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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奔喪阻船兩睹怪象 對病論藥獨契微言

  卻說黃、李兩君自從別過陳仲滂之後,回到北京,恰恰碰著中俄新密約被日本的報紙揭了出來,又傳說有廣西巡撫勾引法兵代平亂黨一事。上海、東京各學生,憤激已極,上海一班新黨,便天天在張園集議,打了好些電報。東京學生又結了個義勇隊,個個磨拳擦掌,好不利害。

  那黃、李兩君,是久離故國,不知道近來人心風俗如何。

  聽見有這等舉動,自是歡喜不盡。便連忙跑到上海,想趁這機會,物色幾條好漢,互相聯絡。船到上海,才攏碼頭,黃君便有個表叔,名做陳星南,開的一家鋪子,叫做廣生祥的,打發夥計迎接上岸。陳星南見他兩人,著實悲喜交集,殷勤款待。

  但黃君問起家中平安的話,他總是支支吾吾,黃君好生疑心。

  等到晚上,擺過接風酒,吃過飯,洗過臉,又坐了好一會,陳星南方才從衣袋裏掏出一封電報,無情無緒的遞過來。黃君不看便罷,一看,不覺兩眼直瞪。那眼淚就連珠似的撲簌下來。

  李君連忙將電報搶過一看,上頭寫的,卻是"母前月棄養,父病急,速歸。武。"十一個字。原來毅伯先生有個胞弟,名字叫做克武,這電報便是他打來的。

  李君看完,瞪著眼,相對無言。因想起自己從小父母雙亡,都是瓊山先生飲食教誨,恩逾骨肉,如今碰著這變故,這回回去,不知還能夠見一麵不能。想到這裏,便也陪著嗚嗚咽咽悲痛起來。黃毅伯已是哭得淚人兒一般,陳星南勸也不好,不勸也不好,隻得跟著做個楚囚相對。停了好一會,倒是李去病帶著淚問道:"請你老人家給我們查查船期罷。"陳星南道:"我是盼望你們到有好幾天了。偏偏這樣湊巧,今天上午龍門船剛才開了,你們就來。如才最快的是禮拜一法國公司船了,總要在這裏等三天。"二人聽了無法,陳星南又著實安慰了一番,隻得無精打彩的坐到十點半鍾,便往客房睡去了。

  黃君翻來覆去,一夜睡不著。天大亮,方才朦朦合眼。明早七點鍾,李君先起來,正在那裏洗臉,忽見鋪子裏的小夥計,拿著一個洋式名片,進來說道:"外邊有位客人來拜會兩位,在客廳裏麵等哩。"李君把名片看時,當中寫著"宗明"兩個字,底下角上寫著"字子革,支那帝國人"八個字,上首還有一行細字,寫著"南京高等學堂退學生民意公會招待員"十六個字。李君看著,沉吟道:"怎麽這退學生三字倒成了一個官銜名兒了?(闊哉,闊哉。)一麵想,一麵連忙漱完口,換好衣服,出來客廳。

  隻見那宗明辮子是剪去了,頭上披著四五寸長的頭發,前麵連額蓋住,兩邊差不多垂到肩膀。身上穿的卻是件藍竹布長衫,腳下登的是一雙洋式半截的皮靴,洋紗黑襪,茶幾上還放著一頂東洋製的草帽。去病見了這個打扮,不免吃了一驚。(這是上海時髦妝束,足下何少見多怪耶?)彼此見麵,拉過手。李去病通姓名,宗明道:"還有一位黃君呢?"去病道:"他有點事情,這一刻不能出來。"於是兩人坐下,宗明便開口道:"我們一般都是中國將來的主人翁,雖是初見,盡可傾心吐膽。"去病不大懂得他主人翁那句話的意思,隨意謙遜幾句,便接著問道:"老兄怎曉得兄弟們的行蹤呢?"宗明道:"這是敝會的總幹事鄭伯才昨日才接到陳仲滂從旅順來的信,說及兩位,因此小弟知道的。"去病道:"足下認得仲滂兄嗎?"宗明道:"沒有見過,他是伯才的門生。"去病便問這民意公會的來曆,宗明便道:"這是前禮拜才立的,(若是兩三個月以前立起來,隻怕現在就已解散了。)我們想,今日的支那,隻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萬萬不可以不革命。那滿洲賊,滿州奴,總是要殺的,要殺得個幹幹淨淨,半隻不留的,這就是支那的民意,就是我們民意公會的綱領。李大哥,想我小弟去年在南京高等學堂,不過約起幾位同學,演說一回,就被那奴隸的奴隸,甚麽總辦,甚麽教習王八蛋,硬要把我們禁止,奪我們的天賦自由權,這還了得嗎?因此兄弟糾率眾人,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就把全班都退學了。兄弟一跑,就跑到日本留學。那時,有幾位前輩的學生來告訴我,說是要進學校,總須預備些日本語言文字和那些普通學。兄弟想來,照這樣做去,總要兩三年才能入學校;入校之後,又要好幾年才能卒業,我們支那早亡掉了,還等得我嗎?因此不管許多,住下三天,便入了早稻田大學的政治科。聽那講義,我雖不甚懂得,買部講義錄來看,卻已是肚子裏爛熟的道理。我在那裏住了半個月,想起來這時候還不去運動做事,讀那死書幹甚麽呢?因此出了學校,往神田一帶的日本客棧裏頭,見有支那人住的,便去運動,且喜結識了許多國民。但係那種埋頭伏案沒有血性的奴隸,卻占了大多數。

