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湘、寶二人聽了甄士隱的一番言語,喜不自勝,忙問道:"方才老先生所言,送令愛魂返太虛,不知令愛是誰,難道也在金陵十二釵數內麽?"士隱笑道:"二位原來不知,小女英蓮,因上元佳節家人抱去看燈丟失,後來被拐子賣與薛家,改名香菱的,即小女也。"湘、寶二人聽了,忙又重新施禮道:"晚生輩不知老伯的大駕,多有得罪。香菱即晚生輩之嫂也。"士隱亦忙答禮道:"我們原是老親,應嘉甄公與弟是同宗。"寶玉聽了,愈加歡喜道:"適蒙老伯慨許晚生輩魂登太虛,不知有何仙術?尚祈明示。"士隱笑道:"二位不必疑懼。"說著,回手向直袋內取出個小匣兒來,打開抽出兩支名香來遞與湘、寶二人各一支,道:"你們二位今晚臨睡時,可將此香點著插在枕旁,自有奇驗。"二人接來,又拜謝了一番。隻見那僧、道二人吩咐鬆鶴擺上酒果來,與士隱、湘、寶五人暢飲了一回,又談了一會天機,僧、道遂留士隱在後洞同歇。湘、寶二人仍在禪堂安宿。
當下,他二人送了僧、道、士隱,便回至臥室點起燈來,將名香取出來仔細看了一番,亦不見有甚奇處,遂在燈上點著,但聞一縷清香自鼻入腦,令人心魂俱醉。二人隻覺困倦思眠,禁不住打起哈息來了。寶玉笑道:"有些意思。"便先打開了臥具。將欲解衣,湘蓮笑道:"寶兄弟,脫不得衣服的,難道我們赤身露體的去登太虛麽?"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也就笑起來道:"柳二哥,你真是個精細人兒,若都像我這樣粗心,隻怕到了太虛還把尤三姐姐嚇的跑個沒影兒呢!"湘蓮也笑道:"悄默聲兒的睡罷,我讓你是個小兄弟,人家不肯說你什麽玩話罷了,你也別太逞臉了。"二人笑著俱各和衣兒就寢。頭一著枕,早已入了夢鄉了。
起初,但覺耳畔呼呼的風響,停了一會,便覺眼界光明,真是琉璃世界。早望見甄士隱在那裏招手兒,湘、寶二人的真魂一見俱各歡喜,一直的撲了士隱來。寶玉道:"甄老伯,你如何來的這樣快呢?"士隱道:"我在此久等多時了。你們順著我的手瞧,前麵隱隱綽綽的那不是太虛幻境的牌坊?寶公是來過兩次的,順著牌坊走去,萬勿一失。我卻不便相陪。"說著,遂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來遞與寶玉,道:"這封書煩二位帶去,轉給我女兒便了。"寶玉接來揣在懷內,三人拱手而別。
不言士隱自回仙洞,且說湘、寶二人歡天喜地的一直順著牌坊走去,約有三裏之遙,早望見石頭牌坊上寫著"離恨天"鬥大的三個金字。寶玉見了,不勝大喜,又將對聯看了一遍,與前次的話絲毫不爽,乃笑向湘蓮道:"柳二哥,這個所在我雖然來過兩回,心裏也覺恍惚。我隻記得正中的那座殿是警幻仙姑所居,卻不記得別人的住處。"湘蓮道:"依我說咱們先去求見警幻仙姑,說明了來曆,央求仙姑導引才覺妥當。若冒冒失失的造次了,反為不美。"寶玉心中雖是急於要見黛玉,但自己與柳湘蓮同來,也生怕弄出岔兒來。連忙答應了一個"是"。一齊撲了正中的殿來。隻見宮門外有五六個仙女在那裏掃花,一見他兩個來了,便都詫異道:"那裏來的野僧、野道,少往前走,仔細黃巾力士來打你們。"湘、寶二人連忙陪笑道:"神仙姐姐們,我兩個是仙姑的舊門生,特來奉謁的,懇煩神仙姐姐們代為通稟一聲,說賈寶玉、柳湘蓮求見。"隻見仙女中有一垂髫女郎,將他二人凝眸端詳了一會,悄向那幾個仙女笑道:"姐姐們,你們仔細瞧瞧這個小和尚,很像那一年來的那個戴紫金冠的小淘氣兒,如今長大了好些,怎麽又出了家了呢?"內中又有個仙女笑道:"可不是他是誰呢?我記得那一年仙姑帶了他來,擺酒作樂的樂了一天,到了晚上還把你兼美姐姐配了他了。想是他吃著甜頭兒了,如今又來了。這一回隻怕可就該輪著你了。"隻見那垂髫女郎向他啐了一口,笑著進宮去了。寶玉聽了這些話,直樂得心花兒都開了。湘蓮將他捏了一把,低低的問道:"寶兄弟,你的悄悄事兒可都教我聽見了。