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黃、李兩君,自從那晚上駁論過通宵,到大亮方才胡亂睡下,一覺直睡到九點多鍾。本待當日入京,黃君忽提議道:"咱們北遊一趟,也非容易。何不趁此機會,到旅順口、大連灣遊曆一回,看那地自歸了俄國之後,他的經營方略如何?"李君道:"兄弟正有此意。妙極妙極了。"於是當日起行。由山海關折回牛莊、營口,這是前日經行過的路徑。再由營口轉車,經過蓋城、瓦房店等站,翌日便抵旅順口。
原來從山海關到營口的鐵路,雖是借英國款項,卻仍算中國人辦理。所以路上還是中國景象。到那營口、旅順鐵路,卻是俄國東方鐵路公司的主權。這公司雖說是中俄合辦,中國人卻那裏管著一點兒事情。隻見那路旁滿滿的圍著哥薩克兵,站內車內職役人等,自上至下,用的都是俄人,便像進了俄羅斯境內一樣。(眉批:各國皆以鐵路政略亡中國,豈直俄羅斯哉!
讀此可發人深省。)連那站頭所標的地方名兒,以及一切章程告示,都用俄國字;就是通行貨幣,也是俄國的。幸虧黃、李兩君在歐洲也曾學過幾句俄國應酬話,不然,真是一步不可行了。卻說兩君搭的是晚車,恰好三月廿八日禮拜六早晨七點鍾到旅順,便找一間西式客店住下。剛進門,把行李安放停妥,忽聽得隔壁客房,洋琴一響,便有一種蒼涼雄壯的聲青,送到耳邊來。兩人屏著氣,側著耳,隻聽得有人用著英國話在那裏唱歌,唱道:蔥蔥猗!鬱鬱猗!海岸之景物猗!
嗚嗚!此希臘之山河猗!嗚嗚!如錦如荼之希臘,今在何猗?
嗚嗚!此何地猗?下自原野,上岩巒猗,皆古代自由空氣所彌漫猗!皆榮譽之墓門猗!皆偉大人物之祭壇猗!
噫!汝祖宗之光榮,竟僅留此區區在人間猗!
嗟嗟!弱質怯病之奴隸猗!嗟嗟!匍匐地下之奴隸猗!嗟來前猗!斯何地猗?寧非昔日之德摩比利猗!
嗟嗟!卿等自由苗裔之奴隸猗!不斷毒山,環卿之旁,周遭其如睡猗!無情夜潮,與卿為緣,寂寞其盈耳猗!
此山何山猗!此海何海猗?此岸何岸猗?此莎拉米士之灣猗?此莎拉米士之岩猗?
此佳景猗!此美談猗!卿等素其請猗!
咄咄其興猗!咄咄其興猗!光複卿等之舊物,還諸卿卿猗!
(眉批:此詩宛如對中國人說法,宛如對在旅順之中國人說法。)唱到這裏,琴聲便自戛然止了。李君道:"哥哥,你聽這不是唱的擺倫(Byron)那《渣阿亞》(Giaour)的詩篇麽?"黃君道:"正是。擺倫最愛自由主義,兼以文學的精神,和希臘好像有夙緣一般。後來因為幫助希臘獨立,竟自從軍而死,真可稱文界裏頭一位大豪傑。他這詩歌,正是用來激厲希臘人而作。但我們今日聽來,倒像有幾分是為中國說法哩。"說猶未了,隻聽得隔壁琴聲,又悠悠揚揚的送將來。
兩君便不接談,重新再聽,聽他唱道。
(沉醉東風)(眉批:著者常發心欲將中國曲本體翻譯外國文豪詩集。此雖至難之事,然若果有此,真可稱文壇革命巨現。吾意他日必有為之者。此兩折亦其大。)咳!希臘啊!希臘啊!你本是和平時代的愛嬌,你本是戰爭時代的天驕。撒芷波歌聲高,女詩人熱情好,更有那德羅士、菲波士(兩神名)榮光常照。此地是藝文舊壘,技術中潮。即今在否?算除卻太陽光線,萬般沒了!