  我天天罵他們,也罵醒了好些。我想在東京地方講甚麽革命,甚麽破壞,都是不中用的,總要回到內地運動才好。因此約了幾位主人翁,鼓著勇氣,冒著險跑回來,住在上海。(勇卻真勇,險卻真險。)恰好這位鄭伯才,要開這民意公會,和我們的宗旨都還相合,我便入了會,做個招待員。"宗明講到這裏,滿臉上都顯著得意之色。

  李去病聽見他開口說支那兩字,心中便好生不悅,忖道:怎麽連名從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得,跟著日本人學這些話頭做甚麽呢?往後一路聽下去,聽他那一大段高談雄辯,連個黑旋風性子的李爺爺,也被他嚇著,半晌答應不出一個字來。

  宗明把茶拿起來,呷了一口,稍停一會,去病便問道:"那位鄭伯才先生是怎麽一個人呢?"宗明道:"他是國民學堂的國學教習,年紀已有四十來歲,人是很好。但兄弟嫌他到底不免有些奴隸氣,常常勸我們要讀書,不要亂鬧;又愛跟著孔老頭兒說的甚麽’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怪討厭的。"去病聽了,點一點頭說道:"兄弟倒想見見這位先生,老哥肯替我引進麽?"宗明道:"妙極了,兄弟這回來,正有一事奉約,明天禮拜六,上海的誌士,在張家花園開一大會,會議對俄政策。還有禮拜一晚上,是我們民意公會的定期會議,要奉請閣下和黃君,都定要到場,那時和鄭君是一定可以會麵的。"去病道:"明天兄弟是一定到的,黃兄的到不到,還未能定。至於禮拜一的晚上,我們兩人便已都不在上海了。"宗明道:"為甚麽呢?"去病道:"因有家事,趕緊要回去。"宗明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日這個時局,不做國事,還顧甚麽家麽?"去病道:"別的不打緊,隻因昨兒接到一封電報,黃兄的老太太過去了,他的老太爺也是病得很沉重,我們不過要等禮拜一的船。若是有船,今日早已動身了。"那宗明聽了,便哈哈大笑道:"你們兩位也未免有點子奴隸氣了。

  今日革命,便要從家庭革命做起。我們朋友裏頭有一句通行的話,說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為甚麽這樣恨他呢?因為他們造出甚麽三綱五倫,束縛我支那幾千年,這四萬萬奴隸,都是他們造出來的。今日我們不跳出這圈套,還幹得事嗎?就是兄弟去留學,也是家庭革命出來。我還有位好友,也是留學生,做了一部書,叫做《父母必讀》。"李去病聽到這裏,由不得性子發作起來,便正色的說道:"宗大哥,這些話恐怕不好亂說罷。《大學》講得好’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自己的父母都不愛,倒說是愛四萬萬同胞,這是哄誰來?人家的父親病得要死,你還要攔住人家,不要他回去,你是說笑話,還是說正經呢?"宗明也紅著臉無言可答,又訕訕的說道:"既是這樣,老哥你總可以不忙著回去的呀。"去病憤憤說道:"他的父親,便是我的恩師。"宗明聽說,便又要發起他那種新奇的大議論來,說道:"這卻沒講處了。天下的學問,當與天下共之。自己有了點學問,傳授給別人,原是國民應盡的義務,師弟卻有什麽恩義呢?依你的思想,豈不是三綱變了四綱,五倫添出六倫嗎?"李君正聽得不耐煩,也不想和他辯論。恰好小夥計來道:"早飯擺好了,請吃飯罷。"那宗明把身上帶的銀表瞧了一瞧,趁勢說道:"告辭了,明日務請必到。"李君道:"請致意鄭君,兄弟明日必到,請問是什麽時候呀?"宗明道:"是十二點鍾。"去病答應一個"是",送到鋪門,點頭別去不表。

  卻說黃君克強,才合眼睡了一會,又從夢中哭醒轉來,睜眼一看,天已不早,連忙披衣起身,胡亂梳洗,已到早飯時候。

  李君送客回來,在飯廳裏見著黃君,兩隻眼睛已是菽桃一般。

  席間,那陳星南還拿好些無聊的話來慰解他,李君卻不置一詞。

  飯後,李君道:"我們橫豎要等船,在此悶坐悶哭,也是無益,還是出去散散的好。"陳星南道:"原應該如此才好。"連忙吩咐小夥計去叫一輛馬車。不到兩刻工夫,小夥計坐著馬車到了門口,陳星南道:"我鋪子裏有事,恕不奉陪了。"李去病拉著黃克強,沒精打彩的上了馬車。馬夫問道:"要到啥場花去呀?"去病道:"隨便到那個花園逛一逛罷。"馬夫跳上車,由四馬路、大馬路、王家沙,一直來到張園,停了馬車。