當真的有這樣事麽?"寶玉紅了臉,笑道:"你信他們的話呢!"正說著,隻見那垂髫女郎走出宮來,笑道:"仙姑有請。"湘、寶二人整理了衣冠,恭恭敬敬的走進宮來。隻見警幻笑嘻嘻的迎了出來,道:"恭喜二位,你們的功行圓滿了。隻因你們這些癡情孽債,倒鬧的我們出家人不得安靜,倒成了你們的撮合山了。"湘、寶二人連忙搶步進宮,雙雙叩拜畢,分賓主坐定,仙女獻茶。茶罷,寶玉先就立起身來,笑道:"弟子二人的來曆仙姑既已明白,無庸再瀆。但"所謂伊人"俱在仙姑門下,求仙姑慈悲導引,俯賜矜全,弟子等感恩非淺。"警幻答道:"柳公之事倒還容易,有他親姐姐作主兒,也就可以成全了。尊駕之事我卻不能包圓兒,我們那個瀟湘仙子的脾氣,你是素日領教過的。雖說你二人的情分生死纏綿,隻怕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有些兒費力呢!"寶玉聽了,沉吟了半晌,荅道:"弟子此來,隻求相見一麵,訴一訴苦心。至於成全一事,弟子另行設法。"警幻聽了,笑道:"既然如此,我先差人去替你們通知一聲兒。仙女們呢?過來一個。"隻見那垂髫女郎走來,警幻道:"你去到絳珠官、薄命司兩處通知一聲,就說寶二爺、柳二爺到了,看他們是何光景,即速轉來。"女郎應答了一聲,笑著去了。
不言湘、寶二人與警幻閑敘。再說林黛玉自從打發司棋夫婦去後,連日與尤三姐等往來賀謝,熱鬧了幾天,因留迎春同住。這一日清晨起來,閑暇無事,正與迎春、香菱三人談及寶釵寄書的話來,黛玉心中十分感念,意欲向香菱求借返魂香點了,要與寶釵夢中相會。香菱也要回家去看看薛姨媽並自己遺下的小孩子兒。惟有迎春心無掛礙,聽見他二人如此計議,反倒笑道:"你們的牽連也太多了,知道點起香來靈驗不靈驗呢?"黛玉笑道:"二姐姐,你不要管我們的閑事,誰都像你呢,提起二姐夫來恨的牙都癢癢了。"正說著,隻見晴雯滿臉飛紅的跑了進來,道:"林姑娘,寶二爺找到這裏來了!"黛玉聽了,嚇得心頭突突的亂跳起來,忙道:"這是誰說的話呢?"晴雯答道:"適才警幻仙姑差仙女們來說的,他說寶二爺、柳二爺兩個人都隨了那癩僧、跛道在大荒山出家來,如今都修的功行圓滿了,他師父特意將他二人送到這裏來,與姑娘、尤三姑娘相會來了。"迎春、香菱聽了,倒也十分歡喜,隻有林黛玉聽了,眼中流下淚來,忙用手帕握了臉兒,說道:"罷了!道我不見他。"迎春忙勸道:"林妹妹,你這又是何苦呢!可憐見兒的寶兄弟千辛萬苦、拋家離業的,不知跟著那僧、道在那裏受了一回罪,也虧他一片的真誠,方能夠熬到這裏來,你如何反倒說出這樣話來!你的意思我也猜著了,必是為我和菱姑娘都在這裏呢,你臉上不好意思,是這個緣故不是呢?你要是為這個緣故,真真的可就俗極了。難道你們倆人的事情,我們兩個人還有個不知道的嗎?"黛玉聽了,推了迎春一把道:"這個二姐姐,你想是聽見你兄弟來了,把你喜歡糊塗了。你想想,此處又沒有我的父母,又沒有老太太和舅舅、舅母,難道你教我們相會,想是教我們作個淫奔下賤麽?"迎春聽了笑道:"原來是為這個緣故,這也沒有什麽難處的,寶兄弟也是讀書明理的人,等我見了他,先把這些話告訴了他,你們倆人隻管好好兒的見見麵兒,再叫寶兄弟辛苦一回,到地府裏去見見老太太、姑爹、姑媽,還有什麽不妥當處呢!"黛玉聽了低頭拭淚,便不言語了。迎春便拉了香菱道:"菱姑娘,咱們先到院子裏等著寶兄弟去,可憐見兒的,他到底熬的到了這裏了!"香菱也讚歎道:"像寶二爺那樣的人,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了。就拿二姑老爺和我們那一個比,真是天淵相隔了。林姑娘還不肯相見,難道你自己心裏也過得去嗎?"說著,便和迎春手拉手兒到院子裏等著寶玉去了。