黃君道:"章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I dream’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grave,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slave。
(如夢憶桃源)瑪拉頓後啊,山容縹渺,瑪拉頓前啊,海門環繞。如此好河山,也應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軍墓門憑眺,難道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不信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
(著者案:翻譯本屬至難之業,翻譯詩歌,尤屬難中之難。本篇以中國調譯外國意,填譜選韻,在在窒礙,萬不能盡如原意。刻畫無鹽,唐突西子,自知罪過不小。讀者但看西文原本,方知其妙。)黃君道:"好沉痛的曲子!"李君道:"這是第三節了。這一章共有十六節,我們索性聽他唱下去。"正在傾耳再聽,隻聽得那邊琴聲才響,忽然有人敲門,那唱歌的人說一聲:Comein,(言進來也。)單扉響處,琴聲歌聲便都停止了。黃君道:"這是甚麽人呢?別的詩不唱,單唱這亡國之音,莫非是個有心人麽?"李君道:"這詩雖屬亡國之音,卻是雄壯憤激,叫人讀來,精神百倍。他底下遂說了許多甚麽’祖宗神聖之琴,到我們手裏頭,怎便墮落’?甚麽’替希臘人汗流俠背,替希臘國淚流滿麵’。甚麽’前代之王,雖屬專製君主,還是我國人,不像今日變做多爾哥蠻族的奴隸’。甚麽’好好的同胞閨秀,他的乳汁,怎便養育出些奴隸來’?到末末一節,還說甚麽’奴隸的土地,不是我們應該住的土地;奴隸的酒,不是我們應該飲的酒’!句句都像是對著現在中國人說一般。(眉批:似此好詩,不把他全譯出來,實是可惜。吾不得不怪作者之偷懶。)兄弟也常時愛誦他。"黃君道:"這唱歌的到底是甚麽人呢?說是中國人,為何有這種學問,卻又長住這裏?說是外國人,他胸中卻又有什麽不平的事,好像要借這詩來發牢騷似的呢?"兩人正在胡猜,隻聽得鄰房的客已經走了。不到一會,那唱歌的主人也開門出來。兩人正要看看他是什麽人物,因此相攜散步,出門張望張望,恰好那人轉過身來,正打一個照麵,卻原來是二十來歲一個少年中國的美少年。穿著一件深藍洋縐的灰鼠袍,套上一件青緞對襟小毛風的馬褂,頭戴著一件藍絨結頂的小帽。兩人細細打量他一番,那人也著實把黃、李二位瞅了幾眼,便昂昂然踏步去了。兩人回房,正要議論議論,恰好聽著外間鈴聲陡響,知是早餐時候到了,便到餐樓吃飯不表。
卻說旅順口本是中國第一天險,當中有黃金山大炮台,足有三百多尺高。四周圍有雞冠山、饅頭山、老虎尾、威遠營、蠻子營、椅子山各炮台。有大船塢、小船塢、水雷營、製造廠等大所在。自從甲午一役以後,被日本占領,跟著俄羅斯用狡詐恫嚇手段,假托租借名目,歸入俄國版圖。
現下俄人改做關東省,派一位總督駐劄。那關東總督管下分做四區。第一是大連區,第二是貔子窩區,第三是金州區,第四便是旅順區。據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俄國所出《西伯利亞工商業年報》稱,關東省共有住民二十萬一千一百四十一人,內中俄國人三千二百八十六,歐洲各國人百九十四,日本高麗人六百二十八,其餘都是中國人,卻有十九萬二千多。內中山東直隸人居了大半,各省不過寥寥小數罷了。