  兩人本來無心遊玩,卻因在船上的幾天,運動的時候很少,樂得到草地上頭散一散步。且喜那時天氣尚早,遊客不多,倒還清靜。去病因怕克強過於傷感,要把別的話支開他的心事,便將剛才會見宗明的話,一五一十的講給他聽。講完了,歎了一口氣,克強也著實歎息,便道:"樹大有枯枝,這也是不能免的。但看見一兩個敗類,便將一齊罵倒,卻也不對。我想這些自由平等的體麵話,原是最便私圖的。小孩子家脾氣,在家裏頭,在書房裏頭,受那父兄師長的督責約束,無論甚麽人,總覺得有點不自在。但是迫於名分,不敢怎麽樣。忽然聽見有許多新道理,就字麵上看來,很可以方便自己,哪一個不喜歡呢?脫掉了籠頭的馬,自然狂恣起來。要是根性還厚,真有愛國心的人,等他再長一兩年,自然歸到穩重的一路,兄弟你說是不是?"去病道:"這也不錯,但是我從前聽見譚瀏陽說的,中國有兩個大爐子,一個是北京,一個便是上海,憑你什麽英雄好漢,到這裏頭,都要被他鎔化了去。(猛省。)今日看來,這話真是一點不錯。要辦實事的人,總要離開這兩個地方才好。"克強道:"你這話又呆了,通中國便是一個大爐子,他的同化力強到不可思議,不但比他野蠻的,他化得了去,就是比他文明的,他也化得了去,難道我們怕被他化,便連中國的土地都不敢踏到嗎?非有人地獄的手段,不能救眾生。不過在地獄裏的生活,要步步留些神便了。"去病聽了,點頭道:"是"。

  兩人一麵談,一麵齊著腳走,在那裏運動好一會,覺得有點口渴,便到當中大洋樓揀個座兒坐下吃茶。吃了不到一刻鍾工夫,隻聽得外麵車聲轔轔,一輛馬車到洋樓大門停住了。往外一看,隻見一位豐姿瀟灑的少年,年紀約摸二十來歲,西裝打扮,渾身穿著一色的十字紋灰色絨的西裝家常衣服,那坎肩中間,垂著一條金表鏈,鼻梁上頭還擱著一個金絲眼鏡,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個小小的金戒指,還拿著一條白絲巾,那右手卻攙著一個十八九歲妖妖嬈嬈的少女。後麵還跟著一個半村半俏的姐兒,一直跑進樓內,在黃、李兩君的隔連桌兒坐下了。

  那姐兒在那裏裝煙,那少年一麵抽煙,一麵撇著那不到家的上海腔,笑嘻嘻的向著那少女說道:"小寶,後日便是開花榜個日期,你可有啥東西送把我,我替你弄一名狀元阿好?"那小寶便道:"有啥希奇?啥狀元?啥榜眼?啥探花?有啥個用處?就是北京裏向個皇帝,拿這些物事來騙你們這些個念書人,在那白紙上寫得幾個烏字,你們便拿來當做一樣希奇個物事,說是啥榜呀捆呀。若是儂,任憑是當今個拿太後,像那唐朝則天娘娘個樣色,真個發出黃榜考才女,把儂點個大名女狀元,儂也是看勿起。你們天天鬧些啥花呀、榜呀,騙啥人呀!"那少年便說道:"我們卻是從外國讀書回來的人,生成是看勿起那滿洲政府的功名,你這話卻罵不著我。"那小寶帶笑說道:"你昨夜裏勿是對儂說歇過嗎,下月裏要到河南去鄉試個,還說是你是從外國學來個文章,是加二好個,明年嗎?定規也是一個狀元呀!"那少年把臉一紅,正要找話來回答,隻見從洋樓後麵台階上走進兩個男人,跟著又有兩個倌人,攙著手一齊進來。後麵照樣的也有兩個姐兒,拿著煙袋,卻站在台階上說笑,還沒有進來,那兩個倌人同那小寶點一點頭,那少年又連忙站起,拉他們一桌上坐下。

  黃、李兩君看那兩人時,一個穿著時花墨青外國摹本緞的夾袍,套上一件元青織花漳絨馬褂,手上戴著兩個光瑩瑩黃豆大的鑽石戒指;一個穿著時花豆沙色的寧綢長袍,上截是件銀槍海虎絨背心,戴一個沒有柄兒的眼鏡,夾在鼻粱上頭,那頭發帶些淡黃,眼睛帶些淡綠,有點像外國人,又有點不像,兩個都是四十左右年紀。

  那少年便脅肩諂笑的向著那位穿馬褂的人說道:"子翁,昨晚上請不到,抱歉得很。"穿馬褂的便道:"昨兒兄弟可巧也做東,請了一位武昌派出去遊曆的老朋友,所以不能到來領教,實在對不住,改日再奉請罷。"那少年便又向那穿背心的請教姓名,那人答道:"賤姓胡,排行十一。"(外洋華人稱華洋雜種所生之子女為十一點。)卻不回問那少年姓名。那少年隻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洋式名片遞過來,那人並不細瞧,(想是他認不得中國字。)接來順手撂在桌子上頭。"那少年正要搭話,隻聽得那兩人咕嚕咕嚕的拿英語打了幾句,那穿馬褂的便指著穿背心的告訴那少年道:"這位胡十一老哥是在紐約人命燕梳公司裏頭當賬房的,前禮拜才從香港到上海。"那少年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正要搭訕下去,那兩人卻又打起英國話來,那少年卻是一字不懂。再者那幾位倌人,卻在一邊交頭接耳,卿卿噥噥,不知說些甚麽。那少年好生沒趣,怔怔坐著。這邊黃克強、李去病聽那兩人講的英話,滿嘴裏什麽"帖骨",什麽"腰灑比"(是香港英語),正是又好氣又好笑,沒有閑心去聽他,打算開發茶錢便走。隻聽那穿背心的說道:"我打聽得那裏有一班子什麽學生,說要來幹預,這合同要趕緊定妥才好。"那穿馬褂的便道:"隻要在上頭弄得著實,這些學生怕他甚麽?"(這些話那少年都是聽不懂的。)去病覺得話裏有因,便拉克強多坐一會聽下去,才曉得是美國人要辦某省三府地方的礦,這省名他兩個卻沒有說出。看來胡十一的東家,便是這件事的經手人;那穿馬褂的,卻是在官場紳士那邊拉皮條的。