這裏,黛玉見他二人去了,一麵拭著眼淚、一麵點手兒把晴雯叫到跟前,附耳低聲道:"你也快出去迎迎去罷。你悄悄的告訴他,就說他的苦處、他的委屈我都知道了,當著二姐姐、菱姑娘,見了麵兒不用說的那麽樣樣般般的,仔細人家聽見了背地裏當個笑話兒談論。再者,說話、舉動總要規規矩矩的,莫要高興了忘了情,像小時在家裏的那個涎臉的樣兒,可就不成事了。你就去罷,記著些兒。噯!小祖宗真真的是我命裏的魔星!"晴雯聽了笑道:"姑娘的心也太細了,這有什麽怕人笑話的呢。他們也犯不上笑話咱們,我就沒這些心眼兒。"黛玉使性子道:"你是個好的,誰有你好呢,今兒晚上你就服侍他去。"晴雯扭著頭笑道:"人家說的是正經話,又給人家這個話吃來了,把我算個什麽呢,就敢占姑娘的先兒。"黛玉越發著急道:"是了,姑奶奶快去罷,再挨磨一會人家到了!"晴雯這才笑著跑了,如飛的趕到迎春、香菱的前頭,口裏一麵說道:"二位姑娘慢慢的走,看仔細絆倒了,讓我在宮門外望一望,看來了沒有?"香菱笑道:"晴雯姐姐,我看寶二爺來了,你比林姑娘喜歡的還要緊些兒。"晴雯跑著笑道:"你不用拿這話打趣我,我已經是’老虎不吃人,惡名兒在外’的了。我的臉早已就是城牆了,還怕什麽呢!一會兒你可不用和林姑娘嗷著玩兒,饒是他已經哭的怪可憐見兒的了。"迎春笑道:"你去你的罷,我們不用你囑咐。"晴雯聽了,笑著一直的跑到宮門外。向南一望,果見遠遠的寶玉拉著金釧兒的手,說說笑笑的來了。晴雯一見,又是喜歡又是傷心,又恨道:"金釧兒這個小蹄子,多早晚兒可就溜著接去了,他倒搶了先兒了。"正說著,隻見寶玉已到了宮門,驀然見了晴雯,不由的一陣傷心,忙鬆了金釧兒的手跑上來,一捏手便將晴雯的脖了摟住,流淚道:"我的親姐姐,你這幾年可好?活活兒的想壞了我了!"晴雯心中雖有十分的親愛,見寶玉當著金釧兒摟住了他,也覺不好意思,連忙把寶玉的手推下來,哭道:"我的小爺,你怎麽還是這個毛病兒,怨不得林姑娘哭著不肯與你麵見兒!"寶玉聽了嚇了一跳,忙問道:"好姐姐,你告訴我,林妹妹為什麽哭著不肯與我見麵?想是他心裏還恨我呢麽!"晴雯拭著眼淚拉了寶玉到垂花門的旁邊,低低的說道:"二爺,林姑娘打發我出來迎接二爺來的,教我悄悄的告訴你,說你的委屈你的苦況他都知道了。如今二姑娘,菱姑娘都在這裏呢,一會兒見了麵,說起話來,不教你當著人說的坑兒卡兒的,仔細人家在背地裏談論;再者還要規規矩矩的,莫要涎臉,教你留點神兒。"寶玉聽了晴雯的一番囑咐,就知道黛玉心中並無恨他之意,又且素日深知黛玉的脾性是要強的,在人麵前傷不得一點臉兒的。乃笑道:"妹妹也太多心了,何用差姐姐來囑咐我呢。難道我就是個糊塗蟲,連個人都不知道避諱了。就是當日在家咱們一塊兒玩笑,尚然知道避諱著人,何況如今在他跟前呢!"晴雯笑道:"敢是你嘴裏說的倒好聽,才剛兒見了我可是怎麽了呢?"寶玉笑道:"我的好姐姐,咱們分離了好幾年,我今兒好容易見了姐姐的麵兒,隻覺情不自禁,那裏還由得我了呢。"晴雯笑道:"卻又來,你見了我就情不自禁的由不得你了,一會兒見了林姑娘,少不得越發情不自禁的更由不得你了,還怪人家囑咐你呢。"二人正說時,隻見金釧兒到宮門內張了一眼,笑道:"二爺快進去罷,二姑娘和菱姑娘都在院子裏等著二爺呢。"寶玉聽了,便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拉了金釧兒往裏所走,二人摔手笑道:"才囑咐你的是什麽話來,怎麽連窩兒也沒挪可就忘了呢。"金釧兒又道:"我看二爺好是狗改不了吃屎了,才剛兒在街上,就恨不得把人家怎麽樣了才好。"晴雯笑道:"小蹄子多早晚得了信兒就溜著跑了,我連個氣息兒還不知道呢。"寶玉笑著忙鬆了他二人的手,一直走進垂花門來。一見了迎春由不得滿眼垂淚,先請了個安。迎春忙拉了他起來,止不住也就哭了。香菱忍淚勸道:"二姑娘,請寶二爺到裏邊坐罷,不用傷心了,仔細招的林姑娘越發要哭壞了呢。"迎春聽了,便止了淚,將寶玉拉到房中。