當下黃、李兩君吃過了飯,便出外到各處遊覽。隻見港內泊有俄國兵船二十來隻,炮台船塢各工程忙個不了。市街上雖然不甚繁盛,卻有一種整齊嚴肅的氣象。兩君順步前行,見有一家商店,招牌上寫著"廣裕盛"三個字。黃君道:"這一定是廣東人的鋪子,咱們進去探望一探望也好。"原來此地南方人極少,這鋪子裏頭的人,好不容易碰著同鄉的遠客。
當下這兩位進去,通過姓名,問明來曆,鋪裏頭的人自是歡歡喜喜的敬茶奉煙,不必多表。內中一位老頭兒,問道:"兩位到來,是為著公事,還是為著私事呢?"李君道:"都不是,我們不過遊學歸國,順道兒來看看這裏中國人的情形罷。"那老頭兒便歎口氣說道:"這個不消提起了。想老夫自從十人年前,因為這裏築炮台,修船塢,有許多大工程,工人來得很多,所以在這裏開個小小買賣,幸虧托福,還賺得幾個錢,便將家眷全份搬來居住。豈料自從和日本打敗仗以後,接二連三,迎新送舊,比到了今日,卻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屋裏頭,做了個孤魂無主的客人。(眉批:沉痛之言,使人下淚。)那苛刻暴虐情形,真是說之不盡哩!這裏俄國政府,前年也曾想抽人頭稅,每人每月一盧布。(著者按:一盧布照中國現在銀價約值一兩。)後來聽說有一位官員說道:待東方人民,要從不知不覺裏頭收拾他,不可叫他驚動騷擾。這事便罷議了。雖然如此,別樣租稅,種種色色,還不知有幾多。地稅房捐,比從前都加一倍,不消說了;甚至一輛車子,一乘轎子,一隻舢板,都要抽起來。這還罷了,就是養一隻狗,也要抽兩盧布;養一隻雞,也要抽半盧布。兩位想想:這些日子,怎麽能夠過活呢?至於做生意的人,更越發難了。他近來新立一種叫做營業稅,分為四等:一等的每年要納三百六十盧布,二等的百二十,三等的六十,四等的四十。此外還有種種名目,計之不了。"黃君道:"這算是正項的稅則,此外還有甚麽官場貪贓、額外勒索的沒有呢?"那老頭兒道:"怎麽沒有呀!那俄羅斯官場的腐敗,正是和中國一個樣兒。在這裏做生意,若不是每年預備著一份大大的黑錢,還過得去嗎?就是賣一塊肉賣一根柴,也要拿出一二成,和那做官的對分哩。這還罷了,又常常有許多名目,叫人報效,記也記不了許多。我就講一件給你們聽聽罷:舊年八月裏頭,那大連灣的巡捕頭,忽然傳下一令,說道某月某日,皇家特派某將官來連,查察事務,叫家家戶戶都要掃除潔淨,還要每家獻納五盧布至八盧布不等。若打掃得不幹淨,或過期不繳出這錢,都要罰銀五十盧布等話。自古道: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這些柔順良民,卻有甚麽法兒抵抗他呢?急得屁滾尿流,典衣服,賣兒女的將錢湊出繳去。卻是過了兩三個月,那裏看見甚麽將官的影兒?不過是巡捕的荷包兒癟了,要想個新法兒弄幾文罷了,這有甚麽人敢去和他算賬麽?(眉批:將瑣碎事情敘來,乃覺咄咄逼人。他日中國若被瓜開,到處便皆如此,猶不自懼,不自謀,其無人心矣。)這講的是官場哩,再講到那兵丁,更是和強盜一個樣兒。還記得舊年十月裏頭,有山東人夫婦兩口子,因為有急事,夜裏頭冒雪從金州去旅順,路上碰著幾個哥薩克馬兵,說道他形跡可疑,一拿拿了去。到了兵房,那兵官便叫帶到自己屋裏頭,把那婦人著實奸淫一番,把那男子帶的一百五十圓,也搶個精光,卻攆他出去了。及到出來,又是十幾個兵丁截住輪奸,你想那婦人如何受得住?白白就被他幹死了。第二天,那男人到衙門裏訴冤,有誰理他,卻是連呈子都不收。那男人氣極,也自尋短見死了,你說做著別國的人民,受氣不受氣呢?"黃、李兩君聽到這裏,不覺怒形於色,李君直著脖子說道:"這口鳥氣,幾時才能泄得!"那老頭兒道:"李大哥!你氣也是無用,若使你長住在這裏,天天聽著新聞,隻怕你便有一百幾十個肚皮,還不夠氣破呢!"