  兩人正談得人港,隻見跑堂的過來,穿馬褂的搶著開了茶錢,還和那少年寒暄幾句,又和那小寶嘻皮笑臉的混了一陣,那少年又重新把他兩人著實恭維恭維,他兩人告一聲罪,便帶起一對倌人一對大姐走開了。

  那少年拿眼呆呆的看著他們,剛出大門,便把頭一搖,冷笑一聲說道:"這些混帳洋奴!"(足下何不早說,我以為你不知道他身份呢?)那小寶不待說完,便道:"你說啥人呀?

  他們人倒蠻好,上海場麵上要算他們頂闊哩。"那少年聽了,卻不知不覺臉上紅了。停了好一會子,訕訕的拿表一看,說道:"哎喲!快到四點了,南京製台派來的陳大人,約過到我公館裏商量要緊的事體,我幾乎忘記了。我們一同回去阿好?"小寶道:"蠻好。"隻見那拿煙袋的姐兒往外打一個轉身回來,便三個人同著都去了,不表。

  卻說黃、李兩君,看了許多情形,悶了一肚子的氣,十分不高興,無情無緒的回到鋪子去,一宿無話。明天吃過早飯,到十一點半鍾,兩人便要去張園赴會。陳星南還要叫馬車,兩人道:"我們是運動慣了,最歡喜走路,走去罷了。"陳星南隻得由他。

  兩人齊著腳步,不消一刻工夫,就走到張園。一直跑上洋房裏頭,看見當中拚著兩張大桌子,大桌子上頭還放著一張小桌子,猜道這裏一定是會場的演說壇了,卻是滿屋子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兩人坐了好一會,看看已到十二點十五分,還是這個樣子。兩人猜疑道:"莫非有甚麽變局,今天不開會嗎?"剛說著,隻見有三個人進來,張了一張,內中一個便說道:"我說是還早,你們不信,如今隻好在外頭逛點把鍾再來罷。"那兩個道:"也好。"說著,又齊齊跑了去了。

  黃、李兩人在那裏悶悶的老等,一直等到將近兩點鍾,方才見許多人陸陸續續都到。到了後來,總共也有二三百人,把一座洋樓也差不多要坐滿了。黃、李兩人在西邊角頭坐著,仔細看時,這等人也有穿中國衣服的;也有穿外國衣服的;有把辮子剪去,卻穿著長衫馬褂的;有渾身西裝,卻把辮子垂下來的;也有許多和昨天見的那宗明一樣打扮的。內中還有好些年輕女人,身上都是上海家常穿的淡素妝束,腳下卻個個都登著一對洋式皮鞋,眼上還個個掛著一副金絲眼鏡,額前的短發,約有兩寸來長,幾乎蓋到眉毛。克強、去病兩人,雖然這地球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到這時候,見了這些光怪陸離氣象,倒變了一個初進大觀園的劉老老了。

  再看時,隻見這些人,也有拿著水煙袋的,也有銜著雪茄煙的,也有銜著紙煙卷兒的。那穿西裝的人,還有許多戴著帽子的,卻都下二兩兩高談雄辯,弄得滿屋裏都是煙氣氤氳,人聲嘈雜。過了好一會,看看將近三點鍾,隻見有一位穿西裝的走到桌子旁邊,把鈴一搖,大家也便靜了一會。那人便從桌子右手邊一張椅於,步上第一層桌上,站起來,說了一番今日開會的緣故,倒也很有條理。約摸講到一五分鍾,到後頭便說道:"這回事情,所關重大,滿座同胞,無論那位,有什麽意見,隻管上來演說罷。"說完,點一點頭,跟著說一句道:"我想請鄭君伯才演說演說,諸君以為何如呢?"眾人一齊都鼓掌讚成,隻見那鄭伯才從從容容步上演壇,起首聲音很低,慢慢演去,到了後來,那聲音卻是越演越大。

  大約講的是俄人在東三省怎麽樣的蠻橫,北京政府怎麽樣的倚俄為命,其餘列強怎麽樣的實行帝國主義,便是出來幹涉,也不是為著中國;怎麽俄人得了東一省,便是個實行瓜分的開幕一出;我們四萬萬國民,從前怎麽的昏沉,怎麽的散漫;如今應該怎麽樣聯絡,怎麽樣反抗。洋洋灑灑。將近演了一點鍾。

  真是字字激昂,言言沉痛。

  黃、李兩人聽著,也著實佩服。卻是座中這些人。那坐得近的,倒還肅靜無嘩;那坐得遠一點兒的,卻都是交頭接耳,卿卿噥噥,把那聲浪攪得稀亂。幸虧這鄭伯才聲音十分雄壯,要不要大喝兩句,這些人也便靜了一晌。雖然如此,卻還有一樁事不得了,他們那拍掌是很沒有價值的,隨便就拍起來。那坐得遠的人,隻顧談天,並沒聽講。他聽見前麵的人拍掌,便都跟著拚命的亂拍,鬧到後來,差不多講一句便拍一句,甚至一句還未講完也拍起來,真個是虎嘯龍吟,山崩地裂。