寶玉重新又與迎春、香菱行過了禮,問好已畢,三人就在對麵的四張杌子上坐下,金釧兒隨即送上茶來。寶玉接茶時,望四下裏一看,但見珠簾繡幕,粉壁紗窗,陳設的幽幽雅雅,心中十分喜慰。茶罷,隻聽迎春問道:"寶兄弟,前者菱姑娘到此,說你中了第七名舉人,我們就很喜歡。後來又說你跟著一個癩頭和尚出家去了,那和尚到底是個什麽活神仙,你跟他到那裏出家去來?你也不想一想,老爺、太太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後來可都倚靠著誰呢?"寶玉聽了,淚流滿麵道:"二姐姐的話雖然說的是一番大道理,但隻是我心裏想著,我和林妹妹自小兒在一處長大,情深義重,如今一旦間弄的他九原銜恨,我心裏怎麽過得去呢?所以,我心裏一痛,就連老爺、太太也顧不得了。幸而遇著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將我攜到大荒山空空洞內,與柳湘蓮在一處焚修。如今修煉的雖不能肉體飛升,也算得了些兒道行了。前日幸虧甄老伯賜香引路,所以我同柳二哥才能夠到這裏來了。"香菱忙問道:"寶二爺見我父親來麽?前日我父親說你們都在青埂峰,怎麽又是大荒山呢?"寶玉答道:"青埂峰就是大荒山的一個山峰的名兒。甄老伯有給姐姐帶來的一封家書在此。"說著,便從懷內取出書子來,遞與香菱。香菱接來,拆開看了一遍,連忙籠在袖內道:"二姑娘,據我父親書上的話看起來,隻怕我們這些人竟有個回生的信兒。卻也好笑,一個人死了怎麽又能活轉過去呢?"寶玉道:"前日甄老伯也曾對二位仙師說來,但隻是未來的天機,仙師也不肯說破,也隻含糊說了幾句。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況且還有好幾個月的光陰呢。你們聽著就是了。"迎春聽了,長出了一口氣道:"你們都是些有情有義的,都回生去罷,我隻住在警幻仙姑那裏就是了。"寶玉道:"二姐姐,你不過所怕的是二姐夫那個混帳東西,你隻管放心,我那師父的手段高多著呢,等到回生的時節,隻用將孫紹祖捉了來開了他的膛,替另給他換上一副肚腸,還怕他怎的呢?"迎春聽了笑道:"瘋話又上來了。"香菱忍不住也笑了。
寶玉因見說了半天話,總不見林黛玉出來,心裏就急的受不得了,乃悄悄的問迎春道:"林妹妹到底在那裏呢?"迎春笑著向裏間屋裏努嘴兒道:"他自己不肯出來的,等我們兩人把你帶進去,你好好的見一見他。他才剛兒原是哭著不肯見你的,我們好容易才勸的好了。前者,元妃姐姐打發璉二嫂子和鴛鴦姐姐到地府裏尋老太太去來,才知道林姑老爺現作豐都的城隍,和老太太認了親了,如今鳳姐姐、鴛鴦姐姐、珠大哥哥都在姑老爺衙門裏住著呢。前兒姑媽給林妹妹帶了書子來了,說今年裏頭姑老爺轉升了天曹,一同到這裏來相會呢。林妹妹的意思要教你明日往地府裏走一回,見見老太太、姑爹、姑媽,把你們兩人的這一段因果回明了。林妹妹總要等姑爹、姑媽的口話兒,他才肯與你成婚呢。但是地府裏走這一回,你到底肯去不肯去呢?"寶玉聽了笑道:"隻要林妹妹不恨我、不惱我,見了麵敘敘話,我別說到地府去見老太太、姑爹、姑媽,就教我往閻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鍋,我也是願意去的。"迎春聽了笑道:"噯喲喲!你們兩個人到底結了幾十輩子的緣法,怎麽就情義到這步田地了。噯!可憐我們不知把綠豆兒撒到那裏去了。林妹妹,你也該隔著窗欞聽見了,還哭呢沒有?我們帶了寶兄弟瞧你來了。"晴雯早把桃紅綾子軟簾揭了起來,迎春拉了寶玉,同了香菱一齊走了進來。隻見南邊一個小炕兒放著一張四方小桌兒,兩邊擺列著坐褥,靠枕下麵放著兩個腳踏兒。黛玉在西邊坐褥上倚著靠枕用手帕握著臉坐著,見了寶玉進來,又扭過身去哭起來了。寶玉見了心中一慟,那眼淚就像雨點兒一般滾了下來,抽抽噎噎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個人倒哭了有半個時辰。