黃君道:"我看見報紙上說的,這裏的官,除了總督以外,隻有四個區長和那巡捕長、裁判長、稅務長等幾個大官是用俄羅斯人,底下許多小官,都是中國人做的。還有甚麽市議會,都是由中國商民公舉議員。難道眼見著這些委曲,都沒有個公道嗎?"那老頭兒道:"不用說了!不用說了!若使沒有這些助紂為虐的無恥之徒,我們也可以清淨得好些。就隻有這一群獻殷勤拍馬屁的下作奴才,天天想著新花樣兒來糟蹋自己,這才迫得這些良民連地縫兒都鑽不出一個來躲避哩。罷了,罷了!中國人隻認得權力兩個字,那裏還認得道理兩個字來。"(眉批:中國之亡,正亡於此。若此種劣根性不打破。終無複見天日之望。)黃君道:"你老人家在此經商多年,諒來資格也不淺,曾否在市會議員裏頭有個席位?何不聯絡幾個公正人,去整頓整頓他呢?"那老頭兒道:"老漢近來因生意不振,固然沒有這種資格。兼之這裏議員的規矩,麵子上雖說是由百姓公舉,其實都是拿些錢去俄國官場子弄得來。老漢雖然沒有才學,這點羞惡之心是有的,難道老不要臉,還要替外國人充一回真正奴才麽?"黃君肅然道:"原來是一位愛國的好漢,失敬失敬了。"李君道:"既然如此,你老人家何不搬回家鄉,何苦在這裏受這口無窮氣呢?"那老頭兒聽說,便長籲一聲道:"咳!客官,我何嚐不想到這樣呢?隻是現在中國官場待百姓的方法,你說就會比這裏好些嗎?隻怕甚幾倍的還有哩。這還不了,依著現在朝廷的局麵,這內地十八省,早晚總不免要割給別國人。到那時候,不是和我們這裏一個樣嗎?老漢下一回地獄,已經夠受了,犯不著拿這條老命再往第二層、第三層活地獄裏跑來。
罷了?罷了!"(眉批:令舉國人不樂有其生,寧在外人管轄之下受苦也,不肯生息於本國政府之下?天下豈有如此而能立國者也?內地人紛紛以香港、上海為樂土,已屬非常之變。乃至此較苦樂寧舍內地而取旅順,尚忍言哉?此是加一倍寫法。)說著,眼圈兒一紅,幾乎吊下幾點老淚來。黃、李兩君不便再提,重複講幾句家常寒暄的話,便自告辭。那老頭兒還款留晚飯,兩人說客店裏有事,謙遜一番別去了。(著者案:以上所記各近事,皆從日本各報紙中搜來,無一字杜撰,讀者鑒之。)兩人出門,不勝歎息,還到海口著實調查了一回,方才回到客寓,已是晚飯時候。兩人換過衣服,同到餐樓,認著自己的席位坐下。不一會,看見對麵席上,也來著一位中國人,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早上在隔壁房裏唱歌的那美少年,彼此自是歡喜,不免在席上攀談起來。黃、李兩君從口袋裏取出名刺,將籍貫、職業、履曆略敘一番。
那少年道:"我今日偶然忘記了帶名片,見諒見諒。"便接著說道:"小弟姓陳名猛,賤號仲滂,浙江衢州府人。從前也曾在湖北武備學堂肄業,卒業之後,上頭要留在那裏當教習,因為看不過那官場腐敗情形,便自辭了。如今正在奔走江湖,想盡盡自己一份國民責任,可惜沒有聯手的同誌,沒有可乘的機會,竟自蹉跎荏苒,過了好幾年了。"李君便道:"今兒早上咱們在隔壁房裏,聽著閣下唱著擺倫的詩歌,那雄壯的聲浪裏頭,帶著一種感慨的氣魄,便猜著一定是個有心人。今晚得在這裏相見,找們這一行真算不孤負了。但不敢奉問,閣下到底為著甚麽事來這旅順口?在這裏還是久住還是暫住?"陳君猛便道:"不瞞兩位說,兄弟自從離了湖北以後,心裏常想道:俄羅斯將來和中國是最有關係的,現在民間誌士,都不懂得他的內情,將來和他交涉,如何使得。因此發個心願,要學俄羅斯語言文字,遊曆俄羅斯地方。去年四月,便到這裏,一則學話,二則看看割地以後的情形,以為中國往後若是有瓜分之禍,這便是個小小的影兒了。所以想在這裏多住些日子,查過詳明。現在行蹤未定,隻怕還有一年幾個月耽擱哩。"(眉批:本書特添此一回,亦是這個意思。)說完,又跟著問道:"兩位從歐洲遊學回來,為何忽然來到這裏呢?"