  閑話少提。旦說鄭伯才講完之後,跟著還有好幾位上去演說,也有講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鍾的,也有講四五句便跑下來的。黃、李兩人數著,有四位演過之後,卻見昨天來的那宗明步上壇去了。去病向著克強耳朵進悄悄的說了一句道:"這便是宗明。"克強道:"我們聽聽他。"隻見那宗明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便劈盡喉嚨說道:"今日的支那,隻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萬萬不可以不革命。我們四萬萬同胞啊,快去革命罷:趕緊革命罷!大家都起來革命罷!這些時候還不革命,等到幾時呢?"他開場講的幾句,那聲音便像撞起那自由鍾來,砰砰訇訇把滿座的人都嚇一驚。到了第四五句聲響便沉下去了。這邊黃、李兩君正要再聽時,卻是沒有下文,他連頭也不點一點,便從那桌子的左手邊一跳跳下壇去了。眾人一麵大笑,還是一麵拍掌。跟著一個穿中國裝的人也要上去演說,他卻忘記了右手邊有張椅子當做腳踏,卻在演壇前麵上頭那張桌子的底下苦苦的要爬上去,卻又爬不上,惹得滿堂又拍起掌來。那人不好意思,訕訕的歸坐不演了。隨後又接連著兩三位演說,都是聲音很小,也沒有人聽他,隻是拍掌之聲總不斷的。

  黃、李兩人覺得無趣。正在納悶,隻聽得又換了一人,卻演得伶牙利齒,有條有理,除了鄭伯才之外,便算他會講。仔細看來,不是別人,就是昨天帶著小寶來坐了半天的那位少年。

  二人十分納罕。正想間,隻見那宗明引了鄭伯才東張西望,看見黃、李兩位,便連忙走過來,彼此悄悄的講幾句渴仰的話。

  鄭伯才便請兩位也要演說演說。

  原來李去病本打算趁著今天誌士齊集,發表發表自己的見地,後來看見這個樣兒,念頭早已打斷了,因此回覆鄭伯才道:"我們今天沒有預備,見諒罷!"伯才還再三勸駕,見二人執意推辭,隻得由他。這邊這三位一麵講,那邊演壇上又已經換了兩三個人,通共計算,演過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那黃、李兩君卻是除了鄭伯才、宗明之外,並沒有一個知道他的姓名。

  看看已經五點多鍾,那些人也漸漸的散去一大半,卻是所議的事還沒得一點子結果。

  鄭伯才看這情形,不得已再上演壇,便將民意公會的意思說了一番,又說道:"前回已經發過好些電報,往各處的當道,但是空言也屬無益。現在聞得東京留學生組織的那義勇隊預備出發了。我們這裏組織一個和他應援,格外還打一個電報去東京告訴他們,諸君讚成嗎?"大眾聽說,又齊聲拍掌說道:"讚成,讚成,讚成,讚成!"鄭伯才一麵下壇,一麵隻見那頭一趟演說那位穿西裝的人,正要搖鈴布告散會,隻見眾人便已一哄而散,一麵走,個個還一麵記著拍掌,好不快活。

  那鄭伯才重新來和黃、李二人應酬一番,說道:"這裏不大好談,今晚想要奉訪,兩位有空麽?"黃克強道:"鋪子裏有些不方便,還是我們到老先生那邊好。請問尊寓哪裏?"伯才道:"新馬路梅福裏第五十九號門牌湘潭鄭寓便是。今晚兄弟八點半鍾以後在家裏專候。"黃、李兩君答應個"是"字,各自別去,不提。

  且說這位鄭伯才君,單名一個雄字,乃是湖南湘潭縣人,向來是個講來學的,方領矩步,不苟言笑。從前在湖北武備學堂當過教習,看見有一位學生的課卷,引那《時務報》上頭的《民權論》,他還加了一片子的批語,著實辯斥了一番,因此滿堂的學生都叫他做守舊鬼。那陳仲滂就是他那個時候的學生了。後來經過戊戌以後,不知為甚麽忽然思想大變,往後便一天激烈一天。近一兩年,卻把全副心血都傾到革命來。算來通國裏頭的人,拿著革命兩字當作口頭禪的,雖也不少,卻是迷信革命,真替革命主義盡忠的,也沒有幾個能夠比得上這位守舊鬼來。近來因為上海開了這間國民學堂,便請他當了國學教習。

  閑言少錄。那大晚上黃克強、李去病兩人吃過飯,稍停了一會,到了八點三刻,便一同到梅福裏訪鄭伯才,伯才已經在那裏久候了。彼此見過禮,伯才便開口道:"前天接到陳仲滂君來信,講起兩位高才碩學,熱心至誠,實在欽服得很。本該昨天就到泰訪,因為這兩日事體很忙,延到今晚才得會談,真是如饑似渴的了。"兩人謙遜幾句,便道:"今日得聞偉論,實在傾倒。"伯才也謙遜一句,又問道:"聽說毅翁尊大人瓊山先生有點清恙,這位老先生的明德,我們是久聞的了,總望著吉人天相,快些平複,還替我們祖國多造就幾個人才。"克強聽說,不覺眼圈兒又是一紅,說了句"多謝關切"。伯才也不便再撩他心事,便漸漸的彼此談起政見來。