迎春無奈,隻得將寶玉扶到東邊坐褥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寶玉的身旁,用手帕替他擦淚。香菱便在西邊挨著黛玉坐下,也用手帕替黛玉擦淚。晴雯便一盤兒托了四盅茶來放在桌上。迎春、香菱每人端了一盅放在他兩個的唇邊,勸著每人喝了幾口,這才止了哭。寶玉隻剛說得"妹妹,我的這個心恨不能掏出來擱在這桌兒上",黛玉聽了,哽噎道:"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我不怨你的心,我隻怨我的命。"迎春聽了笑道:"好了,兩個人說了話了,我們也放了心了。菱姑娘,我們到外間屋裏下盤棋去罷,讓他們好好的坐一會兒。林妹妹再要哭,我們也別理他了。金釧兒,到廚房裏吩咐給寶二爺預備早飯。"說畢,便同香菱到外間坐著去了。
這裏黛玉見他二人去了,便低了頭一言不發。寶玉這才偷眼將黛玉仔細一看,那裏像從前病弱的樣兒了,那個臉兒上真是紅是紅白是白的,眼內的神光真似一汪秋水。寶玉此時喜的心花兒都開了,要想搭訕著說話,又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才好。
呆呆了半晌,隻得搭訕道:"妹妹,我記得我發了瘋病之後,你還到我房裏看過我一回,可是有的麽?"黛玉聽了,點點頭兒。寶玉又道:"那時我心裏總覺迷迷糊糊的,聽見襲人說咱們兩人對廝臉兒笑了半天。後來你說,’寶玉你為什麽瘋了?’我說,’我為林姑娘瘋了。’這可也是有的話麽?"黛玉聽了,扭過頭去道:"你還說呢,都是你鬧的,把我的臉都丟淨了。
你再不用提這些舊事了,提起來我心裏就受不得了!"寶玉忙道:"妹妹不愛聽這些舊事,咱們立刻就說新鮮的。才剛兒二姐姐說老太太和姑爹、姑媽在地府裏認了親了,姑爹、姑媽給妹妹帶了書子來,這可是有的麽?"黛玉點點頭兒,向晴雯道:"你把前兒的書子找了來給二爺瞧瞧。"晴雯便從書櫥抽屜內找了出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細細的看了一遍,笑道:"你看這個天緣奇巧也就算巧到極處了,想來總是上天可憐咱們兩人的意思。"黛玉道:"我想你明日就去一回罷,盡著住在這裏也不雅相。"寶玉正欲回答,隻見金釧兒舀了臉水,挪過銅盆架來。寶玉見了,忙將僧帽摘下,露出一個光葫蘆來,招的黛玉、晴雯、金釧兒一齊笑起來,寶玉不解,問道:"你們笑我什麽呢?"黛玉道:"你看你這個禿樣兒,還不招人笑麽?"寶玉聽了笑著,索性把僧衣也脫了,隻穿著月白色綾襖兒,彎腰洗了臉。
晴雯遞過手巾來擦臉,乃向晴雯道:"元妃姐姐在那裏住著呢?我也得去請請安。"晴雯道:"東邊一帶紅牆,那就是娘娘的赤霞宮。"黛玉道:"隻怕娘娘見了你這個禿禿光還要生氣呢。
晴雯姐姐,我記得你新做的小毛皮襖,長短隻怕他也穿得。前兒姑太太給我作來的小毛兒漳絨、有排穗長的褂子,我穿著大長的,隻怕也將就得,就隻少一雙靴子、一頂帽子。"晴雯想了一想,道:"金釧兒妹妹,你到赤霞宮去,把他們小太監的靴子借一雙來,等我拿紙褙子金箔給他作一頂紫金冠,暫且戴了去見一見娘娘。等到下半天回來,再把咱們梳下來的頭發給他紮個網巾。這一身都齊全了,可就脫了和尚殼兒了。"說的寶玉也笑了。金釧兒便去借靴。
這裏晴雯收拾了臉盆,便將杯箸放在桌兒上,遂又擺上肴饌。黛玉道:"晴雯姐姐,可把仙姑送來的仙酒燙些兒來給二爺喝,我到外間去陪著二姑娘、菱姑娘吃飯去。"隻聽迎春在外間說道:"我們早已在這裏吃完了,喝茶呢。你就在屋裏吃罷。"寶玉聽了,巴不得這一聲兒。晴雯斟上酒來,寶玉忙將頭一杯接來,恭恭敬敬的放在黛玉的麵前,自己方吃第二杯。
黛玉也並不言語,指示晴雯將肴饌內可吃者都挪到寶玉的麵前。
二人並不交言,以心相照而已。飯畢撤去。正然吃茶,隻見金釧兒笑著拿進一雙靴子來。寶玉接來一看,倒也時樣,忙脫了僧鞋登在腳上,也覺合適。晴雯遂至套間內取了些袼褙、金箔之類,先剪成個樣兒,然後用漿子糊起來。黛玉也下了炕,進套間裏取出些青緞子來與他作個襯帽兒。寶玉穿了靴子,便走出外間來,與迎春、香菱說了一回閑話,又同到院內看了一回絳珠仙草。