黃君道:"我們是從聖彼得堡搭西伯利亞鐵路回來,到了山海關,忽然想起,去國之後,不過幾年,我們的地圖倒有好幾處換了顏色,不勝感慨,故此就近繞道,特來這裏瞧瞧,也不過和閣下一樣意思的。"三人正談得入港,不知不覺已經吃完了晚飯,陳君道:"早上在門口碰見兩位,看那颯爽的英姿,便覺肅然敬重起來。但見兩位穿著西裝,以為是日本人,細看卻又不像。正在納罕,咱們無意中遇著,也是一段機緣。雖未深談,已是一見如故的了,晚上請到我房裏頭暢談半夕,彼此吐吐心事何如?"黃、李兩君道:"妙極了。"說著,三人散席同去。
黃、李兩君回到自己屋裏,洗過臉,換過衣服,便過隔壁陳君住房。隻見那房分做前後兩間,後間便是臥房,前間當中擺著一張書案,書案對麵掛一張英文的俄國經營東方地圖,書案左側放著一張小小洋琴,右側安著一個玻璃洋木的書架,架內拉拉雜雜的放了好些書。三人在書案旁邊圍著坐下,黃君順手把案頭放著的一本舊書拿來一瞧,卻是英國文豪彌兒敦的詩集,已經看得連紙張都黴爛了。黃君便問道:"看來閣下一定是很長於文學,很精於音律的麽?"陳君道:"見笑見笑,不過從前學軍的時候,聽那外國軍歌,覺得這音樂和民族精神大有關係,心裏想去研究他一番。(眉批:為後來製軍歌改良音樂伏脈。)這彌兒敦和擺倫兩部詩集,是小弟最愛讀的。因為彌兒敦讚助克林威爾,做英國革命的大事業;擺倫入意大利秘密黨,為著希臘獨立,舍身幫他。這種人格,真是值得崇拜,不單以文學見長哩。"黃、李兩君聽說,越發敬重起來。心裏暗想道:這人的學問、誌氣、精神,樣樣不凡,確是將來一個人物。想來內地人才是有的,隻是沒人去聯絡他,所以做不出甚麽事來。(眉批:此語信耶否耶?)兩人正在那裏亂想,沉著臉,好一會沒有說話。隻聽得陳君忽然問道:"兩位從西伯利亞一路來,這奉天、吉林各地方是經過的。小弟正要有一件事奉問,不知可能見教麽?"黃君道:"請教甚麽事?"陳君道:"自從上前年拳匪之變,俄國借著代平內亂的名目,東三省到處派兵屯駐。近日經幾次交涉,俄人允將駐兵撤去。現在北京政府的人,都說這件後患已經免了。但據各國報紙說的俄國撤兵,還是和未撤一個樣兒,他的勢力倒比從前更穩固些。這種情形,雖然猜也猜得著幾分,但小弟還沒有親曆其地,未知究竟如何。兩位是方才從那裏來的,可能明白這個底細麽?"黃君道:"我們回來的時候,也曾沿路耽擱,考究考究,雖是為日無多,不能十分精確,那外麵是大略看得出來的。講到俄國撤兵這件嗎,那裏算得是撤,不過掩耳盜鈴,挪動一挪動罷了。從前《喀希尼條約》、《巴布羅福條約》(著者案:喀希尼者,前俄國駐劄北京公使;巴布羅福者,前俄國署理公使。光緒二十二年,李鴻章與喀氏定第一次中俄密約。廿四年,總理衙門與巴氏再訂條約,各國報紙皆各以此二使之名名其約。)訂明許俄國派兵保護鐵路,卻是俄國鐵路,從哈爾濱經過吉林、奉天、遼陽,直至營口,所有要害繁盛的都會,都是鐵路的勢力範圍,他說撤還不是和沒撤一樣嗎,(眉批:此種近事隨處補敘。讀一書便勝如讀數十種書。處處拿些常識教給我們。《小說報》之擅長正在此點。)你看他從牛莊撤去的兵,不過挪到遼河上流俄國租界裏頭和東邊達子巢地方,這兩處都隻離牛莊一點鍾的路程。他那從奉天府撤去的兵,不過由城裏搬到城外租界,也隻離城幾裏路。現下正在那裏建造大兵房,可以容得六千多人的哩。他那從遼陽撤去的兵,又是挪到城外的鐵路租界,這租界裏頭,卻新起成石壁大兵房兩座,還日日在那裏築炮台,建兵丁病院,全是預備永遠駐劄的樣子呢。再有吉林省城的兵,說的是到四月八日(著者案:此西曆一九零三年四月作日也。)就要撤去,其實不過挪到西邊格安集地方,恐怕這話還是假的。為甚麽呢?因為俄國現在正要脅北京政府,要從格安集通一鐵路支線到吉林省城,這樣還何必要挪動呢?