  伯才道:"現在時局這樣危急,兩位學通三國,跡遍五洲,一定有許多特別心得,尚乞指教。"二人齊稱不敢。去病便道:"剛才老先生演說的,便句句都是救時藥言,晚生們意見也就差不多。"伯才道:"這都是空言,有甚麽補益!兄弟這時到底總還想不出一個下手方法,好生焦急。"去病道:"老先生在這衝要地方多年,閱曆總是很深的,據先生看來,中國近日民間風氣如何?眼前心上的有用人才想也見得不少。"伯才歎一口氣道:"這一兩年來,風氣不能算他不開,但不過沿江沿海一點子地方罷了。至於內地,還是和一年以前差不了多少。就是這沿江沿海幾省,掛著新黨招牌名兒的,雖也不少,便兄弟總覺得國民實力的進步、和那智識的進步程度不能相應,這種現象,還不知是福是禍哩!至於講到人才,實在寥落得很。在這裏天天磨拳擦掌的,倒有百十來個,但可談的也不過幾位罷了。至於東京和內地各處的人物,兄弟知道的,也還有些,兩位既留心這件事,待兄弟今晚上開一張清單呈上罷。"黃、李二人聽了,著實欽敬,齊齊答應道:"好極了,費心。"克強接著問道:"老先生德望兩尊,在這裏主持風氣,總是中國前途的一線光明。但晚生還要請教請教,老先生的教育、治事兩大方針,不知可能見教麽?"伯才道:"兄弟想今日中國時局,總免不過這革命的一個關頭,今日辦事,隻要專做那革命的預備;今日教育,隻要養成那革命的人才,老兄以為何如呢?"克強道:"不瞞老先生說,晚生從前也是這個主意,到了近來,卻是覺得今日的中國。這革命是萬萬不能實行的。"伯才聽了不勝詫異,連忙問道:"怎麽呢?"克強道:"這個問題,說來也話長,就是晚生這位兄弟李君,他也和晚生很反對。我們從前也曾大大的駁論過一回,那些話都登在《新小說》的第二號,諒來老先生已經看過。但晚生今日還有許多思想,好多證據,將來做出一部書來就正罷。"伯才道:"今日中國革命,很不容易,我也知道。總是不能因為他難便不做了,你想天下哪一件是容易的事呢,這個問題很長,索性等老兄的大著出來,大家再辯論辯論。但兄弟還有一個愚見,革命無論能實行不能實行,這革命論總是要提倡的,為甚麽呢?第一件,因為中國將來到底要走哪麽一條路方才可以救得轉來,這時任憑誰也不能斷定。若現在不喚起多些人好生預備,萬一有機會到來,還不是白白的看他一眼嗎?第二件,但使能夠把一國民氣鼓舞起來,這當道的人才有所忌憚,或者從破壞主義裏頭生出些和平改革的結果來,也是好的。兩君以為何如呢?"去病聽了,連連點頭。克強道:"這話雖也不錯,但晚生的意見卻是兩樣。晚生以為若是看定革命是可以做得來的,打算實實把他做去麽?古話說得好’有謀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殆也’,如今要辦的實事,既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卻天天在那裏叫囂狂擲,豈不是俗語說的’帶著鈴擋去做賊’嗎?不過是叫那政府加倍的猜忌提防,鬧到連學生也不願派,連學堂也不願開,這卻有甚麽益處呢?老是想拿這些議論振起民氣來,做將未辦事的地步麽,據晚生想來,無論是和平還是破壞,總要民間有些實力,才做得來。這養實力卻是最難,那振民氣倒是最易,若到實力養得差不多的時候,再看定時勢,應該從那一條路實行,那時有幾個報館,幾場演說,三兩個月工夫,甚麽氣都振起了。如今整天價瞎談破壞,卻是於實力上頭生出許多障礙來,為甚麽呢?因現在這個時局,但有絲毫血性的人,個個都是著急到了不得,心裏頭總想去運動做事,若是運動得來,豈不甚好!但是學問術成,毫無憑藉,這運動能有成效嗎?

  就是結識得幾個會黨綠林,濟甚麽事呢?運動三兩個月,覺得頭頭不是路,這便一個人才墮落的七八個了,豈不是白白送了些人嗎?更可怕的,那些年紀太輕的人,血氣未定,忽然聽了些非常異義,高興起來,目上於天,往後聽到甚麽普通實際的學問,都覺得味如嚼蠟,嫌他繁難遲久,個個鬧到連學堂也不想上,連學問也不想做,隻有大言炎炎,睥睨一世的樣子,其實這點子客氣,不久也便銷沉。若是這樣的人越發多,我們國民的實力便到底沒有養成的日子了。老先生,你說是不是呢?"鄭伯才一麵聽,一麵心裏想道:"怪不得陳仲滂恁地佩服他,這話真是有些遠見。"等到克強講完,伯才還沉吟半晌,便答道:"老兄高論,果然與流俗不同,叫兄弟從前的迷信,又起一點疑團了。這話我今晚上還不能奉答,等我細想幾天,再拿筆劄商量罷。"隨後三人還談了許多中國近事,外國情形,十分歎惜,越談越覺投契起來。黃、李兩君看看表,已是十一點多鍾,怕累鋪子裏夥計等門,便告辭去了。伯才問一聲幾時起程,去病答道:"禮拜一。"伯才道:"兄弟明天也要往杭州一行,今晚上將同誌名單開一張,明天送上便是。"於是彼此殷勤握別不提。

  再說黃、李兩人到了上海之後,那《蘇報》和《中外日報》是已經登過的,況鄭伯才、宗明也曾和他會過麵,這些新黨們豈有不知道他們的道理?為何這幾天總沒有別的人來訪他們呢?