隻見金釧兒走來道:"二爺,衣裳、帽子都齊備了,早些兒到娘娘那邊去罷。"寶玉、迎春、香菱三人一齊走了進來,隻見黛玉、晴雯早已將紫金冠、襯帽做成了,替他戴在頭上,又拿出小毛袍褂來替他穿上,長短寬窄倒也將就去得。迎春看了笑道:"這不像個人兒了麽?才剛兒從門裏進來,我瞧他打扮的那個樣兒,又是傷心又招人笑。林妹妹,我們兩人把他帶了去罷。方才菱姑娘說,寶兄弟來了,他在這裏住著不方便,暫且在我那裏住兩天,等寶兄弟去了他再來罷。"黛玉聽他說的有理,遂也不肯苦留,乃將他三人送至宮門外,瞧著他們去了,這才回來。
金釧兒便重新擦桌掃地,收拾起來。黛玉悄悄的向晴雯笑道:"晴雯姐姐,我有句話和你商量。我想寶二爺此來並無住處,娘娘那裏是國家的製度,並無留住外戚之理。二姐姐那裏也不大方便,別處是更不用說了。想來想去,若說騰出一間屋子來,教他一個人兒各自睡去,咱們也不大放心;二來外人不知其中的底細,依舊是好說不好聽的;三來他那個涎臉的病兒你也是知道的,教我實在也沒了法兒了。好姐姐,我的意思今兒晚上你受點委屈罷。"晴雯笑道:"姑娘認真的和我玩兒起來了。姑娘是千金貴體,本該要守一番大禮的,難道我們作奴才的就不是十個月養的麽?姑娘也是知道的,當日太太為什麽攆出我來,我如今自己再不尊重些兒,將來拿什麽臉見人呢。
不過,我如今伺候了姑娘一場,想著後來禿子跟著月亮走,借姑娘的光兒,那就沾了大恩了。今兒晚上可再也不敢遵姑娘的主派。"黛玉又發急道:"好姐姐,我也是沒了法兒了才央及你的,你若是執意不肯,這不是安著心兒要壞我的名聲呢麽?"晴雯望著黛玉笑了一笑,向金釧兒身上努嘴兒。黛玉會了意,笑著點點頭兒道:"也罷了,一會兒寶二爺回來,你就把這些話悄悄的告訴他。他要肯了,咱們就擺一桌酒席,大家熱熱鬧鬧的坐著說說話兒;他若不肯,還要有別的想頭,我就插上房門再也不理他了。"二人的這番計議,金釧兒隻顧擦桌掃地,也並不理會。晴雯又一麵取出梳下的頭發來,紮個網巾。黛玉又用青緞子替他做個瓜皮便帽,釘上一顆大珍珠。金釧兒掃完了地,遂又整理了一桌果碟兒,伺候停妥。
約有掌燈時分,隻風寶玉搖搖擺擺的回來,一進門就嚷"好熱!"就解鈕子。晴雯忙攔道:"春天毛孔眼兒是開的,看仔細冒了風,消停一會再脫。"黛玉見晴雯和寶玉說話,便叫了金釧兒同到西套間內,推故作別的去了。晴雯遂將寶玉拉到椅子上坐下,把黛玉方才的一番言語,盡情的都告訴了他。寶玉便將晴雯摟在懷裏,笑道:"妹妹不肯罷了,你怎麽也不肯呢?你們也太狠了!"晴雯用指頭在寶玉額上戳了一下,笑道:"狗攬八堆屎,有個人陪著也就罷了,強如你在大荒山跟著和尚受罪呢!"寶玉笑道:"不用著急,我都遵命就是了。"晴雯聽了,將欲掙脫要走,寶玉又道:"好姐姐,你瞧瞧這是什麽?遂將自己的袍襟子撩開,露出貼身穿的紅綾襖兒來。晴雯見是自己當日脫給他的,心中一動,便用手翻弄著,仔細看玩。
冷不防寶玉將他的脖子勾住一嗅,晴雯"呸"的啐了一口,連忙掙開跑了。
隻見黛玉、金釧兒從西套間內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對玻璃燈罩兒。寶玉連忙站了起來,笑道:"元妃姐姐問妹妹的好。"黛玉也笑道:"元妃姐姐見了你可說了些什麽?"寶玉道:"元妃姐姐一見麵,先就申飭了一頓,說我為什麽撇下老爺、太太跟著和尚去了呢!"黛玉點頭笑道:"這個申飭的很是。