至於哈爾濱,算是俄羅斯的都會,索性連兵也不消撤了。這樣看來,那撤兵的話,豈不是狙公飼狙的手段,朝三暮四,來騙那北京政府一班糊徐蟲嗎?據我看來,東三省地麵,現在早已經變成了俄羅斯的印度了。閣下在這裏將近一年,專心調查這些事,諒來所聞一定越發的確,未知尊論何如哩?"陳君道:"可不是嗎!俄人的陰謀辣手,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就是北京政府,也何嚐不知道,不過自己瞞自己,瞞得一天是一天罷了。俄國這幾年經營東方,他那蠻力,實在驚人得很。據千九百年三月十九日、俄國官報說的,他在中國國境和黑龍江沿岸的陸軍,共有五萬九千三百六十人;在西伯利亞地方的,有一萬五千百六十人;在關東省(著者案:即旅順、大連一帶)的,一萬三千四百二十人,此後還新編成兵隊一萬七千二百人;加上西伯利亞新軍團四萬六千人,哥薩克一萬七千五百人,共計十六萬九千人。保護鐵路的兵,還不在內。
講到海軍呢,當中日開戰以前,俄國東洋艦隊隻有巡洋艦六隻,西伯利亞海軍團隻有炮艦四隻。到舊年統計,東洋艦隊已有戰鬥艦五隻,巡洋艦八隻、炮艦三隻、驅逐艦五隻,西伯利亞軍團亦有巡洋艦一隻、炮艦六隻,合計二十七隻,十一萬零七百四十九噸了。這旅順口便是他東洋艦隊的根據地。你看他不是日日操演。好像在前敵一般嗎?這還不了,近來又添出個小艦隊,新造成二十五隻小船,專遊弋圖們江、烏蘇裏江上下遊,說是防備海賊哩。(著者案:此乃最近事實,據本月十四日路透電報所報。)我想目下北方一帶,那裏還算得中國地方,不過各國現還持著均勢政策,又看見北京政府一群老朽,件件都是千依百順,正好拿他當個傀儡,其實瓜分的政略,是早已經實行的了。就是這地圖不換顏色,那主權失掉了,官吏人民都做了人家的孝順孫兒,這還和瓜分有甚麽分別呢?你不信,隻管細細的看那東三省三個將軍的行事,那一件不是甘心做中國的逆臣,反替俄國盡忠義嗎?"(眉批:豈但是東三省將軍,即北京政府和各省大吏那一個不是別抱琵琶,靠外國勢力做衣飯碗。)李君便問道:"這些無恥的官吏,是不消說了,難道那人民便都心悅誠服他不成?"陳君道:"誰肯心悅誠服?隻是東方人是被壓製慣了,從哪裏忽然生出些抵抗力來?況且俄國待此地的人,是用那戰勝國待俘虜的手段,一心要給些下馬威,叫這些人知道他的利害,那橫暴無理的事情講也講不了許多。
我這裏有一張昨日才寄到的新聞紙,內中一段,講到這個情形,請兩位看一看罷。"說著,從右邊書架底下那層拿出一張西報來。兩人一看,見是美國桑佛郎士戈市的《益三文拿》報。陳君翻著第三頁,指著一條題目,兩人看是《滿洲歸客談》,(眉批:許多不平的事,中國報紙上頭竟沒有說過一件。想是受慣了氣,並不覺得難受了。)看他寫道:美國議員波占布恩,想查考俄羅斯待中國人的情形,改了中國服裝,到滿洲地方遊曆。在那裏耽擱了半個多月,昨日回來。據他說的,哥薩克兵到處糟蹋中國人,實在目不忍睹。中國人便吃飯也要躲在密室裏頭,倘若不然,隻要碰著那哥薩克兵經過,他不餓便罷,餓起來,便闖進去端著大碗大碟的吃個風卷殘雲。就是我因為穿的是中國裝,也曾著過他一次,正端起飯來,吃不到兩口,就被他搶去了。