  原來上海地麵,是八點鍾才算天亮,早半天是沒有人出門的,所有一切應酬總是在下午以及晚上。恰好禮拜六、禮拜那兩大的下午,都是新黨大會之期,所以他們忙到了不得,並沒有心事顧得到訪友一邊,這也難怪。但是這禮拜六的大會,是已經交代過了,卻是那禮拜的大會,又是為著甚麽事情呢?看官耐些煩,看下去自然明白。

  言歸正傳。再說黃克強、李去病到了禮拜日,依然在上海悶等。二人看了一會新聞紙,又寫了兒封信寄到各處。吃過中飯,克強的表叔陳星南便道:"我今天鋪子裏沒事,陪著你們出去耍一耍罷!"說著,便吩咐夥計叫了一輛馬車來,三人坐著出去。

  看官知道,上海地麵有甚麽地方可逛呢?還不是來的張園。

  三人到了張園,進得門來,不覺吃了一驚,隻見滿園子裏頭那馬車足足有一百多輛。星南道:"今天還早,為何恁麽多車早已到了呢?"三人一齊步到洋樓上看時,隻見滿座裏客人,男男女女,已有好幾百,比昨大還熱鬧得多。正是:鬢影衣香,可憐兒女;珠迷玉醉,淘盡英雄。

  舉頭看時,隻見當中掛著一麵橫額,乃是用生花砌成的,上麵寫著"品花會"三個大字。黃、李兩人忽然想起前天那位少年說的話,知道一定是開甚麽花榜了。再看時,隻見那些人的裝束也是有中有西,半中半西,不中不西,和昨大的差不多,虧著那穿皮靴兒戴小眼鏡兒的年輕女郎倒還沒有一個來。越發仔細看下去,隻見有一大半像是很麵善的。原來昨日拒俄會議到場的人,今日差市多也都到了。昨日個個都是衝冠怒發,戰士軍前話死生,今日個個都是酒落歡腸,美人帳下評歌舞,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安閑儒雅,沒有一毫臨事倉皇大驚小怪的氣象。兩人看了,滿腹疑團,萬分詫異。

  看官,你想黃克強、李去病二人本來心裏頭又是憂國,又是思家,已是沒情沒緒,何況在這暄鬧混雜的境界,如何受得!

  隻得招邀著陳星南,同去找一個僻靜些地方歇歇。三人走到草地後麵那座小洋樓裏頭,在張醉翁椅上坐著,談些家鄉事情。

  正談了一會,隻見前日那個穿馬褂的買辦,帶著一個倌人走進來了。原來那買辦也是廣東人,和陳星南認得,交情也都還好。

  一進門便彼此招呼起來。星南笑道:"子翁,今日來做總裁麽?

  "那人道:"我閑得沒事做,來管這些事!這都是那班甚麽名士呀,誌士呀,瞎鬧的罷了。"星南便指著黃、李兩位,把他姓名履曆,逐一告訴那人。黃、李兩位自從前天聽過那人的一段秘密的英語,心裏頭本就很討厭他,卻是礙著陳星南的麵子,隻得胡亂和他招呼。才知道這人姓楊,別字子蘆,是華俄道勝銀行一個買辦,上海裏頭吃洋行飯的人,也算他數一數二的。

  那楊子蘆聽見這兩位是從英國讀書回來,心裏想道:"從前一幫美國出洋學生,如今都是侍郎呀,欽差呀,闊起來了,這兩個人,我將來倒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等我趁這機會,著實把他拉攏拉攏起來。"主意已定,便打著英語同兩人攀談。這兩人卻是他問一句才答一句,再沒多的話,且都是拿中國話答的。楊子蘆沒法,隻好還說著廣東腔,便道:"我們這個銀行與別家不同,那總辦便是大俄國的親王,俄國皇帝的叔叔,這就是兄弟嫡嫡親親的東家了。我們這東家第一喜歡的是中國人,他開了許多取銀的折子,到處送人,京城裏頭的大老者,那一個不受過他的恩典,就是皇太後跟前的李公公,還得他多少好處呢!我老實告訴你兩位罷,但凡一個人想巴結上進,誰不知道是要走路子,但這路子走得巧不巧,那就要憑各人的眼力了。

  你們學問雖然了得,但講到這些路數上頭,諒來總熟不過我。

  如今官場裏頭的紅人,總是靠著洋園榮的三字訣,才能夠飛黃騰達起來。"陳星南聽得出神,便從旁插嘴問道:"怎麽叫做洋園榮呢?

  "楊子蘆道:"最低的本事,也要巴結得上榮中堂;(那時榮祿還未死。)高一等的呢,巴結上園子裏的李大叔;若是再高等的呢,結識得幾位有體麵的洋大人,那就任憑老佛爺見著你,也隻好菩薩低眉了。這便叫作洋園榮。"陳星南道:"我今日結識得恁麽體麵的一位楊大人,你倒不肯替我在老佛爺跟前討點好處來。"楊子蘆正色道:"別要取笑。"又向著黃、李二人說道:"如今官場上頭漂亮的人,哪一個不懂得這種道理,但是一件,就是在洋大人裏頭,也要投胎得好,最好的是日本欽差的夫人,還有比他更好的,便是兄弟這位東家。所以南京來的陳道台、李道台,湖北來的黃道台、張道台,天津來的何道台,今天要拉兄弟拜把子,明月要和兄弟結親家。"剛說到這裏,隻見他帶來的那個娘姨氣籲籲的跑進門來便嚷道:"花榜開哉!倪格素蘭點了頭名狀元哉!"話未說完,隻見一群於人跟著都進來了,齊齊嚷道:"狀元公卻躲在這裏來,害得我們做了《牡丹亭》裏頭的郭駝子,那裏不找到,快的看拿什麽東西謝謝找們!"那楊子蘆看這些人時,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大家鬼混一回,還有幾位硬拉著要去吃喜酒的。子蘆沒法,隻得把話頭剪斷,說一聲"改日再談",便攜著他的狀元夫人和這些人一擁而去了。