還說什麽來?"寶玉笑道:"還說,’你林妹妹是讀書明禮的人,他怎麽樣說你就怎麽樣聽,口強不得一句嘴兒的。’"黛玉聽了,抿著嘴笑道:"這也是該的。"正說時,隻見金釧兒走來道:"燈都點上了,請二爺、姑娘裏間坐去罷。"寶、黛二人聽了,走了進來。隻見炕上擺著一桌果碟,當中鋪著兩個大坐褥,兩邊一邊一個小坐褥。黛玉道:"這又是晴雯姐姐幹的故典兒。"晴雯笑道:"姑娘才說大家熱鬧熱鬧,若不這樣鋪設,我們兩人可怎麽坐呢?"黛玉聽了便不言語了。因天氣和暖,遂脫了小毛皮襖,隻穿著桃紅綾子綿襖,片金鑲邊的坎肩褂。寶玉穿著月白色綾襖,絳色領衣,換上瓜皮便帽。二人隻得上炕並排兒坐下。晴雯、金釧兒斟了酒,也就坐在兩邊。寶玉吃著酒,有一答兒沒一答兒的隻是追問黛玉臨死之事。黛玉皺眉道:"說過不許提舊事了,難道你口裏說著心裏也不害煩麽?我教你看個新鮮事兒。晴雯姐姐,把前兒寶姐姐寄來的詩找來。"寶玉聽了驚訝道:"寶姐姐的詩怎麽能寄到這裏來了?"黛玉笑道:"你的《芙蓉誄》怎麽就能來呢?"寶玉聽了,正欲細問《芙蓉誄》的話,隻見晴雯找了詩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看了一遍,不覺淚流滿麵道:"林妹妹,你瞧這意是寶姐姐替我辯了冤了。隻是"紅葉句休賦,白頭吟敢辭",令我讀之酸鼻罷了。我隻顧得了妹妹,也就顧不得寶姐姐了!"黛玉道:"你前日這件事也行的太孟浪了。我自從得詩之後,心中十分感念,正要到家與寶姐姐夢中相會,偏你又來了。依我說,你竟把你的這些原委給寶姐姐寫封書啟,我替你帶去,也教他放心,就是日後回去也好見麵。若說隻顧了我不顧寶姐姐了,那成個什麽人兒呢?"寶玉聽了點頭道:"明日我就寫書子,但不知妹妹有何仙術可與寶姐姐夢中相會呢?"黛玉便將和香菱借返魂香的話述了一遍,寶玉驚喜道:"我們昨晚也是蒙甄老伯賜香點了,才能夠到這裏來的。妹妹,他既有這香,你為什麽不早借了來點上,和我夢中相會呢?"黛玉道:"你這又是胡說了,我夢中會你做什麽呢?"寶玉道:"這麽說,妹妹還是恨我呢。我聽見大嫂子說,你臨終之時大叫一聲,說’寶玉你好’四個字就不說了,直到如今我總猜不著底下的話是什麽?好妹妹,你告訴我底下的話罷!"黛玉聽了,把頭一扭,總不言語。寶玉見他不理了,又自己笑道:"哦!我猜著了,必定說的是’寶玉你好沒良心!’是不是呢?"說的晴雯、金釧兒一齊都笑起來。招的黛玉也不由得笑道:"罷罷罷!你饒了我罷,你也和他們兩人敘敘舊,讓我閉閉眼睛養養神兒。"說著,便挪過靠枕來,歪倒身子,一手支頤,合目而盹。兼之帶了三分酒意,兩頰紅暈,真是一副美人春睡圖。
這裏,寶玉不錯眼珠瞅的發起呆來。睛雯在燈背後向寶玉笑著,先丟眼色,後打手勢,作摟抱接唇之狀,又指指黛玉。
寶玉隻是搖頭伸舌兒的笑,不敢造次。隻聽黛玉從鼻子裏笑了一聲,道:"晴雯姐姐,你作什麽呢?你也問問你們那個二爺,他到底敢不敢呢?"寶玉忙笑道:"這個我真可不敢,我怕妹妹惱了不理我了。"黛玉笑著坐了起來道:"晴雯姐姐,你聽見了沒有?"晴雯覺得不好意思,乃扯綹子道:"夜深了,酒也夠了,請二爺安歇罷。我先到西套間裏替他們鋪炕去。"於是,大家起了席,撤去杯盤,正在漱口吃茶。隻見晴雯走來笑道:"鋪設好了,金釧兒妹妹,姑娘教你跟了二爺服侍去呢。"金釧兒紅了臉道:"我沒有服侍慣二爺,你是從小兒服侍慣了的。"晴雯道:"隻怕由不得你了。"說著,便將金釧兒一抱,抱了出去。金釧兒急的嚷道:"晴雯姐姐,你要這麽硬來,我可又要跳井呢。"晴雯那有工夫理他,將他推到西套間裏,又將寶玉也送了過去,將門扇兒倒扣起來,側耳向內細聽。隻聽裏麵二人嘻嘻的笑了一陣,並不聽見別的說話。正待轉身要走,忽聽寶玉笑道:"我把你親親的摟住,叫你一聲林妹妹,你可答應好不好呢?"隻聽金釧兒笑道:"我不敢,我怕林姑娘知道了又要生氣呢?"寶玉又笑道:"不然,我把你摟住,叫一聲晴雯姐姐你答應,這可好應?"又聽金釧兒笑道:"我不,我也犯不上借人家的光兒!"寶玉又笑道:"你就都不肯,我就把你摟住叫個親親兒的金釧兒妹妹,這可該你答應了罷?"隻聽金釧兒"呸"的啐了一口,道:"你看你這個涎臉的樣兒,恨也恨死我了!"晴雯聽到這裏,由不得笑的握著嘴走來告訴了黛玉。黛玉聽了也笑道:"盡他們去罷,聽他做什麽!我們也睡罷。"於是,晴雯服侍黛玉安寢。一宿晚景不提。