再有中國人所開的鋪子,那哥薩克兵進去,看見心愛的東西,不管他價錢多少,隻隨著自己意思給他幾文,便拿了去,甚至一文不給的時候都有哩。那鐵路、礦山做工的工人,屢屢被兵丁將他的工錢搶奪精光。這種新聞,算是數見不鮮的了。有一次,我從營口坐車到附近地方,路上碰見一個哥薩克,走來不管好歹,竟自叫我落車,想將這車奪了自己去坐。我不答應他,他便鬥大一個拳頭揮將過來。虧我懂得句把俄國話,說一聲我是美利堅人,方才罷手。又有一次,無端迫我脫下衣服,也是我講明來曆,方走開了。在那裏不過二十天,已經遇著了恁麽多橫暴無理的事,正不知住在那裏的中國人,怎樣過得這個日子哩!(著者案:此段據明治三十六年一月十九日東京〔日本〕新聞所譯原本,並無一字增減。)黃、李兩君看畢,隨說道:"這樣看來,豈不是滿洲別的地方,那中國人受的氣,比這旅順一帶還甚些麽?"陳君道:"甚得多哩!我看俄人的意思,是要迫到東三省的人民忍也忍不住,捱也捱不起,跳起來和他作對,他便好借著平亂的名兒,越發調些兵來駐紮,平得幾趟亂,索性就連中國所設的木偶官兒都不要了。"黃君道:"俄人這些舉動,雖是令人發指,卻還似老虎吃人一樣,人人都會恨他,都會防他。更有在南方占定勢力範圍的幾個國兒,專用那狐狸精手段,先把你的精血吸盡,才慢慢的取你性命,到臨死的時候,還說他是我的情人呢。"(眉批:內地人聽見英日聯盟,保全中國,便自歡喜感激他,請聽此言。)李君道:"狐狸精固然可惡,老虎亦是可怕。陳大哥,你久在這裏。熟悉情形,也曾想得出個甚麽法兒。將來對付他的麽?"陳君道:"現在中國是恁般一班人當著政府,這卻有甚麽好講?若還換過了一番局麵,一國國民認真打疊起精神來,據我看,俄羅斯是沒有什麽可怕的。"李君道:"這是甚麽緣故呢?"陳君道:"天下最可怕的,莫過於國民膨脹的勢力。現在英國、德國、美國、日本,都是被這種勢力驅逼著,拿中國做個尾閭。獨有俄羅斯呢,這種勢力雖不能說他沒有,但大半卻是從君主貴族侵略的野心生出來。所以我覺得這各國裏頭,俄羅斯是最容易抵抗的。去年曾看見日本人著了一部書,叫做《俄羅斯亡國論》,說俄羅斯也是一個老大帝國,不久便要滅亡。雖然立論有些偏處,卻也都還中肯哩。他現在日日侵略外頭,也不過為著內亂如麻,借此來鎮壓人心罷了。(眉批:此論為數十回以後中俄開戰伏脈。所謂千年精衛心填海,三日於菟氣食牛,我國民不可妄自菲薄。)其實,俄羅斯的國力,那裏能夠在今日生計競爭界中占一個優勝的位置?他現在雖然也跟著人講那振興工商的政策,但專製政體不除,任憑你君相恁地苦心經營,民力是斷不能發達的。生當今日,那民力不發達的國家,能夠稱雄嗎?我想,中國將來永遠沒有維新日子便罷,若還有這日子,少不免要和俄羅斯決裂一回。到那時候,俄國虛無黨也應得誌,地球上專製政體也應絕跡了。(眉批:全回都是說黯黯沉沉的景象,讀至此令人神氣一勝。)兩君以為何如麽?"黃、李二人點頭道是。再拿表一看,見長短針已交十一點鍾,二人告辭歸寢。陳君道:"兩位打算在這裏還有幾天耽擱?"黃君道:"也不過兩三天罷了。"陳君道:"明日恰好是禮拜日,兄弟也沒有甚麽事情,就陪兩位到大連灣、金州一遊何如?"李君道:"妙極了,明兒再見罷。"於是分手歸房,一宿無話。
