴻慈,並使珠還合浦。敬陳顛末,封上閣端。此後尚祈問寒問暖,奉彼堂上二人;將來更望鼓瑟鼓琴,聯我一床三好。書不盡言,餘容麵晤。
寶釵看畢,不覺驚喜異常。乃先將黛玉按在懷內,笑問道:"你這個呢,你可得給我說說,他到底是誰們的那一個?"黛玉笑央道:"我再不敢說這個話了。好姐姐,饒了我罷。"寶釵笑道:"央及不中用,你總得給我說了,我才饒你呢。"說著,便要胳肢他。弄得黛玉無可奈何,滿臉飛紅的隻得拿手把寶釵指了一指。又把自己也指了一指。寶釵這才笑著鬆了手,饒了他了。複又拿起書子來,指著問道:"這兩句我怎麽不大懂得呢?’奉新使於黃泉,再覓冰人執斧’,這是怎麽講呢?"黛玉笑著附在寶釵耳邊,將寶玉的來去行蹤,並自己的父母現做豐都城隍,與賈母認了親的話,細述了一遍。寶釵聽了不勝大喜過望,忙問道:"如今說來,這回生的一節卻是千真萬真的了?"黛玉道:"這也是香菱姐姐他父親給的書子上如此寫的,大約定期在七月十五日。又說未來的天機不敢十分泄漏。
我們也參解不透,隻好聽著罷了。才剛兒我和香菱姐姐一同來的,他在你們家裏看姨媽去了。"寶釵聽了驚喜道:"原來這個太虛幻境內,也不止單是你一個人了!"黛玉又將太虛幻境自元妃以下諸人,並鳳姐、鴛鴦前往地府的話說了一遍。寶釵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們那裏倒比家裏還熱鬧些兒。好妹妹,你有什麽法兒把我也引到太虛幻境去瞧瞧他們,這可能不能呢?"黛玉聽了沉思了一會道:"這也容易,前兒香菱姐姐他父親給了他兩種名香,一名返魂香,一名尋夢香,方才我們倆人就是點了返魂香才能到家來的。等我回去向他討幾支尋夢香,差晴雯姐姐給你送了來,憑你隨時點用,但須意秉虔誠,便可夢入太虛。隻是切忌孕娠之人。"寶釵聽了切忌孕娠的話,由不得臉就飛紅起來。黛玉瞧出他的光景來,便順手在寶釵的懷裏摸了一摸,笑道:"寶姐姐,你不要瞞我,你實告訴我,我也好算著日子差晴雯來,一則道喜,二則送香。大約總要滿了月,才可點得香的。"寶釵聽了,料難隱瞞,隻得又附在黛玉耳邊告訴他,已經懷孕有七八個月了。黛玉聽了十分歡喜,便也附在寶釵的耳邊笑道:"姐姐你到了分娩之時也留點心兒,隻怕小孩兒口中也銜著一塊玉似的。"寶釵聽了,"呸"的啐了他一口,自己也笑起來。
隻見黛玉忽然立起身來,道:"寶姐姐,你好生將養著罷,心裏也不用煩惱了,舅舅、舅母上替我請安,姊妹們都替我問好罷。時光也不早了,我還要瞧瞧紫鵑去呢,難為他服侍了我一場。你隻把我方才說的話記著些兒就是了。"寶釵聽了連忙一把拉住,道:"妹妹,我還有話問你。你才說香菱的父親,他原是從小兒買來的,如今他父親到底是誰呢?"黛玉道:"明日你見了姨媽,姨媽自然要告訴你呢。"說畢,將寶釵使勁兒推了一把!