原來尤氏姊妹聽見柳湘蓮到了,十分歡喜。秦氏又從旁慫恿,使二姐主婚,警幻為媒,就將他二人即日合巹,成就了百年之好,無庸瑣述。到了次日,便先差人到絳珠官致賀。這裏,寶玉起來洗了臉,也便親身至湘蓮處道喜。二人相見,寶玉便將黛玉的一段守禮之處,告訴了湘蓮一遍,湘蓮也深加敬服,遂自己慨然願隨寶玉同赴豐都。寶玉大喜,議定過了三朝,一同前往。又請出尤氏姊妹並秦氏來,大家相見,敘了些當日的舊話,遂在湘蓮處吃了早飯方回。
黛玉此時已將與賈母,並自己的父母請安的稟啟寫完封好了。聽見柳湘蓮願隨同往,更加歡喜。便教晴雯取出些尺頭來,與寶玉、湘蓮二人製作行衣,又催著寶玉與寶釵寫了一封書子,諸事停妥。到了第三日也大排筵宴,請了眾人來。寶玉陪著湘蓮在外,黛玉陪著迎春、香菱、尤二姐、尤三姐、秦氏、妙玉、警幻在內室,熱鬧了一天。到了第四日,寶玉先到赤霞宮叩辭了元妃,元妃又賞了許多衣物並兩名小太監服役,這才回來。
又與黛玉、晴雯、金釧兒鬧了一出長亭餞別,然後到薄命司邀了湘蓮,帶著兩名內監,起身赴地府去了。這話暫且不表。
再說賈政自奉了慈柩安厝回來,居官勤慎,聖眷日隆。過了些時,便升了工部侍郎。這一日下朝回來,剛至院中,聽得上房內一片哭聲。進來看時,隻見王夫人在炕上哭的兩鬢蓬鬆,捶床搗枕的隻叫:"寶玉我的兒啊,你到底到那裏出家去了,教我那一會兒不想你喲!"又見寶釵、李紈、惜春並丫頭、老婆子們站了一地,都在那裏陪哭。賈政見了這般光景,也不禁傷心落淚,乃勸道:"夫人也不必盡自哭了,俗語說的好,’是兒不死,是財不散’,這也是個一定的道理。若隻管時常的哭起來,不惟無益,而且白糟蹋了身子。"王夫人哭道:"老爺說的雖然有理,但隻是他果然死了,我倒也死心塌地的不想他了。昨兒晚上我做了一夢,夢到一個荒山曠野的地方,隻見寶玉同著一年少年的道士,笑嘻嘻的從一個石頭洞裏走了出來,我就哭著叫他:’寶玉,你怎麽不回家來呢!’隻聽寶玉答道:’我們要到天上找林妹妹去呢!’我就趕了去,要拉他回來。又見前麵站著個老道士,將袍袖子一摔,我就像從半虛空裏掉下來的似的,嚇了我一身冷汗。醒來聽了聽正是三更天。我想林姑娘已是死了,他如今要到天上找去,這也就是不祥之兆了。可憐我們娘兒們今輩子再也不能見麵了。"賈政聽了,正要解說夢境無憑的話,隻見賈璉同著平兒也來了。見了王夫人的光景,就知道是想起寶玉來了。賈璉料著不能直勸,乃扯謊道:"太太不必哭了。侄兒昨兒在外頭得了個荒信兒,有人說離這裏有三百多路有個宏恩寺,那裏和尚最多,內中有個新出家的小和尚,人人都說生的清俊,像是個大家兒的公子,侄兒明日騎上快馬到那裏查一查,保不住寶兄弟年輕,教和尚迷了去也不可知。"王夫人聽了,信以為真,這才不哭了,便追根究底的問起賈璉來。賈璉又編排著說了會子。賈政明知賈璉是謊,隻圖王夫人喜歡,也就跟著說了幾句,便同賈璉到書房裏去了。
這裏,李紈也將寶釵勸住,大家服侍王夫人吃了早飯,這才各自散去。
寶釵回到房中,坐在榻上思前想後,不覺又傷起心來。自己想著:若說與寶玉無緣,怎麽又有金玉相配之驗;若說與寶玉有緣,怎麽又有個林妹妹在中間攪和著呢?又細想寶玉和黛玉他兩個那一番情分,所有在大觀園的人,那一個不知道呢,怎麽老太太、老爺、太太卻不把林妹妹配他,偏又舍近而求遠的把我娶了來?如今弄的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嫁的嫁了,閃得我有始無終的,臉上也見不得人了。昨兒晚上,太太又夢見他要上天去找林妹妹,這也就奇怪極了。就是我除夕寄林妹妹的詩,也不過是一時感懷,作無聊之極思罷了,難道林妹妹認真的成了仙了?噯!顰兒,你若認真的成了仙,也該把做姐姐的攜帶攜帶,也不枉咱們姊妹們和好一場。我也時常肯做夢,怎麽就總夢不見你們兩個人呢?想到此處,不覺又滾下淚來。
鶯兒在旁勸道:"姑娘,太太剛剛兒的不哭了,姑娘又怎麽傷起心來了。倘或教太太過來看見了,又要招的盡自哭了。"正說到這裏,隻見秋紋和麝月進來說道:"史大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