明日六點鍾,大家起來,同到餐房吃過早飯,三人相攜著去遊大連灣、金州、貔子窩等處。一連遊了兩日,陳君還說了許多俄國內情,和他在關東省各種方略。黃、李兩君也說了許多歐美諸國的文明精神,自此三人如膠似漆,成了真正同誌,不在話下。過了三日,黃、李兩君告辭回京,陳君道:"兩位何不索性到威海衛、膠州一遊,由海道回南,豈不是好?"黃君道:"咱們行李還在山海關,隻得再走一趟。"陳君不便挽留,說一聲"珍重",別去了。
且說黃、李二人從旅順搭早車,晚上八點多鍾才到山海關,仍在前日的客店,前日的房裏住下。胡亂吃了晚飯,不免有些疲倦,倒頭便睡了。次早起來,梳洗已畢,正在收拾行李,打算起程,猛抬頭望見前日醉中題壁的那一首詞底下,接著滿滿的寫了一幅字。上前仔細看時,卻是一首和韻,兩人一麵看一麵念道:血雨腥風裏,更誰信,太平歌舞,今番如此!國破家亡渾閑事,拚著夢中沉醉,那曉得、我儂悴憔。
無限夕陽無限好,望中原、剩有黃昏地。淚未盡,心難死。
人權未必敘君異,隻怪那、女龍已醒,雄獅猶睡。
相約魯陽回落日,責任豈惟男子,卻添我、此行心事。
盾鼻墨痕人不見,向天涯、空讀行行淚。驪歌續,壯心起。"讀完,黃君道:"這好像女孩兒們口氣。"李君道:"看這筆跡,那雄渾裏頭帶一種娟秀之氣,一定是閨秀無疑了。"往下看時,隻見還有跋語兩行,寫道:東歐遊學,道出榆關。壁上新題,墨痕猶濕。眾生沉醉,尚有斯人,循誦再三,為國民慶。蒹葭秋水,相失交臂,我勞如何?悵觸回腸,率續貂尾。癸卯四月端雲並記李君道:"奇了!這人莫不是也要搭西伯利亞鐵路去遊學,和我們恰做個東勞西燕麽?隻是他遊學為甚麽不去西歐卻去東歐?不從香港去,倒從這邊去呢?"當下兩人猜疑了好一會,畢竟著摸不出,隻得將他的詞抄下來,記入《乘風紀行》裏頭,便當日搭火車,經由天津入北京,不表。
總批:今日之中國,凡百有形無形之事物,皆不可以不革命,若詩界革命、文界革命,皆時流所日日昌言者也。而今之號稱為革命詩者,或徒摭拾新學界之一二名詞,苟以駭俗子耳目而已,是無異言維新者,以購兵船、練洋操、開鐵路等事為文明之極軌也,所謂有其形質無其精神也。
著者不以詩名,顧常好言詩界革命,謂必取泰西文豪之意境、之風格,鎔鑄之以入我詩,然後可為此道開一新天地,謂取索士比亞、彌兒頓、擺倫諸傑講,以曲本體裁譯之,非難也。籲!此願偉矣!本回原擬將《端誌安》十六折全行譯出。嗣以太難,迫於時日,且亦嫌其冗腫,故僅譯三折,遂中止。印刷時,複將第二折刪去,僅存兩折而已,然其慘淡經營之心力,亦可見矣。譯成後,頗不自慊,以為不能盡如原意也。
顧吾以為譯文家言者,宜勿徒求諸字句之間,惟以不失其精神為第一義,不然,則詰鞫為病,無複成其為文矣。聞六朝、唐諸古哲之譯佛經,往往並其篇章而前後顛倒,參伍錯綜之,善譯者固當如是也。質諸著者及中西之文學家,以為何如?
瓜分之慘酷,言之者多,而真憂之者少,人情蔽於所不見,燕雀處堂,自以為樂也。此篇述旅順苦況,借作影子,為國民當頭一棒,是煞有關係之文。其事跡雖不能備,然搜羅之力頗劬,讀者當能鑒之。