寶釵忽從夢中驚醒,尚覺心頭突突的亂跳。定了一定神,細將黛玉的麵貌,並夢中所言之事,摹擬著想了一番,心中甚是驚異。又在枕邊摸了一摸,像人個紙片兒似的。連忙坐了起來,披上衣裳,在四下裏望了一望,但見滿屋昏黑,窗紙微明,便叫鶯兒。此時,鶯兒正在板壁外榻上睡醒,剛伸懶腰,一聞呼喚,忙答應了一聲,隻聽寶釵叫道:"快點燈來!"鶯兒揉了揉眼,披上衣裳,下床找了火煤,在熏籠內點著,點起燈來,問道:"姑娘這會子要燈作什麽?敢是你肚裏疼了麽?"寶釵道:"胡說,拿燈來罷。"鶯兒忙將燈台執到寶釵的麵前,寶釵便將字貼兒拿在燈下一看,果然是一張泥金桃紅花箋,上麵的筆跡果是寶玉寫的。又細細的讀了一遍,與方才夢中的一字兒不差,心中愈加驚異。鶯兒問道:"姑娘,你怎麽半夜三更的又看起字貼兒來了,想是前兒王太醫給的那個保產無憂散的藥方兒?"寶釵使性子道:"你別管他,把燈放在桌子上,你睡你的覺去罷!"鶯兒不敢再問,隻得輕輕的放下燈台,各自睡去了。
這裏寶釵又將書啟拿來,迎著燈亮兒翻覆看了一回,心下暗忖:莫非黛玉真是成了仙了,寶玉真是修的得了道了?若說夢境迷離,怎麽又有這一封書子呢"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道:"莫非我還在夢中未醒?怎麽又有鶯兒點燈呢?"正然呆想,隻聽史湘雲在旁邊伸懶腰打哈息。忙回過頭看時,隻見湘雲正在將醒未醒之時,手足並伸,幾乎把被兒都登開了。寶釵心下猛省,忙推他道:"雲妹妹,你醒醒兒!"湘雲驚醒,睜眼一看,隻見寶釵披衣擁被而坐,又見點著燈燭,忙問道:"寶姐姐,你怎麽了,莫非有個恭喜的信兒了麽?"寶釵笑道:"你怎麽也和鶯兒他們一般的見識呢?你也披上衣服坐起來,我教你瞧個東西。"湘雲聽了,也便披衣坐起。寶釵將書啟遞與湘雲,又伸手將桌上的燈台移近了些。湘雲接來,迎著燈光仔細看了一遍,不禁大驚道:"半府三更的,這個字兒是那裏來的呢?"寶釵便將黛玉的靈魂托夢寄書的始末,細細的述了一遍。湘雲聽了也就大喜過望,道:"姐姐,你明兒一早就差人接了姨媽來問問,如果姨媽也夢見香菱來,這件事可就千真萬真了。怎麽林丫頭給你托夢,說了這半夜的話兒,你們怎麽也不叫我一聲兒?"寶釵笑道:"你這個話說的又招人笑了,他一個人的魂如何能入兩個人的夢呢?"湘雲聽了,又拿起書子來看了一遍,道:"你明兒何不把這個書子送到上頭去看看,也教他們兩位老人家喜歡喜歡!"寶釵道:"我的意思,這個書子倒不必教老爺、太太看見。你瞧他這上頭的話,全說的是我們的些私情,恐怕老爺看了反要生氣。我明兒隻把夢見林妹妹的話告知太太就是了。再者,我媽媽來了,說他也夢見了香菱,這也就有幾分兒可信了,何必在乎這封書子呢?"說著,又將書子看了一遍,疊了個方勝兒,伸手在窗欞上拔了一條帶線的針來,將自己貼身穿的紅綾小襖襟子拆開,將書子放在裏頭仍舊縫好。
又與湘雲說了會子話兒,不覺雞唱天明,一齊穿了衣服起來。
梳洗已畢,鶯兒、翠縷剛然收拾了臥具。
隻見惜春忙忙的走了進來,急問道:"寶姐姐,你昨兒昨上夢見林姐姐來沒有?"寶釵聽了,吃一大驚道:"四姑娘,你怎麽知道的?"惜春道:"才剛兒紫鵑告訴我說,他昨晚夢見林姑娘來了,和他說了好一會的話,說的那些話還都是有來有去的。他說原是給你托夢來的。我聽著奇怪的很,所以我才梳了頭洗了臉,先到這裏來問問,你到底也做夢來沒有?"寶釵和湘雲聽了都大加驚異。寶釵便將夢見黛玉的話告訴了惜春一遍,惜春不禁狂喜起來,道:"這樣說來,林姐姐一定是成了仙了,寶哥哥也一定是得了道了。大約回生的事也是真的了,這也實在是人人意想不到之事。我們喝了茶,同到上房去告訴了太太,也教他老人家聽著喜歡喜歡。且等到七月間再看罷!"大家正然吃茶議論,隻聽外邊房裏,紫鵑、鶯兒拌起嘴來。
鶯兒嚷道:"我就說了這麽一句話,你也不該就罵我呀!難道你比林姑娘還難纏些兒麽?"又聽紫鵑道:"我罵你什麽來?你為什麽說林姑娘不害臊,死裏活裏的纏住了寶二爺的話呢!別說你這樣的賠房丫頭,就是二奶奶,這如今也不好意思說出林姑娘這樣的話來。"又聽鶯兒道:"你不用和我厲害,你有本事能把林姑娘從棺材裏抽了起來,我才服你呢!"又聽紫鵑道:"你有本事能把寶二爺留住,不教他當和尚去我才服你呢!"寶釵、惜春聽了,正待要發作他們,隻見湘雲笑嘻嘻的走去,將他二人擰著耳朵拉了進來,笑道:"你們兩個小蹄子,為什麽好好的作起怪來了?你們也想想,你們的兩個主兒平日是怎樣和氣的,如今一個死了,一個活的,仍然是你疼我我愛你的!
怎麽你們這兩個蹄子,倒替他們兩個吃起瞎醋來了。"說的鶯兒、紫鵑俱各低頭無語。湘雲又笑道:"寶姐姐,你們這兩個丫頭真是一對兒好的,一個是鶯弄巧簧,一個是鵑啼碧血,真正難得。等我把寶哥哥的書子改一改,’聯我一床三好’把三字再添兩筆,改成五字好不好呢?"寶釵聽了,恐怕惜春追問書子的話,忙與湘雲遞了個眼色,笑道:"雲丫頭,你收了你的貧嘴罷。"正然說笑時,忽有人來報道:"姨太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