  黃克強、李去病聽他談了半天,正是越聽越氣。去病正在那裏氣忿忿的要發作,恰好阿彌陀怫,他走了,這才得個耳根清淨。再坐一會,也便上車回去。那馬車還打幾回圈子,走到黃浦灘邊,三人還下車散步一回,陳星南又約他兩位到一家春吃大餐,到九點多鍾,方才回到鋪子。隻見掌櫃的拿著一封信遞過來,卻是鄭伯才給黃、李兩人的。拆開一看,裏麵還夾著一封,寫著"仲滂手簡"字樣,忙看時,卻隻有寥寥數字,寫道:別後相思,發於夢寐。頃以事故,急赴蒙古。彼中勢圈,久入狼俄,天假之遇,或有可圖。調查如何。

  更容續布,伯才先生,誌士領袖,相見想歡,海天南北,為國自愛。率布不盡。陳猛頓首。

  去病看完,沉吟道:"他忽然跑去蒙古一甚麽呢?那裏卻有什麽可圖呢?"一麵講,一麵把鄭伯才的信看時,一張九華堂的素花箋的短劄,另外還夾著一張日本雁皮紙的長箋。先看那短劄時,寫道:自頃匆談,未罄萬一,然一臠之嚐,惠我已多矣!

  仲滂一緘才至,謹以附呈。承委月旦,別紙縷列;人才寥落,至可痛歎。走所見聞,顧亦有限,聊貢所知,用備夾袋耳。承歡願遂,還希出山。中國前途,公等是賴。杭行倚裝,不及走送,惟神相契,匪以形跡,想能恕原。敬頌行安。鄭雄叩頭。

  再看那長箋時,滿紙都是人名,寫道:周讓湖南人,雲南知府。邃於佛學,潭瀏陽最敬之,誼兼師友,沉毅謀斷,能當大事。

  王式章廣東人,公等想深知此公,不待再贅。

  洪萬年湖南人,以太史公家居,開西路各府縣學堂二十三所。辦事條理,精詳慎密,一時無兩。好言兵事,有心得。

  張兼士浙江人,大理想家,迷信革命,《民族主義》雜誌之文,皆出其手。

  程子觳福建人,在日本士官學校卒業。現在湖北愷字營當營官,堅忍刻苦,的是軍人資格。

  劉念淇江蘇人,在日本地兵工學校卒業,現在上海製造局。

  衛仲清雲南人,地方富豪。現在家鄉開礦,手下萬餘人,有遠識,有大誌。

  葉倚浙江人,在衛仲清處為謀主,各事皆印布畫。

  司徒源廣東人,能造爆藥,人卻平常。

  李廷彪廣東人,廣西遊勇之魁。近日廣西之亂,半由其主動,但現頗窘蹙。

  唐鶩廣東人,運動遊勇會黨,最為苦心,數年如一日。沈鷙英邁,鄙人所見貴鄉人,以此君為最。

  馬同善河南人,現任禦史,充大學堂提調,京朝士大夫,此為第一。

  孔弘道山東人,現在日本東京法科大學留學,深憲法理、人極血誠。

  鄭子奇湖南人崔伯嶽湖南人章千仞浙江人夏大武四川人淩霄直隸人林誌伊福建人胡翼漢直隸人以上七人,皆留日本士官學校。

  王濟四川人,巡撫之公子,驍勇任俠,敢於任事。

  盧學智江西人,在地方小學堂興拓殖,勢力頗大,向治宋學,力行君子也。

  趙鬆湖北人,文學家,運動家。

  另女士三人王端雲廣東人,膽氣、血性、學說皆過人,現往歐洲,擬留學瑞士。

  葉文廣東人,在美國大學卒業才歸,一大教育家。

  孫木蘭浙江人,現任北京某親王府為給事。

  此外在歐洲美洲遊學諸君,當已為兩公所知,不複贅陳。以上所舉,亦僅就記憶所及,隨舉一二,匆匆未能也。

  克強、去病二人看罷,內中也有聞名的,也有未曾聞名的,便把各人姓名牢記一番,將原信夾入日記簿中。再坐一會,便去安歇。明早起來,略檢行李,別過陳星南,便上法蘭西公司船回廣東去了。

  且喜風平浪靜,禮拜四的早晨已到了香港。恰好那天下午便有船去瓊州,兩人將行李搬到客棧,預備吃過中飯,就便過船。因為還有幾點鍾的時候,便出門散散步。剛走到太平山鐵路近前,隻見滿街上的人在那裏亂跑,遠遠看時,原來一個外國人,好像兵船上水手的裝束,扭著一個中國人在那裏痛打。

  李去病見了,不由得心中無明業火三千丈,倒衝上來,顧不得許多,一直就跑上去了。有分教:碧眼胡兒認我法律家,白麵書生投身秘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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